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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万里龙沙》(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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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银杏大道”上, 他重温了沈炎与宋至的美好时光。大道两旁全都是树, 一眼望去, 满目金黄。树上的叶子好像软软的毛弁,地上的则像绵绵的毛毯。在摄影机前,扮演沈炎的左然伸手扯下几片叶子,将它们排成了一列, 一手捏住几个叶梗,一手将那些小扇子一般的银杏叶向两边展开, 弄出一朵玫瑰花的形状,递给了何修懿扮演的宋至。这个镜头将被置于电影前半“沈炎宋至二人热恋”那一部分。

何修懿个人的倒数第二镜是在一座墓碑前,与倒数第一镜一起,恰好是整部电影的结尾。

他被特效化妆师化成了一位老者——影片时间跨度长达六十年。到了最后, “宋至”已是年近八十岁的老人了。

在电影中, 离婚之后宋至一直在找沈炎。他知道,那天分手之后,沈炎去抗日了——沈炎曾说, 乱世当中,每个人的命运都与国运相连, 但抗战胜利后,沈炎却消失了。宋至时常去查烈士们的名单, 可是从来都没有找到过沈炎。

《家族》结尾, 在□□结束后二十年的某天, 宋至突然找到了沈炎的坟墓。“沈炎”还活着的希望, 持续到影片的结尾,突然“哗啦”一声破碎——那座烈士墓碑最上方的照片,的确就是沈炎的脸孔,不会有错。

宋至之所以一直未能找到沈炎,是因为沈炎参军时用了假名字。那座墓碑上面一笔一划写着烈士名字:【沈至炎】。一瞬间,宋至便明白了,沈炎用假名字,是因为不想让自己得知他死的消息。而沈炎给自己取假名字,还是将“至”字放在了中间,被“沈”和“炎”二字温柔保护着。

再看一看牺牲日期:1945年6月,热辽战役。再过两个月,日本便投降了。

目睹一切,宋至在沈炎的墓上嚎啕大哭。旁边,他最小的孙女天真地问:“爷爷,这是谁呀?”

何修懿只觉得,心脏被刺穿了,血淌在胸腔腹腔之间的膈膜上,带得五脏六腑都疼痛起来,而且还是没完没了地疼,全身到处都是鲜血淋漓。

一片荒凉之中,他薄薄的影子趴伏在墓碑前,眼泪奔涌而出,一滴一滴落在坟前的荒草上。

在悲怆的气氛当中,竟有歌声飘了过来,那是一群学生,在看见烈士墓碑时嬉嬉闹闹地唱起了《松花江上》,1935年沈炎曾经教宋至唱过的歌。

何修懿觉得自己能明白宋至的心情——倘若早知是这结局,当初在那乱世之中,我一定会扣着你的手指陪你去北平,在你的身边护着你……你那么好,那么好,可是我当时不知道。

大约一分钟后,何修懿听见李朝隐导演用喇叭大声喊了一句:“卡!”

“……”何修懿闭了一闭眼,而后再次睁开,从“墓碑”前爬了起来,身子晃了两晃。

李朝隐又是叫:“修懿,太精彩了!”换掉柳扬庭,果然没换错。何修懿的表现一次又一次地超过他的预期,这让李朝隐有一种宿命般的极为幸运之感。

何修懿又是定了一下神:“谢谢。”

李朝隐音量变得空前大:“各方准备一下,拍摄最后一镜!”

“……”何修懿走到了一座帐篷旁边,面对帐篷,大口喘息,似要吐出一切痛苦、悲伤、懊悔、自责。

他还沉浸在“沈炎早死了”的情绪当中,抽离不出来。何修懿依稀地感到,他正置身一座小岛,海水汹涌涨潮,即将淹没这座小岛,而他自己,也将随之沉入海底。过去几个月中,他从没有这般入戏、无法自拔。

也许由于即将离组,即将告别左然、李朝隐、凯文、莫安等人,戏外的影子隐隐倒映在戏里,何修懿有一种强烈的“失去感”——“宋至”再也不会见到“沈炎”,那自己呢?他与左然这些日子以来的友情,是否也将随着自己杀青呼啸而去?

左然悄悄地走到了何修懿身前。

何修懿抬起头,看着左然,勉强笑了一下,极力装作正常,只是他的眼神依然还在戏里。

左然沉默地看了何修懿好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伸出手给了何修懿一个拥抱:“别难过了,都是故事。”

“……”何修懿并未太挣扎,他也不懂是为什么。可能因为,在他心中,这便是两人最后一次近距离的接触了,不该推开。

左然继续说道:“‘宋至’是你演的一个角色,你还好好地站在这里呢……同样,‘沈炎’是我演的一个角色,我也好好地站在这里啊。”

“……”

“修懿,你看看我。”

何修懿抬起头,看见穿着戏服的左然带着笑,正注视着自己。左然几乎从来不笑,此时唇角微勾,何修懿竟看得呆了。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沈炎”依然如故,何修懿的憋闷,莫名地便少了几分。他很清楚戏外戏里并不相同,但“沈炎”在笑,他无端轻松了些。

“好了好了。”左然双手轻轻揽住何修懿的双肩,上下滑动几下:“我在这呢,永远不走,不论发生什么,一辈子陪着你。”

“……”这话有点奇怪,不过,大概是一种夸张的安慰。

也许还是因为移情作用,何修懿依稀觉得这是《家族》的另一结局,他迷迷糊糊点了一下头。

安心许多。

……

何修懿的最后一镜是场吻戏,也是整部电影结尾。

在电影中,从陵园中走出来的“宋至”,呆呆地看着远方的一对同性情侣。而后,在他的头脑中,那对正接吻的情侣,变成了他们俩年轻时的模样。紧跟着昏黄色调中接吻的沈炎、宋至,片尾的字幕缓缓地升起。

八十岁的宋至发现沈炎墓碑之后的事已经没有必要讲了。所有人都能猜得出来——宋至将痛苦一辈子,只有到了最后灯尽油枯、闭上眼睛踏入黄泉之时,他才能终于忘记掉沈炎。

宋家的香火延续了下去,后辈个个都是人才,未令列祖列宗失望,然而却毁了三个人一生。

可能是由于方才“失去沈炎”的强烈悲伤,何修懿在最后一镜当中吻得相当投入。

左然还在这里,“沈炎”还在这里——这只不过是演电影,演员“死去”还能“复活”。

两个人的舌尖互相推动、纠缠。左然卷住了何修懿的舌,并描绘着它的形状,有时舔到内侧底部,有时又去滑到外侧顶部。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左然一手紧搂着何修懿的腰,另一只手摸着对方的脸、耳朵、脖颈,头发,同时口中重舔重压,无比霸道,何修懿觉得呼吸全被俘获了,喘气都有一些困难,只能被动地跟随着左然略有一些狂热的节奏,全身上下很热,似要燃烧一般。

两个人亲吻了好一会儿,李朝隐导演才再次大声喊:“卡!完成!”

整个片场掌声雷动,所有人都在鼓着掌。何修懿的最后一镜完成,就意味着,他马上便要离开剧组了。

何修懿看见剧务飞快地跑来,将手里的一捧花塞给了自己,接着又将另一捧花塞给了对面的左然:“左老师,这束是您订的,您说要以个人名义送……”

何修懿说:“谢谢。”

左然极为公事公办地也说了一句“谢谢”,而后低头看着自己的花,脸上恢复了往日的淡漠。

“呃……”何修懿刚说了一个“呃”字,便看见左然面无表情地,将他花束里所有的红玫瑰一朵一朵地□□,又不由分说地一朵一朵地插在自己正捧着的花束里:“没想到这么大,你带不走两束。”

何修懿对着自己无端多出了几朵红玫瑰的花束:“呃……”

左然拔出了最后一朵红玫瑰,同时也是最大最艳的一朵,放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接着小心地插在了何修懿花束的正中间。

何修懿:“……”

左然说:“演了一次情侣,送你几朵玫瑰好了,剩下那些算了。”

何修懿红着脸:“谢谢。”这种玩笑,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了吧。

左然再次开口:“我还有些戏份要拍。”何修懿杀青了,左然却还没有。他即将随着剧组转移到下个拍摄地,讲述沈炎与宋至分手之后的故事。

何修懿说:“……嗯。”何修懿名气小,不敢像左然一样要求继续跟剧组,并让剧组为他安排饮食、住宿,因此虽然不舍,他也要回家了。

“那么,杀青宴上见了。”

“……嗯。”

左然:“……”

李导让何修懿坐在“沈家大屋”餐厅饭桌的桌沿上,搂着左然的肩,大腿挡住关键位置,并且要求左然稳稳站在饭桌旁边、双手用力握住何修懿的臀-部。

左然双手十分暖和,并不带轻佻地捉着面前的人。何修懿觉得对方眼瞳深邃异常,完美地演绎了影片中沈炎的深情,就像一只半透明的蚕茧,看着严丝合缝,然而轻轻一拉,便能抽出许许多多意想不到的柔软的丝线。

在李导喊了“action”之后,何修懿看着左然的眼睛,快速地进入了宋至的角色——心脏仿佛被什么戳中了似的,只想坚定自己跟随眼前这个男人的决心。在遇到沈炎前,宋至只是一只即便在梦中也不懂飞翔的幼鸟,是沈炎用他自己的深情,为宋至惬意地描绘了一个与以往不同的世界。

左然用修长的手指抚摸何修懿的脸。何修懿轻轻颤抖着睫毛,抿紧唇线,摆出了一副青涩的样子。两人嘴唇相贴,渐渐地,意识如同在杯子中滴落两滴水银,慢慢靠近、倏而融合、最终难分彼此。何修懿感觉整个人都被对方强悍的气息淹没了,似乎已经找不到任何自己仍独立存在着的证据。他抓住了左然的肩,指尖感受到了实体,明白“本体消失”只是幻象。

左然……真是……太会演戏。

而后,他用力盘住了左然健壮的腰。左然模拟冲撞,他则紧绷肌肉,争取能呈现出李导心目中的效果。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何修懿有一些心慌——方才的那个吻,太过惊心动魄,是左然五天来最巅峰的表现,令何修懿本能地有一点想逃。

一次过吧……一次过吧……拜托。

幸亏,过了今天,便再没有激情戏了。

何修懿其实并不明白到底逃什么,只是感到有那么一点点“危险”。

摄影机静静地运转。就在还有几秒便能“cut”的时候,左然突然偏过了头,轻轻咳了一声。

“停停停,”李朝隐导演叫,“这条废。”

左然看了李朝隐导演一眼:“抱歉,我想声音沙哑一点,没想到最后嗓子难受了。”

“没事。”李导安慰着影帝的情绪,“谁也不能总是‘一条过\'吧。”李朝隐暗自感慨镜头前那二人身材的完美——左然的身体充满力量感,何修懿则有着纤长流畅的线条。

两个人又重新拍了一条——这回,过了。

在李朝隐宣布“完工”后,左然双手突然紧搂住何修懿,将头埋在何修懿的颈间——锁骨上方那个精致的颈窝处。

“……左老师?”何修懿颇诧异地望着左然的头顶,“怎么了?”

左然回答:“突然有点头晕。”

“……”何修懿伸手扶了下左然,“没事吧?为什么会突然头晕?”

左然摇了摇头:“血糖有一些低,休息一下就好。”

“……这样。”何修懿也搂住左然。方才,左然摇头时柔软的黑发扫过他颈间,让何修懿有些酥-痒,而且那种酥-痒一路直达他的心口,令他猛地战栗了下,甚至差点起了生-理反应。

李朝隐也问:“怎么了?”

何修懿道:“左老师突然有点头晕,站不住,需要休息一下,我扶着,马上好,抱歉了。”

“啊?”听说影帝头晕,李朝隐和凯文急忙走上前去,“快快快,坐下。”从第二天开始,拍摄现场便只有两个主演、导演和摄影师等少数几人了。

“……”左然将头从何修懿颈间抬起,“没事了。”

李朝隐、凯文仔细看了看左然,发现对方眼中的确是一片清明,总算放下了心:“是片场太闷了?”

左然回答:“大概。”

……

戏份全部结束,何修懿穿上了衣服,走出房间,与他能找到的所有剧组人员一一道谢、道别。

李朝隐笑了笑,并肯定了他的演技,真诚地祝愿何修懿能够重新回到浪尖。

周麟明显不待见他,一直自顾自地抽烟。

凯文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后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很诡异。

录音师也笑了一下。

剩下的人基本……都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收拾东西、商量事情,连正眼看他都没有。

也是……何修懿想:他只不过是个裸替罢了……有谁会关注这样的东西呢。

在于柳扬庭道别时,柳扬庭羞涩地笑道:“前辈演技精湛,我……我会努力的,争取能够跟上前辈,不让观众看出差距。”柳扬庭之前离开了两天,刚刚回到剧组,准备在何修懿离开后继续拍剩余的戏。

旁边有人拍了下柳扬庭:“柳小鲜肉,你都红破天了,性格不要总是这么软啊。”

柳扬庭低着头,有些受宠若惊:“我?我红吗?我不红的……哪里红了,只是最近把这辈子的好运全部透支了,才有幸遇到了几个喜欢我的天使……我努力只是为了让他们开心。”

何修懿忍不住在心里刷弹幕:还不红?你还要怎么红?隔三差五便上热搜,新闻上到处都有你……片刻之后,何修懿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别杞人忧天了,加油。”

最后一个道谢、道别的对象是左然。

“左老师,”何修懿道,“五天来……我学会了很多东西。”

左然注视着何修懿,口中却是一言不发。

“我马上就离组,想跟你道个别。”

左然十分冷淡地道:“知道了。”

何修懿想了想:“那……那就这样了。”他本来想再讲几句,比如“有缘再见”之类,不过想想对方是个影帝,自己只是一个拍五天戏的小替身,未免有攀交情的嫌疑,话临到嘴边又咽下了。

左然看着何修懿的脸,似乎在等对方继续讲,见何修懿突然转身,眸子难以察觉地暗了暗:“对了。”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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