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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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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发生的小插曲匡语湉并不清楚。

她十七岁,眼前的青山不是山,眼见的流水不是水,她走到哪里,哪里就化作宁凛,化他的眉,他的眼,他的笑,每天每夜,她都想着他,都沉溺于他。

她见枯草不忧,见夕阳不愁,不信天长地久有时尽,不信此恨绵绵无绝期。

她只信他。

后来,她二十八岁,最常听人说,往事如烟,事事如烟。

歌里唱,人生没有我并不会不同。又唱,想得不可得,你奈人生何。

但匡语湉觉得,往事不能如烟,事事都不能如烟。

有人画地为牢,有人困守执念,有人不信一切如烟。

自古以来,英雄都能平地起山河,力拔山兮气盖世,个个豪杰万千,一壶好酒,两叁友人,说尽江湖义气。

可当有一天,英雄迟暮,草莽归林,万事翻篇过,她却想问一问那个人,你放下了全部的爱恨,拼尽全力终于闯到终点,是否真的挖到了自己想要的宝藏。

你的往事,你的伤痕,是否真能如烟。

那条回不去的老街,你有想它吗。

那段最单纯的岁月,你还怀念吗。

你欠了谁一句没说出口的抱歉,你辜负了曾许诺过的要给谁的一生。

你还想再见她一面吗。

你是否真能,如烟。

*

第二天,匡思敏顶着黑眼圈,背着包去学校。

她站在门口,不停用委屈的眼神瞥匡语湉,可怜巴巴的模样像小哈巴狗跟主人撒娇。

匡语湉被她看得心软,送她到门口,叮嘱她:“要打球就好好打,不许在学校打架。”

匡思敏猛点头,举着叁根手指发誓,“姐你放心,我以后绝对不给朱函一个眼神,看到她就当不认识,我保证!”

匡语湉笑笑,说:“好了,去学校吧。”

匡思敏背着书包,拎着球鞋高高兴兴地出了门。

等她上了公交车,匡语湉也出门,开车往老街的南面去。

老街的南边,过了高架桥,是一家装修典雅的书店,招牌是简单的白底配烫金文字,楷体上书“旧渔”二字。

匡语湉想着匡思敏说的那本辅导书,走到前台,前台老板正趴着睡觉,露出一个黑色后脑勺。

她用指节扣了扣桌面,“老板。”

老板动了动,抬起头,年轻的脸庞睡意朦胧。

他打量了匡语湉一眼,打个哈欠,伸手到台底下掏了掏,掏出个桌牌“啪”地立在桌上,换了个方向继续睡,顺手把降噪耳塞给塞进耳朵里。

“……”

匡语湉俯身,拿着桌牌,上头就写了简单的几行字:

【没事不要吵,有事找导购。因为导购行动不方便,所以付款请你自己扫码。一切行为全凭自觉,杠我我就道德绑架。——旧渔书店老板阮清承敬上】

匡语湉把那牌子放下,再看了老板一眼,他睡得很死,雷打不动。

她无奈,绕过前台,走到辅导书区块。

旧渔书店的墙壁上贴满了海报,不是村上春树、莫言等的宣传,全是摇滚乐队,显然是老板贴的,好好的自营书店被打扮得像音像店。

匡语湉想着匡思敏要的书,目光一一从书架上扫过——这里的书摆放得很整齐,架子也很干净,看起来时常有人打扫。

下午的阳光很干净,冲散了阴冷。

阳光真好,能驱逐黑暗,世界亮堂堂的,仿佛人心也亮堂堂的。

匡语湉在齐整并列的书本前发呆,眼神落在书上,思绪不知道飘去了哪里,等耳边响起临近的脚步声,才意识到自己在走神。她最近经常走神。

有人在她身后站定,“小葡萄。”

声音像卷烟烧过的哑,语调却很平。匡语湉顿了顿,转过头来。

宁凛站在几步开外,穿着一身书店专用的咖色工作围裙,空着的袖子塞进针织衫上的口袋,一手正抓着推车的横杆。

他又问:“找书?”

匡语湉抿着唇,用力眨了眨眼,控制着自己不去看他的断臂,很淡地笑了笑,“嗯”了一声。

宁凛把车放开,走到书架前,他比她高了好多,站在她身边,她只到他的肩膀上一点。

“找什么?”

她说出那本辅导书的书名。

宁凛点点头,手指点着一列列书本,慢慢抚过去。

书本一一摞一摞码得整整齐齐,夕阳光温柔地抚摸过每张书页,铁架子的层高很低,只够匡语湉露出一双眼睛,她从两层的空隙里看他,看他脊背瘦削,身影单薄,落拓又寂寞。

宁凛没有回头,光线笼罩在他身上,像一层薄薄的雾。

“她叫夏瑶,是我同事。”

匡语湉手指一顿,抬起眼。

宁凛把一本书塞进书架空隙,“行动组的特招。”

微顿。

“不跟我住一起。”他说,“只是同事。”

匡语湉无所谓地勾唇,她踩着高跟鞋,步子迈得笔直,宛如被人扒光了皮毛,却依然骄傲的孔雀。

她站在宁凛身后,“你没必要和我说这些。”

宁凛仰头望着书架,没有转身。

“有必要。”

“我无所谓,你想和谁一起是你……”

宁凛低声说:“我有。”

匡语湉动作一停,余下的话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口。她鼻子泛着难言的堵塞,所有的伪装因为他这云淡风轻的两个字开始出现裂痕。

宁凛没看她,仔细找完一排书架,才推着推车转身,“我去查下库存,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说完,他往楼梯口走。

书店的顶灯照着匡语湉素白的脸庞,擦身的瞬间,她忽然伸手,猝不及防地抓住了宁凛空荡的袖子。

宁凛的脚步霎时僵住。

但只是一瞬,匡语湉就松开了手,低声问:“你不是警察么?”

她抬头朝他望去一眼,阳光从情绪的裂缝照进去,她眼底是掩不住的愤怒。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警队不管你的么?!”

宁凛不发一言。

半晌,垂下眼,将头看向窗外。

马路上行人匆匆忙忙,往来相交一瞬,很快分开,模糊了地上重迭的影。

“不想说就算了。”

宁凛诧异抬眼。

“你不想说,就算了。”匡语湉重复一次,脸上浮起一抹笑,是那天晚上在楼道里仰着头说“早就不喜欢了”的那种笑,又难看又冷漠。

“我走了。”

匡语湉不再看他,转身下楼,飞快往前走。

“小葡萄。”

匡语湉身形一顿。那声音从稍高处传来,隔了一段距离,宛如梦中的每一次。

“你的书……”

匡语湉站立着,掐了掐手心,“不用了。”

说完,她再次迈开脚步。

身后的脚步声比她更快,几步就到了她的身侧,匡语湉没停留,快步走出书店。

刚出门口,才发现天际竟然变成了灰黑渐变,明明刚刚还有太阳,这会黑云像压在头顶,叫人无端压抑。

冬天到了,天黑得越来越早,才六点,街上路灯一盏接着一盏地亮了起来。

匡语湉开了车锁,两声响声过后,她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

心头很闷,一口气压着吐不上来,脑子混混沌沌的。

这时候,车门被人打开了。

他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烟草气和雾气,路灯落在他的眼瞳里,浓缩成一颗小小的光斑,这一刹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眼里带着星光的少年。

“小葡萄。”他开口,嗓音低哑,有些躁郁,也有些无奈。

匡语湉往前看,这条路的尽头是黑暗,她曾经以为这条路很长,会有一生那么长。

宁凛侧头看她:“吃饭吗?”

“你下去。”

“我没车。”他顿了顿,“也开不了车。”

因为他这句话,匡语湉有大概叁秒的沉默。

静默过后,她说:“打车。”

宁凛:“没带钱。”

“手机扫码。”

“没电了。”

匡语湉拿出钱包,抽出一张纸币递到他面前。

宁凛看着她,不接。

匡语湉终于绷不住冷漠的面具,“宁凛,你是无赖吗?”

说着,她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指紧了紧,勾了勾唇,却没任何笑意。

可不就是无赖。

宁凛瞥过去一眼,他眼里的空落让匡语湉心里一抽。

他像个病入膏肓的人,从里到外都烂得彻底,差点让人忘了他曾经也是耀眼的骄阳,身上有着光亮,吸引她,温暖她,也灼伤她。

他不惧死,也不向往生,唯独望向她的时候,眼神有渴望,分明还是当年老街上的混混宁凛。

匡语湉忽然想起了转经筒下的旗帜,和香格里拉遥远的歌声。

明月收敛了光亮,夜色浓起来,外头起风了。

匡语湉长叹一声,“把安全带系上。”

车子驶进淡淡的黯雾,天幕上只有零星星辰,像一粒粒纸屑。

匡语湉把车停到最近的商业广场的地下车库,他们从车上下来,匡语湉拿出钥匙,电子锁滴答一声后,偌大的车库重归平静。

他们在电梯口前站定,等待的时间里,周围有一种安静到窒息的错觉。

“小葡萄。”

匡语湉盯着电子屏,嗯一声。

“你以后不要这样了。”

匡语湉转头看她,目光近乎逼视,“怎样?”

宁凛直直地看着前方,“太心软,随随便便就让一个男人上车。”

匡语湉愣了一瞬,自嘲一笑。

他不就是抓着她心软么。

现在倒好意思说。

像是知道她所思所想,宁凛转头,他笑起来,眼底有一刹那星光熠熠。

“我以前没教过你吗?不要随便和男人单独待一块。”他的语气很淡,神色更淡,目光却锋利,“尤其是对你有想法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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