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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影帝(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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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尝过与左然飙戏的滋味后, 继续浑浑噩噩显得无比艰难。他有时候觉得, 自己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人,无意之中走到外面, 在一片懵懂时,冷不防看见一辆灯火通明的列车在漆黑的暗夜呼啸而过,那种震撼和向往很难再从心中抹去。

他很希望……有天能够再与左然演戏,而后告诉对方,是在《家族》剧组当替身的日子让他变得加倍努力了的。

只是那个时候,左然也许早已经忘了他。

左然为人那么冰冷,大概……是不会记得的。

虽然有左然的联系方式, 但是何修懿从来没有碰过那张三页的纸。他们两个人根本就不熟, 主动打电话、发消息未免有“抱大腿”的嫌疑。他只是将表格小心地放在了床头的抽屉里,心里将“有一天可以若无其事地依照纸上的信息联系左然”当成重要目标。

倒是左然,有次错把短信发到他手机了。

那天,何修懿早上一起床便看见了条短信。上面只有十六个字:【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何修懿知道, 这是诗经当中的一句话, 意思是,看着太阳、月亮, 我悠悠地思念。道路有那么远,他何时能回来。

接着, 一分钟后, 同一个号码又发来一条短信:【不好意思, 发错人了。】

【发错?】

【沈炎戏中要对宋至念一句诗,李导认为编剧原先那句不好,让我挑挑自己念着有感情的,再和组里几个编剧沟通一下。有个编剧和你名字有些相像,我拿着李导的手机,看错字了。左然。】

何修懿脾气好,连忙说:【没事的。】

……

在离组大约七天后,何修懿十分惊讶地发现,自己处于了尴尬的中心。

那天,将他塞进了《家族》剧组的好友沈珩用愤怒的声音让他上网搜一搜他自己的名。

何修懿问:“发生什么?”

沈珩说:“你当裸替的事,被人给捅到网上去了!”

“……”何修懿坐在电脑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打下了“何修懿”三字。

第一条新闻是:【昔日最佳男配角如今已经沦为了裸替。】

第二条新闻是:【柳扬庭新戏替身竟为何修懿。】

第三条新闻是:【柳扬庭、何修懿官方盖章“相像”,何修懿自愿给柳扬庭当替身。】

社交媒体上边也有博主在发,不少水军不停转载这些东西。

何修懿将文章一一点开,看见了诸多“知情人爆料”,而后发现众多娱记都在用香艳的笔触“痛心”自己自甘堕落成为了个裸替。至于配图,放的是第一天穿浴袍时被偷拍的照片——只有那天,因为尺度不大,李导没有清场,很多人在。照片有些模糊,但还是看得清。

另一方面,柳扬庭自然显得与别的小鲜肉不同了——昔日最佳男配自愿学他演戏!一般来说,替身也都是奔着学演技去的,他们需要模仿“正主”在戏中的肢体语言。

光从文章、照片,看不出来是谁搞鬼。

何修懿搜索了一下柳扬庭过去的通稿,发现其中80%都是由最早刊登“裸替”事件的几家网站发出的,而几个同步爆料的微博博主,过去也时常po柳扬庭的消息。

何修懿知道了,柳扬庭讨厌他,希望自己再也没有前途可言。

究竟为什么呢?因为“耳光事件”让他脸面全无?所以希望自己更加名誉扫地?同时抬高自己?何修懿觉得有一点好笑。

他其实还挺淡定的,甚至还没有沈珩生气呢。

既然他是真的干过,被人知道也没什么,何况这个职业也没什么丢人。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在亲身经历了种种不公的待遇后,他仿佛回到了年少的叛逆期——主流越是嘲讽什么,他便越是为其背书。他想:裸替也是一种正规演员,为何总要承受污言秽语?

而且,跟着母亲在各个医院奔波了五年,何修懿早已经看开了很多很多事。“A陷害B,B陷害A”之类勾心斗角在他看来实在是很无聊——与最重要的人的生死比起来,这些算得了什么呢?

……

然而,虽然何修懿无所谓,另外一边却有人有所谓。

演员副导演张熙心急火燎地跑到李朝隐导演身边道:“左影帝作起妖来了!!!”

“……作妖?”

“左影帝耍大牌,而且耍上天际!”

李朝隐完全没办法相信:“不可能吧,从没听说过左然耍大牌。”

“恭喜您,”张熙说,“您运气好,左影帝第一次耍大牌就被您给赶上了。”

李朝隐问:“他要干嘛?”

张熙十分头痛地答:“他要换掉柳扬庭,把‘宋至’的角色给何修懿,否则他就解约、赔钱、退出剧组。”

“……哈?”李朝隐认为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他疯了吗?钱倒是小事,最重要的是,他的专业性会受到质疑。”

“不晓得……可能疯了吧……”

“我去看看。”

这件事急。

李朝隐快步走到左然身边,眼瞳好像吊得更往上了,似乎随时都能灌人一杯毒酒:“张熙说你有无理的要求?”

“不是无理。”左然“耍大牌”依然优雅得像个贵族,“柳扬庭干了什么您不也知道了么?”

“没有证据,”李朝隐其实不想管戏外的那些烂事,他只希望能拍出一部最优秀的电影,“而且,不就是个替身?”

裸替而已……一个替身,还是一般认为最下贱的替身,没有剧组会为一个裸替大动干戈。这点,柳扬庭知道,李朝隐知道,张熙知道,全剧组都知道,只有左然拎不清楚。

左然对李朝隐说道:“何修懿演得明显要更好,就说打耳光那场吧,难道李导您看不出差距?”

李朝隐当然能够看出来。柳扬庭也不错,但是,与何修懿不是一个等级的,没法比,谁也无法否认。

“换了吧,趁着现在还没有拍多少。”左然说,“您还想不想‘完美’了?您还想不想拿奖了?您还想不想口碑了?只要找到他泄露消息的证据,解约理所应当。若是不行,把锅给我,剧组违约的钱也由我来支付。”

“没有那么简单。”李朝隐说,“这涉及面太广。就算把锅给你,两个主演闹到这种地步也不是啥光彩的事,怕有负面影响。”

“您考虑一下吧。”左然垂下眸子,“我的态度已经在这里了——有他没我,有我没他,决不食言。”

“……”

“我很抱歉,不过我已经没有办法和他搭戏了,我做不到。”

李朝隐叹了一口气:“左然,当初,柳扬庭还是你推荐的呢。”在知道自己是左然推荐的后,柳扬庭笑得梨涡非常深,带着一丝羞赧,根本看不出……竟是那种人。

“是我不对。”左然垂下眸子,浓密的睫毛为眼睑笼上了一层阴影,“我当时是……太相信‘面相’了。”

“……”

“行啊,”何修懿说,“抽呗,没问题。”想了一想,何修懿又说道,“20万挺多,这场就当赠品了。”

虽然已经离开娱乐圈多年了,但何修懿也很清楚,裸替或者其他的“替”,替挨打,替落水……甚至替吃大鱼大肉,替任何事都是很正常的。现在的“替”多种多样,据说,还有吻替、跪替……当红小生们不愿意演的,总能找到个替身来解决。

何修懿走回了片场,看见几个工作人员正在忙活“抽耳光”一幕的布景、灯光。柳扬庭坐在一张椅子上,眼睛红通通,像一只柔弱的兔子,明显刚刚哭过一场,呼吸也是只进不出,抽抽搭搭,还对他面前的李朝隐说:“我下个休息日就去医院开一个证明来……”

“不用了,”李朝隐道,“休息日就待着吧。”

“嗯。”柳扬庭伸手用掌心擦眼泪,嘴角露出了颇为坚强的微笑,“多少年都没哭过了……太丢脸了……您忘了吧……”

他这么一抬头,正好看见了刚出现的何修懿,局促地站起身,当众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前辈,抱歉……这应该是我分内的事情……我给前辈添麻烦了,特别特别过意不去。”

“……”何修懿说,“没事。”作为一个替身,还能怎么说呢?别说柳扬庭有理由,就算没有理由,他也是要替的。

柳扬庭又道:“我会尽量补偿前辈。前辈以后若是有事,尽管来找我。”

“真的没事,”何修懿说:“我不会去找你的。”

左然站在一边,对于何修懿这一次的“赠送”态度相当地阴冷。

……

“沈炎”抽“宋至”耳光这场戏,其实是剧情的重要部分。此前宋至在城中开店铺,为全家的生活左右奔波。终于,他用攒下的钱为家里盖了一间新房子。母亲带人搬去新家那天,特地敲锣打鼓,一路慢慢地走,目的就是向村里的人们炫耀儿子——她想要说,她是一个寡妇又怎么样?

谁知这次“乔迁”也是一次灾祸。宋至父亲当过当地地主林家老太爷的下人,林家老太爷临终前曾允诺给宋至父亲一些银元。结果,老太爷去世后,林家人坚决不认账,宋至父亲也只能作罢了。这回因为需要添置家具,大哥带着他的儿子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再次去林家要。没有想到,因为林家痛骂他们无赖、扯谎,大侄子气不过,与对方动起手。林家势力庞大,侄子最终被关进了大牢。

而这远非噩梦结束。因为在城市开拓了眼界,宋至曾出钱让第二个侄子到城里好好念书。一次,二侄子在桌子上跑,跌下来后阴-囊磕在了桌子角,从此无法生育,而宋至的嫂子,也因伤心过度,不适合怀孕了。

在这种情况下,母亲紧急让宋至回村子生活并且娶妻生子,担起作为家中顶梁柱的责任。

这阶段的宋至,正打算跟着沈炎去北平。宋至在痛苦的犹豫之后,选择了回到小村子,帮助家族“开枝散叶”,不让他守寡的母亲再多操心。宋至认为,这是他在家庭危难之中应当完成的事,他不能因为他自己个人欢乐,给母亲、哥嫂增添更多的悲苦。何况,他总认为,两个侄子苦难的“因”,都是由他所造成的——他要补偿。

在传统的中国家庭当中,每个“个体”,都是为了大家族而服务的。

在宋至心意已决时,他到沈炎家中告别,而沈炎明白了他已无力挽回。于是,为了让宋至“不挂念”,安安心心娶妻生子,他给了对方一耳光,打碎他们之间所有可能。

在李导喊出“action”之后,何修懿迅速入了戏。

他的眼中写满绝望,极力忍耐,脖子上的青筋鼓起,一跳一跳,注视着面前的左然,轻轻说了句“对不起”。

何修懿很清楚,他的这些表演到时在影片中会全部被剪掉——这一段的特写会由柳扬庭拍,而他自己的出镜呢,就只有被打的瞬间。摄像机会在他的侧后边拍摄,并将焦点放在左然身上。左然到时一个巴掌呼将过来,他表演被扇时的背影就行了。正因为是这样,李朝隐导演才会用替身,何况何修懿本来就长得和柳扬庭很像。

不过……为了能让左然更加入戏,何修懿还是念了“宋至”的台词。

按照剧本,说完“对不起”后,左然应该给何修懿一个响亮耳光,吐出一句:“这就是我给你的回答——滚!”

然而……左然那个巴掌,简直像是轻抚一样,羽毛一般落在何修懿的脸上,仿佛情人间亲昵的玩笑一般。就算是扇五岁小孩,小孩都不会觉得疼。

“停停停。”李朝隐叫,“太轻了!再来一条!”

再来一遍,还是那样;又来一遍……没有区别。

“左然……”李朝隐头痛了,“你有过三次不过吗?”

左然依然十分冷淡:“没有。”

“那这怎么?”

“入不了戏。”

“……”

左然提出了个要求:“我看一下录像,体会体会自己到底差在哪里。”

“来吧。”

监视器旁,左然抱着胳膊反复观看录像,一如既往地优雅,但何修懿总是觉得平静的水面之下有什么东西正在翻腾。半晌之后,左然突然看向坐在椅子上的李朝隐,开口道:“李导,替身被抽完脸都不敢甩过来。”

“……”几秒过去,李朝隐点点头,“我明白你什么意思。其实我刚刚也在想这个——最后的确不大自然,这场最好不用替身。”

说罢,李朝隐站起身,让张熙叫来了柳扬庭,并对柳扬庭道:“拍一条试一试,争取能一次过,拍完剧组给你放一天假好了——实在不行我们再回去用替身。”

“……”柳扬庭抿了一下唇,说,“抱歉……抱歉让剧组这么费心……我努力。”

“左然,”李朝隐又看向左然,“能不能一次过主要取决于你。柳扬庭是被抽的人,没有什么肢体动作。画面效果由你承担,你这次最好能入戏。”

左然看着自己的手,动了一动指节,说:“嗯。”

同一场戏,换人重新开始。

柳扬庭蹙起漂亮的眉头:“对不起……”

对面,左然演技瞬间变得出神入化,突然伸手,又快又狠地劈头便给了柳扬庭一耳光:“这就是我给你的回答——滚!”

耳光声响彻了整个片场,每个人的心头都是一惊。众人都惊讶地睁大了眼,难以相信自己所看见的——两次表演差这么多?

左然将柳扬庭扇得一个踉跄,柳扬庭站都快站不稳,简直被对方打懵了。

“喂……”李朝隐都吓了一跳——他这辈子见过的真打多了去,但是也没见过有真打这么狠。

左然收手,问:“行了么?”

李朝隐看了两三遍:“OK……不过,怎么突然就找到状态了?”

左然声音仿佛比平时还要冷了几分:“柳扬庭比较能激发我的演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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