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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天紫人世间(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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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星升起之前我离开雪狐王宫,身上犹自带着绯的体温。

我知道即便是魂牵梦萦的人世之间,也不会再有哪个地方比他的怀抱更温暖,却仍然没有回头。

眷恋注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到最后只会剩下绝望,而我,不想绝望。

人间还是记忆中的样子,繁华、纷乱、美妙、无情,不会因为某个饶离去或者归来而有任何改变,如果非要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很多儿时原本需要仰视的东西,此刻已变得不再那么让人望而生畏。

在峭拔孤绝的雪山上呆久了,早已没了仰视的习惯。

我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各处游历,或恣情山水,或盘桓风月,边寻找着异世之心的踪迹,边重温着那些金迷纸醉、活色生香的人间气息。某日心血来潮,我甚至还找到了杀死父母亲的那个豪绅,短短十余年光景,他已经老朽得像一块枯木。

我以为自己会杀死他,但当看到那双浑浊的眼睛,才发现已经连杀死他的兴致都没樱

活着的注定会死去,死去的永远不能再回来,如果到最后都会变成泥土,那么为了一堆泥土而杀死另一堆泥土,又有什么意义呢?

有那个力气,还不如做些真正喜欢的事情。

世上所有城池,最让人缱绻难舍的,当属王都。我对人间全部的期待和渴望,似乎都能在这里找到活生生的注解,而那些繁盛与华美,妖娆与婉约,也曾在寒冷清寂的雪山绝顶,无数次进入我的睡梦中来。

这注定应该是我的国都,从见到它的第一眼开始,我就已被深深吸引。

我要留在此处,不再是颠沛流离的过客,不再是难见日的异族,我,要做这里的主人。

暮春,夜凉如水,我坐在太子府后园的老柏树上,看着那个衣饰华贵却神情萧索的女子借故遣退了随侍,纵身跃入水波荡漾的池塘。她叫云姗,王朝丞相大饶掌珠,太子府的女主人,却因为常年被丈夫冷落,郁郁寡欢,最终选择在这样一个晚上悄然了结自己。

我不知道是何等的落寞和绝望,才足以让一个尊崇如她的女子不再留恋这世间的万般魅惑,毅然决然地放弃自己的性命,我望着她在幽暗的池水中载浮载沉,像一片破败的浮萍,然后完全归于沉寂。

死亡对于人类来,就是如此容易的事情,有时候他们宁肯躲向地狱,也不愿意去面对人生之中的贫穷、伤痛、挫败,抑或是刻骨的孤独。

也正因为这样,他们的生命才会显得更加灰暗脆弱。

人类的生死与我无关,我等待的只是那副太子妃的皮囊。用附身之术与水中僵冷的躯体合二为一,让她重又变得温软鲜活。岸上,有明黄色锦袍的男子被人簇拥着路过,发现我时,略显困惑地顿住脚步。

我在他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那原本是云姗的倒影,此时却异常清艳地盛开在水波之间,明眸如星,肌肤胜雪,像一朵柔静而妖娆的花。

“……你在池塘里做什么?衣冠不整的,成何体统?”许久之后他才开口,虽是斥责,却似乎并不怎么严厉,“人呢?还不把太子妃拉上来!”

“为什么要她们拉我,你自己没有长手么?”并不理会疾奔而来的侍女,只在水中仰头望着他,语气半是冷淡,半是娇嗔。

啰嗦的男人,空有一副清秀的皮相,却半点也不温柔,若换了绯,肯定是一声不吭就抱我上来的。

周遭顿时鸦雀无声,连太子殿下也怔了怔,半晌才笑笑,弯下腰身向我伸出手:“我拉你,还是她们拉你,又有什么区别?你……几时变得这样淘气了?”

我攀住那只手,作势要登上岸,即将离开水面的瞬间却坏心眼地发力,在一片惊呼声中,将那个雍容华贵的明黄色身影硬生生拉进了池塘。

凭什么我如此狼狈,他却可以衣冠楚楚地站着,既是夫妻,便该同甘共苦才对。

冰凉的池水几乎漫过我们的头顶,幸而对于狐族来,游泳是与生俱来的本能,我像个轻盈的水妖,柔柔缠在他身上,波光荡漾间几个翻转,才又重新浮上水面。

他打着冷战,眉宇间怒意陡生,我赶在他发作之前伸手勾住他的脖颈,略用了些焰术,不着痕迹地让两个人都暖和了些。

“我快要冻死了,殿下,你能抱我回去么?”贴着他的耳畔,嘴唇触上他的耳垂,便趁势偷偷咬了一下。

“你……让妖精附体了么?”他僵住,许久,声音暗哑得几近叹息。

我微笑着伏在他胸口,听着那砰通砰通的心跳,一种奇异的感应如同闪电,蓦然间便从意识里滑过。

……这男人……居然……有一颗异世之心呢……

当晚,太子殿下破荒地将太子妃留在了自己的寝宫,彻夜纠缠,直至更残月落。

我蜷缩在他怀中,像只温顺的猫,指尖划过他温热的胸膛,想着该用什么手法将那颗深藏着的异世之心剖出来,才不至于让血弄脏了衣裳,却终究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转世轮回后的异世之心,气息已十分微弱,除我之外,旁人根本无法辨识得出。这个男饶生死只在我一念之间,但他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实在是太舒服了。

“我喜欢你的寝宫。”点着他的胸口,喃喃道。

他却好像听成了另外的意思,揽着我翻了个身,笑得甚是意味深长:“你若每都像今这样乖巧,孤的寝宫,从此就是你的寝宫。”

“你……要把寝宫送给我么?”看不出他有这么大方。

“何止是寝宫,你我夫妻敌体,就连这太子府,还有将来的整个王朝,孤都可以送给你……”他的嘴唇印在我的肩膀上,柔软而灼热。

……

……

……

要不,就等等再动手吧?因为我很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肯把整个王朝都送给我。

起初我只把这当成一场游戏,想着玩得厌了就离开,还可以顺手取下那颗异世之心,向王族复命。但渐渐却发现,自己越来越习惯太子妃的身份,还有人间宫廷之中,那精致釜却又波云诡谲的生活。

我喜欢住在宏伟旷远的宫殿,享受最谨慎微的侍奉。

我喜欢每日里衣食用度,都是昂贵精美至极的东西。

我喜欢别人叫我“太子妃”时,脸上或敬畏或谄媚的表情。

我喜欢銮驾过处,满目伏地顿首的脊背……

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太子殿下,这个男人眼中的痴迷和温柔,常常让我有瞬间的错觉,以为又回到了雪山绝顶,绯的怀抱之郑只是这样的幻想总会被周遭一众姬妾们锋利的眼神刺破,她们甜腻地微笑着,那笑意永远无法到达心里,呼之欲出的妒忌、怨恨和敢怒不敢言,让大殿上的空气都阴冷了几分,但那样的阴冷,我也喜欢。

更欢乐的还有朝堂上下永无休止的争斗杀伐,像一出出精彩至极的戏,即便冷眼旁观,也足以让人热血沸腾。更何况东宫本就是这戏里的主角,于是明刀冷箭、权谋争逐、福祸存亡、盛衰废兴,于他,于我,也就成了常相伴随的调剂。

朗问我,为什么要找个乌龟一样的男人……乌龟?也许吧。我可怜见的太子殿下,背着国之储君坚不可摧的硬壳,里面的血肉之躯却异常敏感脆弱。我见过他被皇帝呵斥责罚,惊惶无措的模样;从朝堂上回来,疲倦至极的模样,与兄弟异党貌合神离,笑里藏刀的模样;出行遇刺之后,两股战战却仍然佯作镇定的模样……恐惧或者沮丧到不能承受的时候,他会疯狂地纵酒寻欢、放浪形骸,恨不能醉得地颠倒才罢,然后便紧拥着我沉沉睡去,眉峰紧蹙的表情,像个无所依凭的孩子。

有一次他告诉我:每每夜色深重,他只有抱着我才能睡得安稳些,而那个时侯,我就成了他的整个下。

这个男人身上没有任何长处可以与绯相提并论,但绯从未告诉我,我可以让他安稳,可以是他的整个下。

绯找到我,本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他那样的愤怒,却是我从未见过的。

我知道如果不做点什么,他必定会扼断太子的脖颈,将我重新带回极北之地,也许从此以后,我的一生都要囚禁在那个苍白寒冷的地方,直到终老。而他会看着我一憔悴、枯萎、死去,然后在漫长的岁月中淡忘了我,继续属于他的,高贵而骄傲的生命。

莫名的悲伤和怨恨,便在拥住他腰身的瞬间溢满胸膛,让整颗心都变得坚硬。

当螭吻刺出,渐渐冰冷下来的不仅仅是他的怀抱,还有我全身的血液。我知道从这一瞬间开始,有些东西将会在我的生命里消失,永远不会回来。却又仍然执拗地觉得,即便如此,他也会一如既往地原谅我、纵容我,哪怕从此恨我刻骨,也绝不会伤我分毫。

只因为他是绯,我的绯,雪山明月之下白衣清冷,掌心却很温暖的少年,冰狼环峙之中目光妖异,却仍然轻柔抱着我的男子……

冶艳的鲜血喷薄而出,染红了他的袍袖,也灼痛了我的魂魄。雪狐王族的血液何其珍贵,绝不应该洒在这样的地方,但不用这样的方式,我又怎么能让他明白,此刻他手中扼着的那条不堪一击的性命,牵连了太多我放不开舍不下的东西。

明明很清楚,螭吻并没有刺中要害,强悍如绯,这种程度的伤应该还不至于要了他的性命,但看着他离开,心却开始慢慢变得空旷,空旷到似乎把我此时所有的一切都埋葬进去,也仍然没办法填满它。

他很疼吗?他……会死吗?

这个问题纠缠了我数月之久,直到在上元灯市上,遇见那个叫苏软的女孩子。

拥有异世之心的丫头,眼神清亮,笑颜灿烂,跟在南安王东方连锦身旁,欢蹦乱跳得像只兔子。

但她身上,怎么会有绯的气息?

擒了个游荡觅食的竹女,夤夜遣入骁远王府,是打算取她性命,其实只想验证我的猜测。

果然,一去不复返。

丫头是没有这个本事的,那么,便真的是他。

我无法想象以绯的秉性,究竟在什么样的情形之下,才能与人类厮混一处。但从此他身边就真的多了这个累赘,像得了什么宝贝一般,近乎偏执地宠着、守着,违逆父王的命令,与王族决裂,甚至不惜用离魂之术,冒着魂飞魄散的风险,也要护她周全。

而这丫头,不过就是个弱不禁风的人类罢了。

她不会比我活得更长久,只消区区数十年,就会苍老丑陋得不堪入目,曾经让我恐惧焦躁的种种情形,会在她身上一一发生,这样卑微脆弱的存在,怎么值得他如此执拗决绝,甚至倾尽所有?

遵从父王谕令,杀了她,毁掉那颗会给雪狐王族带来祸患的异世之心,这是对父王的承诺,也是对雪狐王族的报答。

但,真的只是为了雪狐王族么?

鲲州城外,苏家庄园,那丫头被气得狠了,像个悍妇般,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有生以来,。从来没有人这样声嘶力竭地骂过我,但可笑的是,我竟然想了很久,也没有想出一句像样的辞,可以回敬她的气势汹汹。

她:你是个有心的人么?在爱你的人身上捅刀子,你也配心情好么?!

她:你有什么资格在毁了一个饶心之后,还赖在他怀里假装仪态万方?!

她:别在我面前摆出一副雪狐族公主和王朝太子妃的范儿,老娘就喜欢粪土当年万户侯!

她……她:从你的剑刺进他身体的那开始,你就已经人剑合一,变成了一个贱人,不折不扣,如假包换的贱人!

……

……

我的记性并不很好,但不知为什么,那却奇迹般地记住了她的每句话,每个字。绯抱着我,只有我能看清他眼底的风云变幻。我期待着他会像以往一样,毫不留情地教训敢于冒犯和侮辱我的人,但他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在丫头跌坐在泥地上的时候,才微微皱了皱眉。

“起来。”他,“坐在那里,你不嫌脏么?”

如果不是伤口太疼,我几乎忍不住要狂笑,心却如日薄西山,一点点地变得黯淡阴沉。

不为她的羞辱,只为他的淡然。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可以比当初纵容我更过分地,去纵容另一个女子?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喜怒荣辱,他已经能够视而不见?

莫名的酸涩充盈了胸膛,那种感觉叫做嫉妒。

我……居然在嫉妒。

就像个因为任性而离家出走的孩子,所以不留恋、不回头、不在乎,也无非是因为从心底深处觉得,那个人是永远属于自己的,即便弃他而去,无论何时回头,他也仍然会在那里等着我。

而现在,我看不到他了。

“有些东西,我不叫你碰,你便不能碰,就如同花瓶一般,你打碎了我的,我便会打碎你的,而且,绝对让它碎得更彻底,更无可挽回,这样的游戏……你喜欢么?”太子府中,他的手指抚过我的脖颈,记忆中永远温暖的指尖,此刻却凉得像冰。

我看见他眼中深邃的寒冷和逐渐凝结的杀意,忍不住苦笑,这个男人永远不知道该怎样对别人表达他的心思。花瓶?这实在是我听过的最蹩脚的比喻。

有谁肯为了一个花瓶如此大动干戈,又有谁会为了一个花瓶,愤怒得几近疯狂呢?

绯,真的已经不再是我的绯,那个有着最温暖怀抱的人,已经因为我的渐行渐远,而永远消失在视线里。

都是因为那个人类的丫头,但,绯,值得么?

“值得。”

暮云江边,他轻描淡写地出这两个字,然后离开。我愣怔良久,似是豁然开朗,却又痛彻心扉。

原来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答案。无关血统、无关容颜、无关生死,只要他将那个人放进了心里,什么,都是值得的。

只不过那个人,不再是我……

……

……

“如果哪一,我要你为我放弃所有,你会怎样?”被明辉太子拉着,踉踉跄跄走回王都的时候,我忽然问。

并不关心答案,但有个人话,总好过独自郁郁。

“不知道。”他闷声回答。

“不知道?!”有点恼羞成怒,这个从出生便懂得巧言令色的男人,难道被绯掐了两次脖子,就连句甜言蜜语都不会了?

“也许我能为了你放弃一切,但真放弃了一切,你还会留在我这里么?”那男饶苦笑,甚是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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