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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书惊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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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小说阅读网第二届网络原创文学大赛”作品

本故事纯属虚构,若有雷同,纯属偶然。

(未成年人请在成人指导下阅读。)

杨路生回到家门前胡同口的时候,街灯已亮,满地被撕破的“大字报”纸片迎风乱舞。昏暗的光线使他高挑的身材显得有些单薄,英俊飒爽的脸也有些变形。

此时胡同已经完全进入了睡眠状态,空气里弥漫着路生从小就熟悉的那种污水、腥臭、煤烟混合而成的“胡同味”,狭窄的通道里因为堆着各种杂物,使一些路段几乎只能容一人挤过。家家都关了灯,伸手不见五指,如果不是路生从小生于兹长于兹的话,根本无法前行。当然,在滩洲市,这种小巷子没什么特别,江边居民区几乎都是这样的。

走过几步,路生发现同班同学“眼镜”家的房门虚掩着,门缝中透出的灯光照亮了好长一段胡同。

“咚咚咚!”路生敲门,喧同也跟着“笃笃笃”地回声,屋里没人应答。

路生再敲,依然没人应答。

路生警惕起来。“吱呀”推开门,路生惊呆了——“眼镜”的眼镜斜挂在脸上,已经被血渍染红,血在镜片上凝固了。整个人被一条麻绳绑在椅子上,因此使他看上去像是坐着,只是头向左侧垂,下身只穿一条裤衩。

路生面如菜色,一个箭步跨了上去,捧起“眼镜”的头,失声叫道:“眼镜!眼镜!你醒醒!”“眼镜”悄无声息,任凭路生拼命椅。

“眼镜”死了。

“眼镜”裸露着的上身十分显眼地有一道血痕,在胸部靠近心脏处,血痕不深,但拖出很长一段。顺着伤口流出的血形成一排平行的血迹,像一只流泪的眼睛。显然,这个伤口并不是致命的,而头上那个不大的血口才使“眼镜”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一屋子的血腥味,电线吊着的简陋的灯泡在风中一摇一晃,昏暗发黄,使屋内的一切物体的阴影都忽长忽短。窗子的玻璃已经裂了,窗框被风吹得一开一关,“哐当!哐当!”发出撞击声。

悲痛很快变成惊悚,路生感到从未有过的诡异,浑身泛起鸡皮疙瘩。

就在楼梯上,斜拖着一条薄被,这是“眼镜”的被子,路生从型“眼镜”在一起睡过不知多少次,所以看上去它是那样的熟悉。看情形,“眼镜”是被人从床上直接拖下来的,也许当时他正已经睡着了。

恐惧和愤怒在路生脑子里交织,思维已经混乱,他只是鬼使神差地向楼梯走去。楼梯随着路生的脚步发出“咯吱咯吱”的刺耳怪声,在路生听起来飘飘忽忽,很不真实。

楼上的两间房门都开着,这一来,路生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因为这里的景象更为恐怖——“眼镜”的父亲躺在床上,头部一个血窟窿,墙上一片弧形血迹,显示出当时血浆喷出的猛烈程度。而床一侧的地面上,被子杂乱地拖到墙边,墙角斜靠着“眼镜”母亲的尸体,同样是头部遭到猛击,被褥上浸透了血。二老都是只穿着内衣裤。

从这些迹象看,“眼镜”的父亲甚至是还在睡梦中就遇害了,而她母亲也许听到了动静,有所反抗,但显然并没有多少还手之力,可能只是刚起身就遭到致命一击了。

但“眼镜”并没有马上遇害,他被凶手捆绑了起来,胸口上划了道浅痕,是为了逼问什么吗?

对方要问什么呢?方队是谁?

一个闪念:是“工先”的“造反派小将”来寻仇报复了吗?就在今天早上,路生率领“保革”的“保皇派”学生保卫省图书馆的时候,在争斗中失手推倒“工先”一个小将从三楼跌落,那人当场死了。随后路生又在“保革”学生的簇拥下,领导学生团上街游行。他边游行边想对策,正想等游行结束了得赶快离开滩洲避避风头,想不到“工先”的人来得这么快!

路生和“眼镜”从小学到大学都是同班同学,母亲在同一个厂上班,家又住同一个胡同,所以两人情同手足。路生的父母都是老老实实的工人,父亲是火车站装卸工,母亲是棉纺厂的纺织工,老两口都几乎目不识丁。母亲生他时,父亲正在码头忙着,母亲还没来得及到医院,就在路边生了,所以取名“路生”。

路生虽然在一个普通工人家庭长大,但天资聪颖,勤奋好学,琴棋书画一接触就能略通一二,考取滩洲理工学院后,顺理成章地成为学生会干部,是学校里女生崇拜的偶像。父母看着他成长,个高帅气,邻里夸奖,二老脸上都笑开了花。可是“文革”骤起,武斗升温。滩洲的“革命群众”分为两大阵营:“工人先锋”(简称“工先”)和“保卫革命”(简称“保革”)。“工先”造反有理,打倒当权派,“踢开市委闹革命”,政府部门的执政几近瘫痪。“保革”承担起力挽狂澜的使命,与“工先”展开斗争,但在中央文革的支持下,“保革”被戴上了“保皇派”的帽子,“工先”占据了上风。学校停课后,路生近段时间在外折腾,让老两口提心吊胆。

念及此,路生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父母可能已经遭遇不测,愤怒压倒了恐惧,然后变成了疯狂的怒吼:

“‘工先’的杂种,有种来对付老子,偷偷摸摸算什么英雄好汉!”

路生冲出门,向自己家门飞奔过去。

“杨路生来啦!”

“抓反革命杀人犯啊!”

黑地里突然杀声四起,这声音正是来自自己的家门口方向。一股疾风扑面而来,只听见耳侧“呼!”的一声,路生本能地侧头、蹲下,击过来的东西划空而过。

路生就势一拳击出,那人“啊哟!”一声,抱住腹部蹲下。

“老子一人做事一人当,他妈的杀‘眼镜’一家干吗?简直猪狗不如!”

路生还想再骂,但借天边余光看见身后已经跳出二三个手持钢筋棍的“工先”小将,猫腰围拢了来,断了后路。

路生心都凉了半截,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猛一掉头,向另一个方向的胡同口奔去。刚到胡同口,迎面又是一股劲风扑面而来,路生一闭眼,顺手把随身的帆布包甩了过去,那根钢筋击中书包,很快落到路生肘上,一阵钻心的疼痛使他的手失去了知觉。如果不是书包里几本《毛主席语录》隔着,他的手就废了。凭本能,路生又感觉后面仍然有钢棍打来,就势侧身,“扑哧!”,刚才击中他的那人被自己人误击打中胸口,顿时呕吐起来。

路生夺路狂奔。他对这片胡同熟悉得如同熟悉自己的掌纹,哪里有拐角,哪里有厕所,哪里可以通向另一个胡同都一清二楚。他边跑边思索,专挑僻静的小巷,向火车站奔去——父亲在那里。

狂奔一阵,路生口干舌燥,腰酸腿痛。今天情绪大起大落,游行时随便吞了几口解放军战士给的压缩饼干,此时已渐渐体力不支,慢了下来。最令人不安的是,尽管他在小巷子里兜了几个圈子,但后面追来的人似乎和他一样熟悉这些巷道,始终摆脱不了追来的人,喊声不绝。

快到火车站时,后面追来的人已近在咫尺。突然远处扫来一梭子冲锋枪子弹,呼啸着从头顶掠过。杨路生一个机灵卧倒在地上,抱住头,“呼哧t哧!”喘粗气,使劲挤了挤被汗水刺痛了的眼睛,感到脚踝骨已经被最前面的那只手抓住了。

“你个混帐!你不要命了你!”路生骂。话音未落,“嘭”的一声,那人头一歪,子弹正中太阳穴,手松了。

其余小将吓得半死,摊开两臂,使劲把身体往地上贴。

杨路生灵机一动,看见前面一堆废汽油大铁桶,学电影上侦察员的侧卧姿势,匍匐前行。

到了汽油桶处,起身猫腰,借助废汽油桶作掩体,向车站跑去。身后的“工先”小将仍紧跟其后,但路生这次终于凭着对地形熟悉的优势逐渐与他们拉开了距离。

到了火车站,已经有另一伙“工先”的小将大声嚷嚷着“把滩洲翻个底朝天,也要把这个漏网之鱼兜出来!”看来找父亲是不可能了。

路生钻进一个父亲他们常用来休息的工棚内,那里没有人。他随手抓起两件搬运工人的外衣,迅速换上,抓了把炉灰往脸上一抹,从身边推上一辆木板车,顺便抬了两箱货物放上去,朝站台走去。

短短的一段路,仿佛红军长征般漫长,不断有“工先纠察队”擦肩而过,路生专拣最显眼的地方走,吸取之前的经验:越是危险处,越是蕴涵着安全。一路只管低头推车前行。

走进站台,“哄”的一阵热浪袭来,旅客提着大包小包,边跑边拉扯着流鼻涕的孝向站台奔去。父亲的工友们——搬运工人不慌不忙地推着木板车运货卸货,穿梭在人群中。

突然,站台广播里正在播送的《通缉令》像磁铁一样吸住了路生的耳朵:“杨路生,男,19岁,滩洲理工学院二年级学生……7月20日在省图杀害一名革命小将……”路生在一片嘈杂中竭力分辨着,如果说刚才这些话让路生感到遭遇不公而愤怒的话,那么,接下来的内容却让他觉得仿佛坠入冰窖:“当晚,杨犯潜入其同学余虎(外号‘眼镜’)家中,将余全家残忍地杀害……目前杨犯在逃……”

路生从头凉到脚后跟,一切的希望都像气泡一样幻灭着,此时就是浑身长满了嘴也说不清了。

就在这时,两道闪电般的目光射了过来,正巧与路生目光相接,路生一惊,那是一种尖利的杀气。对视的瞬间,那目光却立即变得柔和起来,甚至很快变得带着笑意——那是一种老练的掩饰。再看那张脸,完全是陌生的。这人迅速转身,融进了混乱的人流,他身后还跟着另一个男人。人头攒动处,只留下这人戴在头上的一顶鸭舌帽清晰可辨。从背影看,这是两个身材魁梧的中年汉子。

不及细想,路生迅速找到站台顶端僻静处把板车一抛,敏捷地跳上了一列正在缓缓启动的列车。

车厢里是青一色穿着旧军衣军裤、腰扎军用裤带的学生娃娃,全部人神情庄严、聚精会神听一个背对车门的人宣读纪律之类的东西:

“除了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外,第一,到落户的村寨要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路上或者生产场所拣到孔雀蛋要交公,严禁中饱私囊;第二,行路时不可以随便骑乘野生大象,要骑大象上街赶集的人须使用当地农民训练过的家象;第三,要小心保护好误闯进营地的马鹿等野生动物的幼仔,不得随意捕杀来煮吃……”

讲话的人看见整车人的眼神不断向自己脑后瞟,越来越觉得奇怪,终于回过头来,鼻子差点碰到路生的鼻子,吓了一跳:

“嘿!你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的?”

“就刚才。”路生回答。

“去!去!搬运工不许上来,这是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号召广阔天地炼红心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识青年的——专列。”

“我也是知青。”路生沉着地回答,此时才想起刚才自己精心乔装,看上去确实很像码头搬运工。没等对方开口,就说:“你们是北京知青吧?”

“对!”那人答。

“我是滩洲知青。”

“是吗?我们怎么没听到通知。”

“那是你消息不够灵通吧?我们滩洲大中学生热烈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广大青年热血沸腾,这次组成了100多人的知青队伍,到广阔的农村安家落户,滩洲青年是不会自甘落后于北京革命学生的。”路生慷慨激昂地说着,适时振臂一呼,想从气势上压倒对方。

“你蒙谁呢?有长成你这样儿的知青吗?”对方仍然不依不饶,一点也没被唬住,直击要害。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我们决不做口头革命派!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路生心里一急,眼看要露马脚,一不做二不休,硬着头皮避虚就实闲扯淡。整节车厢被他这激情彭湃地一阵演说,心里已经相信了七八分。那领头的知青一听,倒也觉得这番话不是一个搬运工有水平说得出来的,心里软了三分:

“那好吧,你有介绍信吗?”

这下真把路生难倒了。如果说刚才那一阵对他来说最拿手的铿锵陈辞纯属虚张声势的话,那么,这一下却无论如何避不过去了。

“……这个……那是……其实我们开的是集体介绍信,我们大部队在9号车厢,队长拿着了。”路生突然口吃起来。

“不可能,从来没听过这种先例。全都一个一个儿的。”带头知青狐疑地皱起眉头。

“队长,警惕阶级敌人混进革命队伍。”一个知青小声说。

“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日日讲。”

“看他灰头土脸,一看就不是好人。”其余知青附和道。

情况变得陡然险恶起来,偏偏这时,戴臂章的“工先”小将向这节车厢走了过来!

路生的手有些颤抖,紧张地瞟了一眼车厢门。

突然,一股强大的力量向路生袭来,使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向书包里摸去,那里几本书之间还夹着一小本信笺纸,这是他领导“保革”学生时常常用来起草纲领、策划标语、口号等用的。路生用手指摸索着撕下两页,正想着怎样伪造来蒙混过关,但哪里来得及?况且是在这样众目睽睽之下呢?

带头知青瞧他伸手去书包里,知道是去拿介绍信,看他磨磨蹭蹭,早就不耐烦了,抓住路生的肘,一把拉了出来。

“这……这拿错了,我再拿。”路生忙说。

路生边说边用双眼紧盯住那两张空白信笺,悔恨交加,心想自己真是太大意了,凭自己一向缜密的思维,早应该提前想到这一层的,无论去哪里,总该伪造一个介绍信的。如果是自己伪造,应该怎么写呢?当然是姓名、性别、年龄、单位……信笺的第一行该是“南疆省革委会”,第二行该是“我院现有二年级杨路生同学响应毛主席号召,赴贵省上山下乡……”路生越想越投入,精力高度集中,感到那信笺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漩涡,把自己的脑汁都吸引了进去,而自己成了那张纸的一部分。

悠悠间,全身绵热了起来,似乎自己是一团气体或者是一个磁场,而自己的身体四肢已经超越了肌肉、骨骼、血液,逐渐融化了……周围的一切声音、景象、人等渐渐远去,自己置身于一个更为广阔的、奇异的空间……

这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路生的耳畔飘飘渺渺地传来那个带头知青的声音:

“没错!是滩工的,杨路生……嗬!大二的。我们是北京十四中和八中的,你比我们大。”

“向滩洲的革命小将学习!”

“向滩洲的革命小将致敬!”

一车厢人欢呼起来。“工先”的小将们恰巧到了车厢门处,一伙人向车门处探头看了一眼,会心地点头微笑,以为列车上的知青是在向自己致敬,感觉良好地向车厢革命群众挥手致意,然后走开了。

“到农村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路生带头呼口号,生怕气氛冷场引起“工先”的注意。其他人的激情被点燃:

“来吧!共和国的知识分子们,毛主席的红卫兵小将们,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大有作为。”一阵激昂的呼号,使车厢里的气氛顿时热烈了起来。

路生惊魂未定,满腹疑惑,低头再看带头知青还回的那张信笺纸,分明是张空白纸。可是,刚才却明明白白地听带头知青叫出了他们的名字,甚至学院的名称……不对!与其说他“读出”了这张白纸,还不如说是“读出”了自己的想法——这个念头把路生自己吓了一跳。

这一行人热情地挪出座位,又是倒水,又是送毛巾,路生很快就和他们融在了一起。

心绪甫定,路生感觉有人碰了碰他的肘部,一张兴奋得红扑扑的脸蛋笑盈盈地跃入眼帘:

“你说到了热谷县,我上街是骑孔雀呢还是骑大象好?”

路生被问得莫名其妙。

“听队长说,那里的孝上街骑孔雀,大人才骑大象。我这么瘦,我想骑孔雀就行了。”

“对!骑孔雀。”路生嘴上敷衍着,心里想“妹妹,你也忒天真了!到时候叫你欲哭无泪。”路生有个表哥才下乡一个月就得了严重贫血,死去活来。

“我叫刘卫红,保卫红色政权的意思。是十四中的。你叫杨路生,这名字真怪。”

刘卫红天真的脑袋晃来晃去,两个小辫拨浪鼓似地左一下右一下敲打在潮红的腮巴上。她告诉路生,领头的那知青叫陈兴无,“兴无灭资的意思”,是十四中的领队。她要求上山下乡的时候,母亲不同意,她抬出一套毛主席语录教育母亲,“毅然与封建家庭决裂”,奔赴祖国最需要的地方。送别的时候母亲哭得死去活来。

路生听着听着,觉得与她亲近起来,都是工人家庭出身,就开始给她讲自己名字的由来,逗得刘卫红一路“咯咯”笑,路生还添油加醋地说,他妈生他时,他的头刚刚伸出来半截,天上突然打了个炸雷,他妈一惊,猛地一夹紧,把他的头夹扁了。刘卫红就伸手摸他的头,果然在后脑勺上摸到了一道若有若无的骨沟。刘卫红笑得岔了气,半天缓不过来。

不一会,几乎全车厢的女生都被吸引了过来。这种热闹景象引起了列车上“工先”小将的注意,他们手持皮带、趾高气扬地在各节车厢巡视,终于站在路生他们座位旁停了下来。路生吓得赶紧收声,毕竟自己已经成了“通缉犯”,被抓住就完了。幸亏这几个“小将”本就无心“执勤”,无非被革命女学生吸引,凑凑热闹。眼见他们的到来导致冷场,便悻悻离开。

路生把随身的毛巾拉了盖在脸上,佯装打起盹儿来。

列车在荒凉的原野中行驶,凄冷的月光使窗外的景物只剩下一些光怪陆离的剪影,犹如十面埋伏的怪兽,列车一到,“哄”的一声一举杀出,又迅速擦肩远去。

一车人在单调的隆隆声中渐渐睡去,头挨头,肩靠肩。

路生似乎在睡梦中听到了动静,猛地睁开眼,却什么也没发现。路生自嘲地笑了笑,觉得自己真是紧张过头、神经过敏。

反正醒也醒了,同时又感到尿意盎然,干脆起来撒泡尿吧。路生轻轻捧起刘卫红靠在自己肩上的红扑扑的小脸,把她的头慢慢放在另一边那个女生的肩上,自己蹑手蹑脚地向车厢厕所走去。

这节车厢厕所上了锁,路生沮丧地向另一节车厢走去。

猛地吸口气憋住,免得在厕所里呼吸那些污浊的空气,路生尿完,刚要开门,忽然听到一墙之隔的过道上的对话声:

“你说上头要的那本书真那么重要吗?已经有四条人命了。害得咱俩人不人鬼不鬼的。”这是个尖嗓子男人的声音。

“少他妈发牢骚,这书再死一万个也值。”另一个声音低沉阴恻。

“你别牛B,除非是日本人留下的金库藏宝图。”

“比那个还牛!”

“啊?!”

“你他妈少罗嗦!不该知道就不能知道,这是规矩。”

“……那……差不多可以下手了吧?”

“你落实就在那节车厢吗?”

“没错儿,我看那小子也没带什么,就身上一挎包,老贴身抱着。”

路生听这事跟自己没有关系,就开了厕所门。刚一跨出,吃了一惊,对面两个蒙面的魁梧汉子也是一愣。路生认出那个戴鸭舌帽的先前在站台匆匆瞥过一眼,尽管此时他蒙着面,但那双充满杀气的眼睛还是一眼就可以认出来。

突然,另一个蒙面人迅速伸出左手,一把蒙住了路生的嘴巴,路生脚下一轻,失去重心向后倒去,“鸭舌帽”把手一伸,托住路生即将倒下的身体,顺势一带,把路生拉进过道,同时胸口已被一只膝盖顶住,脖子被肘部压住。这一系列动作是那样的流畅、完美,以至于路生完全没有还手之力。尽管路生在学校也学过点擒拿手法,对付两三个同龄人不成问题,但此时面对的这两个人的手法如此利索,像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样子。

路生觉得自己已经被“工先”的人抓住,顿时心灰意冷。

“小子!书在哪里?”“鸭舌帽”压低声音在路生耳边问。显然是不敢惊动车厢里熟睡的旅客。

“什么书?你们认错人了。”

那个“尖嗓子”竖起食指贴在嘴唇上,示意路生小声讲话,同时用匕首抵住路生的喉咙。“你小子是装蒜呢还是真不知道?”边说边用刀尖在路生喉间挺了挺,路生一阵刺痛。

“少罗嗦!起开!”“鸭舌帽”恶狠狠地说,同时,双眼变得像两把尖刀,一下“插”进了路生的脑袋,路生脑袋“嗡!”地一下就懵了——怎么形容呢?感觉自己的大脑被人“侵入”了。

“看来这小子是真不知道!搜!”“鸭舌帽”下令。

“尖嗓子”在路生身上有序地从上到下摸了一遍,手法麻利而专业。最后粗暴地拉下路生的书包,头也不回地向身后的“鸭舌帽”递去:“敢情只会在里边。”可他的手刚抬起,动作就定格了。路生见他双眼圆睁,一幅吃惊的样子,然后缓缓转过身,向身后看去。就在这时,路生赫然看见一把匕首已经插入“尖嗓子”的后心,深埋至柄,鲜血缓缓向衣服四周扩散开。

顺势看去,“鸭舌帽”的双眼毫无表情,冷冷地注视着“尖嗓子”瞳仁里的光渐渐熄灭。

路生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惊呆了。

列车门“哗!”一下被拉开,“鸭舌帽”一只手揪住“尖嗓子”的衣领,轻松地拖到门边,一甩手,“尖嗓子”被抛出列车。

可是让路生更为吃惊的是,当“鸭舌帽”回转头面向自己时,脸上表情也和“尖嗓子”一模一样,双目圆睁,好像对自己的身体十分吃惊。他缓缓低下头,似乎要落实一下他估计的情况——他的腹部也插着一把匕首,深埋至柄。

路生明白了,“尖嗓子”被抛出的一瞬间,拼尽最后余力,还了“鸭舌帽”一刀。

“鸭舌帽”头上一颗颗汗珠沁出,很有经验地并不将刀拔出,而是飞快扑向路生,一只手掐住了路生的脖子。

路生挣扎着醒悟过来,一阵寒栗透彻骨髓——他要杀掉所有的目击证人,独吞“那本书”。

“幸亏他手里已经没有了匕首——对!那把匕首现在在他肚子上。”路生想到这里,平添了莫名的信心,同时出于求生的本能,使他迅速掐住了对方的脖子。僵持了一会,对方的手渐渐有些松动,腹部的血也由点滴到细流,体力渐渐不支。路生收腿、抬腿、蹬踢,“嘭!”一声,“鸭舌帽”滚向敞开的车门,一骨碌掉出隆隆狂奔的列车。

路生捡回掉在地上的挎包,回到自己车厢的座位上。刘卫红疑惑地向他望了一眼,路生强作镇静、微笑点头,刘卫红又合上了眼。但这时路生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入睡了,干脆闭上眼,紧张思索着刚才发生的怪事:起初有一瞬间自己的心都凉了,以为自己被“工先”的人抓住了,但从这两人的身手看,更像是通缉机关的公安,但他们的举动十分神秘,显然是不愿让整节车厢的旅客看到现场——如果是公安,早就大喊大叫了。另外,他们说的“那本书”更是莫名其妙,这肯定是个误会。自己的书包里除了几张信笺、几本《毛主席语录》和一支已故挚友“眼镜”送的钢笔之外,其余什么也没有。

那么,他们是什么人呢?

这一下,又出了两条人命,但肯定不能向铁道“工纠队”报案的,自己是“通缉犯”呐,这不是自投罗网吗?跳车逃跑吗?说不定外面更危险。再说,去哪里呢?自己现在已经是“通缉犯”,难道一辈子注定要逃亡吗?目前看来,唯一靠谱的,就是继续装下去,随知青“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去,能混几时混几时吧。哦!对了,这时该是伪造介绍信的时候了——刚才厕所里有块肥皂,用它来伪造一颗公章绰绰有余了。

伪造完介绍信后已近黎明,凭经验,路生知道“工先”的人上火车不会跨出省界,通常他们会在邻省交界处下车后再搭乘返程火车返回滩洲。这个想法让路生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下来,本就备受折磨的身心再已支撑不住,朦胧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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