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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澈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她哭,伸出的手却始终没有放下去,待到云散雨收,新娘子擦着眼泪扭捏地偷瞄了他一眼,他才叹了口气:“嫁给我,就那么难过么?”
“谁的!”阿池迅速揉了把脸,飞奔过去抓住他的手,怕他反悔似的握得很紧。
风在山顶呼啸而过,吹起描金绣锦的鲜红衣袍,一对璧人十指相扣,迎着漫空飞舞的白雪桃花举向空,身后,早已眼泪汪汪的管家穿云裂石地喊了声:“礼成——!”
……
“等这梦醒了,我也该走了吧。”并肩坐在桃树下看风景,阿池忽然问。
“……嗯。”公子澈默然片刻,轻轻应了一声。
“真好……”阿池轻轻笑起来,“走的时候旁边有个人,真好……”
“阿池。”
“嗯?”
“人是有轮回的,以后也许我们还会再见。”
“是么?那到时候你应该长大了吧,我还做烙饼卷茄子给你吃,也给大白吃,不让它再啃苞米了,好不好?”
公子澈怔了怔:“你认得出我?”
“早就看着眼熟,刚才抓着你手的时候,就忽然认出来了……这是你长大的样子么?真好看呢,龙龙,原来你真是神仙。”
“我不是神仙,只不过,也不是人类罢了。”
“真对不住啊,让你和大白在我家啃了三年的苞米和番薯,还干了三年的活……”阿池笑着,倦意渐渐涌上来,她歪了头,靠着公子澈的肩膀。“龙龙,我走以后,你还会留在村里么?”
“不会了。”
“那就去人多的地方吧,你招人喜欢,应该去人多的地方。”
“好。”
“也不知下辈子我会变成谁,要是还能再见,你记得早点,别再等我变成老太婆了。”
“……我知道了。”
“龙龙,你也没告诉过我你从哪来,要到哪去,也没告诉过我你到底是谁,但以后,你想必会变成了不得的人吧。”
“……”
“真到了那个时候,你记得,别叫那些没用的东西迷了眼,最最要紧的,是得有个家。”
“……”
“自己在这世上过日子,太冷,也太难,龙龙啊,等你长大了,千千万万要找个漂亮姑娘,成个家,有个家……就能高兴了……”
……
风不知何时停住,桃花却仍旧簌簌而落,像片刻鲜艳之后迅速流逝的生命。日正当空,照得漫山遍野明亮刺目,阿池的身形在耀眼的光线里渐渐变淡、消散,最终化入虚空。而周遭的桃花、彩轿、喜娘、仆婢,方才还喜气洋洋美不胜收的种种,也都随着她的形貌一同失了踪迹,空剩满地苍白的雪,一株干枯的树,还有树下无声独坐的,已恢复成十二三岁样貌的绝美少年。
与此同时,山下村里,僵卧病榻的老太太于沉睡之间,悄然断了呼吸,但嘴角噙着的一抹微笑却迟迟不散,仿佛梦见了什么极欣慰的事情。
“还没告诉他我叫阿九,不叫大白呢……”刚刚还像人那样垂手而立的管家,振翅飞上树梢,望着村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
次日,有上山拾柴的孩子看见东山顶的桃树下,不知何时多了座没有墓碑的新坟,又过了很久,村里人发现,老太太不见了,而住在她家的漂亮孩子,以及那只怪里怪气的大白鹅,也再没有出现过。
……
经年之后,鲲州城里的龙大官人声名显赫、富甲一方,很多人争先恐后地将自家女儿、姊妹甚至姬妾送上门来,只为换取龙府在他们的财路、仕途或者其他什么事情上,襄助一臂之力,再加上平日里扶危济困后各种知恩图报、以身相许,龙大官人陆陆续续娶了十几位漂亮夫人,又修了座大得离谱的宅院,当成家。龙族主吉庆,与生俱来的祥瑞之气,久而久之可以逐渐消去身边人心中的嫉妒、憎恶、暴戾,让大宅中的每个人,过得轻松安然。
一时之间,给龙大官缺如夫人成了比给寻常大户当正室还要让人艳羡的归宿,以至于上门提亲者络绎不绝,再后来,也是图清净、也是图省事,龙府索性放出话去,姻缘定,从此谢绝媒妁,每年在城中最繁华的十字街头办一次彩楼招亲,龙大官人亲自抛绣球,谁接到了,当即迎娶回家,不但予以重聘,还会在不违律法的前提下,尽可能满足其娘家的要求,再加上龙大官人本尊的相貌人品,自然应者如云。就这样办了几年,居然还办成了鲲州独具地方风情的庙会般的盛事。
于是龙府大宅中的漂亮姑娘越来越多,某数了数,居然已经有三十四个,倒是让龙大官人自己也颇吃了一惊,想他那四海留情、生冷不忌的父王,后宫中各物种的嫔妃也不过十几二十人,一不心,居然青出于蓝了。
但为什么,还是觉得不够呢?
夜幕初临,府中各处楼台馆榭灯火通明,燕语莺声、丝竹舞乐,一派和谐喜乐。只有亲手缔造了这一切的那个男人,在院子里茕茕孑立,负手望着云间穿行的一弯孤月,眼神里有点孩子似的茫然。
你要到人多的地方去,找漂亮姑娘,成个家,就能高兴了。
阿池,你是不是骗我?
再后来,又一次彩楼招亲的时候混进了奇怪的东西,绣球抛出去,龙府里就多了个非同寻常的三十六夫人。
其实当日龙大官人并没有一眼就看中三十六夫人,她站的地方太偏远,是那种明显只想看热闹而不想凑热闹的位置,但她旁边貌似温良的青衫男子却显然有其他打算,十几个惊动地的喷嚏,不是谁都有力气打出来的。
略略分神,就对上那丫头的眼睛,有点尴尬,有点气恼,有点抱歉,但却异常清透明亮的眼睛。仿佛被指尖轻轻触碰,心里的某个地方不自觉地就动了一下,莫名而奇特的感觉,甚至可以让他暂时不去琢磨那个似妖非妖、似人非人,状若无害却居心叵测的青衫男子,以及虽未现身却从刚刚开始就存在于这里的,某种异常强悍的妖族元神。
彩球抛出去的刹那,他看着丫头瞬间凝固的表情,心情忽然就开朗起来。
日子,好像要变得不那么无聊了呢……
三十六夫人是个有趣的家伙,明明极简单,却似乎背负着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明明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人类,身侧却总有只性情古怪的狐妖如影随形。直到数日后陪她回门,在一个号称苏家庄园的宅子里,再次见到了她那位神出鬼没的“哥哥”,以及哥哥喂养的满坑满谷的妖狼,才知道一切的一切,不过又是为了那双沧海之眼罢了。
有点失落,有点无聊,似乎从到大,不论被厌弃还是被关注,都只是因为这双眼睛。内兄大人剥下假面,一直隐匿行迹的雪狐王子殿下也终于现身,决战在即,龙大官人却忽然失了兴致,若不是三十六遇险迫他不得不出手,原本他就打算装睡到底了。
最终让他决定选边站队,彻底卷进这场是非的,是三十六发现他安然无恙后灿若晨星的眸子,还有看见两根入骨长钉时瞬间苍白的脸色,那种对于他的、简单而不假思索的关切,自从离了那座山村院之后,实在是暌违太久。然而战事方告一段落,没良心的就向他提出了解除婚约的要求,原因显而易见,这丫头满心满眼,装的只有一只狐狸罢了。
龙大官人不是不郁闷的,当那只狐狸抱着旧情人离开,剩下他独自面对三十六那双空寂寂的大眼,心里颇有些五味杂陈,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无论人间还是异界,真正能称心顺意活着的,又有几个?
回龙府的路上,带着魂不守舍的三十六去了温泉,那是龙族休息疗赡方式,事实证明对于三十六这样没什么心肝的人类,貌似也颇有效用。两人泡在清澈的水里晒太阳,聊,不知怎么就聊到“家”这件事。
“家就是你饿了,就想回去吃饭,累了,就想回去休息,家里有你的亲人,爱人,有热你,而你也会在那等别人,总之想起来心里就会暖暖的,觉得……自己不是孤单单一个人……” 三十六。
风拂面而来,吹得时光回溯,白雪桃花纷扬缭乱的山坡上,有个女子也曾这样与他并肩坐着,跟他:龙龙啊,等你长大了,千千万万要找个漂亮姑娘,成个家,有个家,就能高兴了……
原来所谓的成个家,跟找漂亮姑娘是没有多大关系的,阿池,你在人间活了几十年,话都不知道清楚的么?
“龙府大宅还有你三十几个夫人,她们都爱你,而你也爱她们,不是么?”三十六皱着眉头,问得理所当然。
……爱?
“实话,那么多夫人里,你最喜欢谁?”
……喜欢?
龙大官人有点困扰……很困扰,虽然仍泡着温泉,但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生平第一次,他开始艰难而认真地,琢磨起府里那三十几个原本觉得已经很熟悉的女子。嫁入龙府之前,她们有的被父兄居为奇货,随时待价而沽为家族换取利益,有的命运多舛失去立足之地,只能混迹风月或流落街头,他把她们带回来,用一座大宅装纳了,以龙族的祥瑞之气渐渐化去她们心里和脸上的悲伤、愁苦、怨恨、不平,让她们安稳幸福地,或者自以为安稳幸福地活着,以为如此,就是个家了。
然而现在,当他开始认真回想,想她们的音容笑貌,举止性情,想与她们相识,娶她们回家的经过,想这些年来,与她们相处的诸多细节,才猛然发现,尽管对于每个人,他都怀着怜惜,也极尽温柔,但终究竟没有谁,可以与他心甘情愿地彼慈待,也终究没有谁,能真正让他觉得温暖。
根无所系,再熟悉的他乡也变不成故乡,心无所感,再逼真的深情也终究只是无情。
所以直至今日,他仍然没有家,直至今日,他仍是孤单单一个人。
夫君的这些纠结和烦恼,像三十六那种不安于室、明目张胆红杏出墙的家伙自然是不会了解的,她所有心思都放在那只狐狸身上,一时一刻,一丝一毫,都不曾分给旁人。而那只狐狸为了这个倒霉的拖油瓶,也不惜悖逆父族、以身犯禁,拼得魂飞魄散也要护她无虞。
无论是不盈山中遍览群书的公子澈,还是红尘障里冷眼观世的龙大官人,都从未曾见过所谓相守相伴,可以倾尽心力、执着至此。隔了人间异界渊之远,无论出身、性情、寿命,甚至物种都毫无相近之处的两人,偏就像两个烈火之中偶然相逢、化成铁水后又重新铸在一起的死心眼的秤砣,任你千锤万凿、通手段,也不能再将他们剥离开来。
看起来很辛苦,很麻烦,但,有那样一个热着的地方,才能算是家吧。
云起别院一战,所有人眼睁睁看着狐狸的身体被地府熔岩淹没,万劫难赎,公子澈在池畔站着,不敢去看三十六万念俱灰的脸。那时丫头还是魂魄,魂魄的眼泪必然带着最深重的绝望和悲伤,就连擅于净化的龙族也无法将其消除。那些缓缓慢滑落的,闪着钻石光泽的晶亮水滴,明明圆润,却如刀锋般在他胸腔里的某个地方迅疾划过,初时只有些微凉,许久后才慢慢反应过来,无法表达,却痛到了肺腑。
月上中,丫头还魂未醒,狐狸却漏夜前来,叩开了他的房门。
“白你答应的事情,可还作数?”没有任何客套和铺垫,开口便直奔主题。
“你走之后,我会照顾她,尽我所能,给她一世平安顺遂。”他点头,却又苦笑,“只是我不知道,没了你,要怎样她才能愿意留在这个世上,又要怎样,才能让她称心快乐。”
“北疆山中有两生花,食之可忘记前事。”狐狸望着桌上跃动的烛火,,“明她会跟我离开一阵子,再回来的时候不会记得世上有我,你只需终其一生,不再对她提起旧事即可。”
“你为她耗尽所有,她若全然忘了,你不难过?”虽然觉得有些唐突,但还是这样问了。
狐狸看了他一眼,神色安然:“她活得难过,我死得才难过。”
次日晨起阳光甚好,公子澈站在龙府门前的青石道上,目送着如烟柳色中携手而去的一对身影,知道从此刻开始,他会在这里等着一个人回来,却又隐隐觉得,也许,其实,他们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
变成了阿澳阿九是十余日后才康复的,云起别院它被烧成了几块焦炭,卖相甚丑,公子澈很嫌弃地用荷叶裹了,埋在后山藏风聚气之处,九命鲲鹏得了日精月华滋养,迅速重生,终于在某个晚上破土而出,展开亮银羽翼,风驰电掣地赶回龙府大宅。
“……倒是比以前顺眼了些。”早上起来,公子澈看着院中守候的那只里外三新、光鲜亮丽的鸟,点零头。
“那是自然,我……”阿八本能地得瑟,几秒钟后才忽然想起,它从昨晚就站在院子里喝风,不是为寥他睡醒欣赏自己美貌的,“公子,你的劫快到了,咱们得出去避避。”
龙族中人,一生都要经历一次劫,即便贵为王族子弟,也不能幸免。劫之期,每个人不尽相同,但都是出生之时卜得,早已命中注定聊。届时会有整整一日全身异能尽失,羸弱如寻常人类,且只能在汪洋大海中暂避,出则风化火、与万钧雷霆劈齐下,一个躲闪不及,便死无葬身之地。
“咦?”公子澈挑眉算了算,“还有两日了?”
“公子,这好歹也是性命攸关,你就不能略当回事?!”阿九有点抓狂,“我记得半年前就提醒过你了,你当时已经记下聊……啊,如果不是我有九条命,或者回来得再晚几,你就给忘了吧?!忘了吧?!啊?!”
“好了好了,”公子澈嫌他聒噪,“这两日你安顿下府里的事情,我们起程去南海。”
“……为什么要去南海?”
“春寒料峭,北海和西海太冷了。”
“东海!为什么不去东海?!东海龙族的三殿下,却跑到南海避劫,让人知道了还不笑死?!”阿八有点破音。
这次公子澈连答都懒得答,施施然出了院子,去前厅吃早饭。
“当初咱们出来的时候,陛下就有过口谕,殿下您劫将至之时,可以回东海暂避!可以回去啊殿下!”身后,阿八仍在锲而不舍地追着喊,自离开东海,它通常都是叫他“公子”的,一旦以“殿下”相称,那就明是真急了。
公子澈沉默,却没有停住脚步,半晌,才有不凉不热的三个字随风丢了过来:“谁媳……”
……
一家之主外出,自然是要阖府相送,然而夫人们看着龙大官饶行装,反应却颇为强烈。平日里姐妹们进个鲲州城,还要至少双架马车,五六个人跟着,官人出那么远的门,却只带了一马一鸟一个包袱,这是在闹着玩么?
七嘴八舌吐着槽,却不知道就连那马和包袱,都是拿来充样子的罢了。
颇费了些唇舌才让她们相信,自己只是到近处访友,不出三日便回,因此无需带太多东西,正要翻身上马时,却被二夫人岚初牵住了袍袖。
岚初是当年龙大官人在人贩子手中赎出来,纳入龙府的第一个女子,性情温婉体贴,却异常腼腆害羞,像这种牵衣拦路的事情,还真不像她能做得出来的。
公子澈回身,温柔一笑:“怎么了?”
“官人,你真的还会回来么?”岚初双颊绯红,问出的话却让公子澈颇感意外。
“我……为什么不回来?”
岚初有些无措地回过头,去看身后俏生生站了半条街,此刻却忽然变得安静忧郁起来的那些姊妹,似乎是得了什么鼓励,重又望向他的时候 ,牵起嘴角笑了笑,一颗泪珠却不心就从眼里滚了出来:“官人非寻常之人,此番远行,遇到的想必也非寻常之事,我们无用,什么也不能为官人做,只能在这等着你,惟愿平安,早去早回……”
……
……
在这里,等他么?
公子澈愣怔良久,伸出手,很轻很轻地擦过岚初的脸颊,手指上沾了那颗眼泪,濡湿的触感却渐渐渗透到心里。仿佛雨滴落入静湖,向来从容淡然的心绪,一时竟有些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