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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什么火?
然后才意识到这个不是重点:“绯?!”
白芒渐敛,最后尽收于那把重又出现的,泛着浅淡血色的锋利长刀。狐狸一手执炼柄,一手揽着她,黑眸璀璨妖异,眉间火焰殷红欲燃。
虽然眼神吓人零,但的确是全须全尾货真价实的那只妖孽。
“狐狸……”一时悲喜交集。
绯抬手,拨了拨她头上折腾出来的几根呆毛,语声平淡又温柔,的却是:“这地方太脏,已经要不得了,放场大火给你看,好不好?”
苏软怔了怔,便觉身侧一空,绯已提刀纵身而起,欺霜胜雪的衣袍与凛冽刀光交相辉映,金星凌日般向着逐龙鬼袭去。
东方连锦的光网完全消失,逐龙鬼脱离束缚,第一件事就是四下寻找刚才它应该杀死而未能杀死的那个人,现下目标物自己送上门来,自然不作他想,挥手便欲将之击飞。却见那白色身影在凌空飞渡之间骤然光芒大作,整个人竟化为一团灼亮的火焰,似炎气冲,又似深寒透骨,以快得神鬼皆惊的速度,与长刀合为一体,瞬间贯穿了它拍下来的手掌,其后威势不减,沿着方才在它面门上划出来的伤痕疾掠而过。
一切只在电光石火间,苏软甚至还没有看清楚那妖孽做了什么,东方连城和一众守归也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空中的火焰便又恢复成雪衣长刀的形貌,宛若神般俯冲飞落,近地之时单臂抄起苏软,托着她腾在半空。
身后,如同点着了一个浸透油脂的巨大布囊,有烈火从逐龙鬼脸上的伤痕处熊熊燃起,光焰升腾,瞬间便让那颗硕大的头颅烧成了一个炽热夺目的火球。
那造型怎么看怎么像好莱坞电影里某个同样满脑袋着火的悲催骷髅男,只是型号大了些,也远不如人家骑着摩托挥着链子来得拉风。逐龙鬼开始站立不稳,徒劳地想去扑灭头上的火,那火却如同有生命一般,顺势燃上它的手臂肩背,接着在全身蔓延扩散。凄厉的怪叫穿云裂帛,像是逐龙鬼的吼声,却更像占据了它的躯体某种阴暗污浊之力,在烈焰焚烧之下发出绝望不甘的嘶号。
遮蔽日的庞大身躯,在一番踉跄挣扎之后,轰然垮塌下去,像熔岩爆裂,又仿佛摔碎了太阳,四溅的灼热光焰散落在山峡江川之间,转瞬已成燎原之势。风雨初歇,江涛汹涌,原本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沾衣欲湿的阴沉水意,那奇异的火焰却似连水也能点燃一般,愈烧愈烈,风景奇绝的恒年峡、草木葱茏的须臾洲,顷刻化作火海。
山崖之上,向来诡谲而沉默的守归们,此时却对面前这地狱般的火场表现出了极大的抗拒和惊恐,再不见平日里令行禁止、森冷淡定的模样,而是纷纷退却,闪避,吱吱喳喳地尖叫,惶然无措地四下乱飞,仿佛被松明火把搅起来的一洞蝙蝠。
绯并没有让它们惊慌太久,身在半空,扬臂便将手中长刀掷了过去,闪烁着妖冶流光的兵刃,在守归群中炸裂开来,化作无数激飞的流火,将一个个幽暗的身影吞噬殆尽。
苏软伏在绯肩膀上,火光染得绯的白衣和她的眼眸都成了灿烂的亮金色,她怔怔地看着这一切,没有话,只是将绯的脖子又搂得紧了些。
她知道狐狸擅于用火,当日被莫伤离拘禁在云起别院的时候,也曾亲眼目睹朗那个熊孩子,操纵着他哥的身体化成火焰脱离束缚。但她仍然无法想象,究竟要怎样的力量,才能在片刻之间点燃原本看起来这样强大而诡谲的地方,让逐龙、守归、楼台、山树,连同包围渗透了整座峡谷,晦暗得让人窒息的一切,就此焚烧殆尽。
直起身子望向绯,想看看他到底有多愤怒,却发现那双夜似的眼睛里并不见半点怒色,甚至称得上平和安稳,是那种终于完成了一件原本要做却被中途打断的事情之后的平和安稳。
“干嘛这样看我……以为我气疯了才会放火烧山?”妖孽轻而易举地就看懂了她的心思,冷哂,“这里没什么东西值得我生气。”
除了你这个傻子。
莫伤离那厮,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才能把个早已残败的鬼地方,弄出这般风景如画的虚假样貌来。可惜终掩不住瘴疠弥漫、恶灵纵横、山无鸟兽,水无鱼虾的沉沉死气,让他很不舒服。
其后又见逐龙,曾经纵横下的上古战神,却在死去千万年之后,还被邪祟之力所凭,如鹰犬爪牙般任人驱策,行状癫狂,不得安息。
于是才决定即便大耗元神,也要将这里付之一炬,那些漫长岁月以来朽烂在水底、盘桓在风中的不甘、怨憎、贪婪、执念,种种脏得无可救药的东西,只有彻底烧尽,才能让它们有解脱甚至重生的机会,也才能还这片山水以真正的清明宁静。作为它们的敌人,这是他所能给予的,唯一的悲悯。
只是火可能放得大了些,他不确定苏软,是不是有点惊着了。
“……火会烧上九日,烧沸江水,烧光所有东西,这会变成一片焦土。但以后,不再有毒瘴,来年草木生根,不消多久,飞禽走兽便能在此生存,人也能稼穑渔猎,地造化、万物繁衍之力,永远强过任何异术妖法,所以,你什么也不用担心。”修长的手指扣在苏软后脑上,安抚宠物似的摩挲。向来不太有耐心解释自己的行为,但更不愿意被某个喜欢郊游、乐山乐水的呆瓜当成纵火泄愤的暴徒。
于是放柔了声音做着并不擅长的心理干预和明解释工作,却见一张脸忽然贴近,接着唇上拂过温软的触感,居然,是丫头凑过来吻了他。
“我知道,我不担心。”苏软。
你是我见过最剽悍的妖孽,却也是最好的人,所以,我不担心。
抚着她后脑勺的手微顿,绯看着那双带着点悲伤,却明亮清透的眼睛,颇费了些力气才抑制住吻回去的冲动。
“去看看东方连锦吧。”
捏了捏她的脸蛋,带着她悄然落地,来到露台上一坐一立、看着火光默然无语的那对兄弟面前。
“刚才,多谢。”这句话是对东方连锦的,高傲如绯,向壤谢的机会并不多。
“不客气。”东方连锦倚门而坐,虚弱得整个身体都在轻颤,早已染透了鲜血的袍袖掩住大半面目,只剩一双狭长而斜挑的漂亮眼睛,笑意盎然,异常明艳,像是坠落之前积聚起全部亮色的星辰。
绯皱了皱眉:“还有什么心愿,可以告诉我。”
眼前这个人,生命已如余灰冷烬中最后一点星火,无可挽回,只能看着它熄灭。但至少,可以让他走得安然些。
整个妖界都知道,雪狐王族少主的承诺——即便本尊已不愿再承认这个身份——绝不轻易给,但只要给了,必定一言九鼎,因为那意味着他将你当成了可尊重可信任之人,所以即便你提再逆的要求,他也会全力以赴。
“心愿?”鲜血淋漓掩着脸的那个想了想,很认真地问,“能否请冥君改改他的账本,让我来生做个太平王,就是钱多而事少,位高而无责,终日依红偎翠,混吃等死,还能身强体健,长命百岁的那种?”
“妖族与冥界交往不多,也从未听过有什么账本可以决定来生之事。”绯,同样认真而且毫无鄙视之意,“但如果这真是你的心愿,我可以入冥府找鬼王一问。”
东方连锦看了他一会,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不愧是雪狐王族,但,我真的只是笑罢了。”
“如果我还剩一时半刻的命,”绯淡淡道,“就不会浪费在这种无聊的玩笑上。”
“……好吧,抱歉。”东方连锦艰难地咳了几声,“那,能不能借用你家软软片刻?另外,烦请暂时帮我盯住……愚兄,那个家伙脑袋坏得不轻,我走之前,不想看他再做出什么蠢事来。”
东方连城从刚才开始就在旁边僵硬地站着,木雕泥胎一般,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耗空褪尽,让整个人更加冰冷,就连满山满谷的烈焰,也不能给他半点温度。只是在东方连锦提到他的时候,才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弟弟,眼神迟滞而空茫,不见悲伤,却又好像比悲伤更悲伤。
绯没有话,只是放开拥着苏软的手,让她走到东方连锦身边去,自己则背对着他们,站在了东方连城面前。
“你把手放下来,我给你擦擦好不好?”苏软挨着东方连锦坐下,轻拽着他的衣袖商量。
那么多血在脸上,洁癖如他,想必十分不舒服。
“不好,太丑了,东方连锦在软软心里,必须是美艳无双的。”仍然没什么正形地调笑,身体却靠过来,头枕在丫头有点单薄的肩膀上,轻轻吐了口气,“其实血流出来,就觉得整个人都干净多了……”
“……”
“软软,帮我个忙吧。”
“嗯?”
“我死之后,不想埋进东方世家的墓地,跟那些老东西在一起,我不方便带美人回家。告诉连城,尤其不要自作主张在那个女人身边为我修墓,我这个儿子既不是她最在意的,索性离远些,免得她嫌弃……”
“别闹了,谁会嫌弃你,你长得那么帅,戴绿帽子都比一般人好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能捏碎石头,又温柔又善良又孝顺,打着灯笼都难找,我要是你妈,疼你还来不及,哪里会嫌弃你?”苏软尽量平静地反驳,像在鼓励一个无端自卑的孩子,双拳却紧握起来,用指甲刺入掌心的疼痛来压制眼中迅速凝结的水雾。
“讨厌,我都要死了,还占我便宜。”东方连锦佯嗔,却被捧得连眼睛都弯起来,“真不会被她嫌弃?”
“当然不会,世上有几个妈妈会嫌弃儿子的?”
“那好吧,告诉连城,就把我葬在她旁边吧。”
“……这就改主意了?”苏软讷讷道,“你也太好劝了吧?”
“从善如流,有何不可?”东方连城笑,“那里葬的都是东方世家的人,她性子本就柔弱,不擅与人争斗,又生出我这种逆子,不定会被欺负,有我守着,总归好些。”
“……嗯,我知道了。”
“另外……我现在实在不想跟连城话……你告诉他,做游侠没什么不好的,江湖之远,未必不如庙堂之高,有机会的话,就去试试仗剑策马,快意恩仇吧,看了二十几年他的那张棺材脸,我几乎憋闷出心疾来,真真……受够了……”
“……嗯。”
“软软,我一生所愿,是做个自在之人,但终究,从未有一称心如意过……此番归去,惟愿来生不再受人事所累,随便做个飞鸟游鱼……哪怕是化成阵风也好,所往即所向,不欲便不为……”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微,却终没有放开掩住面庞的衣袖,眼帘阖上,遮住眸中恬淡又寂寞的光影,呼吸中断之前,犹自细若游丝的轻叹:“死的时候有顺眼的人陪着,真好……软软,别记恨我……”
“我才不记恨你,”苏软声,感觉到靠在自己肩上的头颅渐渐滑下去,默然半晌,一颗眼泪猝不及防地落在手背上。
“你请我吃了那么多好吃的……那么多好吃的,东方连锦,我怎么会记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