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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遭遇变故之前的二十年间,柳安乐一直以为他可以嘲弄天下所有人——乃至于如果他也见过上天的话,这上天也是他嘲弄的对象。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才是那个被上天一直嘲弄的玩偶。
童生扑在他的怀里……或者说“挂”更贴切一些。
人大抵是见到过上吊自缢是个什么样子的。
在各朝刑罚之中,问吊也算较易常见的一种,一般若说“留全尸”,则要么鸩毒,要么缢杀。
问吊时,将犯人双手反绑,站在活门上黑布蒙头,然后在颈子系上绞刑绳。当执行刑者拉开活门后,犯人双脚悬空,作踩水状,挣扎不了几许便不再动弹。此时犯人的死后多呈“问天”状,最显而易见的,是头部向天仰望,似不甘,似将满腹冤屈向天申诉。
而柳安乐却也听一些关系不错的仵作说过,那其实是因为颈椎突遭向下的巨力致反方向折断罢了,若这力道大邢适,则犯人死的也顺畅,万一这力道大了些,头部掉落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此时的力道可谓是不大不小,刚刚合适。
童生边呼喊着“岳父救命”边扑将过来,待柳安乐从怔愣中回过神来,那怀里的童生正挂着满脸的泪痕、鼻涕,作仰头问天状,配合着无助的可怜模样,也将冤屈愤懑学了个形似神似。
“岳父救我啊!”童生丝毫不但心张了嘴会将鼻壑里似满将倾的青色长虫吞入腹中,柳安乐看着那长虫若蛟龙一般一闪而没,接着童生喉结一滚,“咕咚”下肚……
童生并不理解柳安乐脸上纠结的眉毛、哆嗦的嘴唇是怎样的情绪,自他记事以来,眉毛纠结者必胸有郁结有求于他,嘴唇颤动者定心怀感念报恩于他,或者这命中注定成为自己岳父之人正愁着自己的丑闺女嫁不出去,闻得自己喊他一声岳父,郁结之后豁然开朗也不一定!
于是他锲而不舍,再言一声——
“岳父救我啊……”
柳安乐心中再起杀念。
一个人,无论自己怎样糟践自己都是无妨的,但若受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糟践,再怎么好脾气的人都会被折磨得失去理智。
以他的经历来看,短短一天的时间,他受自己喜爱的女人糟践、受自己尊重的长辈糟践,受手足一般的朋友糟践,受不认识的瞎子、未见过面的祖宗和没正眼搭理过的太监糟践,现在,他还要受一个山里出来的、素昧平生就拜成自己女婿的野孩子糟践!
这一瞬,他只觉得胸中有块巨石压得他透不过气,脑袋中那锅翻滚的粥冒出的热气四处惊蹿,撞得他身形左倒右歪。
就在他认为自己就要吐血身亡之际,乍然听得“长生”二字,他只觉怀中一轻,舒服了许多。
“长生啊……”
循着那欢喜的喊声觅去,却见童生已奔回百多尺外,伏在一平躺的老翁身旁,上下其手,似是惊慌。
走得近了,更是见这童生拍拍老翁脸颊,听听老翁胸口,吹吹老翁唇间,煞是焦急。而那老翁,眼看着是进气多出气少,怕是活不成了。
任柳安乐之前再怎么有杀了童生的念头,但见人身死,又联想到自己亲人尽去,不免悲从中来。他有心安慰几句,但素不相识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合适,只好再走几步到得童生背后,轻轻拍打几下。
“长生,你可先别死啊……”
童生似未觉察,抑或是并不懂得柳安乐的好意,口中依旧焦急不减。
“你把老家伙们的家当藏哪儿啦?咱家的银票在哪里掖着呢?你先告诉我一声再死好不好啊!”
“噗——”
那口一直郁结在心口的巨石终于滚开了,柳安乐从未如此感到舒服。他感觉时间过得飞快,天似乎是一下子就黑了下来,他感觉天和地都跟立了起来似的,他想自己肯定是躺在了某张巨大的床上,虽然硌得腰疼、虽然没有枕头,但能顺畅地打几个滚也是不错的……
他终于看清,那伏在老翁身旁的童生,拍上拍下并非是手足无措的样子。
“此处以‘扒’替这‘拍’字,更为合适……”
意念如此,便告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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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的定都城内灯火通明。
这座雄踞于大陆千年不倒的古城,既是当世第一大城,也是大蜀国的政治、经济中心。
名为“定都”,一取“定国都于此”之意,一取“国邦永定”之意。
当然,这仅仅是人类都有的一种寄望罢了,历史上也有过一些雄主,自称“始皇帝”,希望自己死后皇位传给子孙时,后继者沿称二世皇帝、三世皇帝,以至万世,“传之无穷”,却终究也是世人眼中的笑话而已。
定都从来都不安定。
直至今日,它仍没有“一改秉性”的打算,还想继续折腾下去、还想看着城中乱象纷生、惊骇四起——尤其是在这静谧的夜里。
蜀国皇帝宋元燮十五岁继承大统,算来又是十五年过去了。
他已不是当时那个血气方刚、叛逆孤行的少年,不再会为了一时快意跑到深山里去学臣子们才会学的慎言之道。
他已变得成熟、稳重,甚至在臣子们心里,他们的这位主子正开始变得越来越不受儒生们控制,越来越与儒生们分道扬镳。
惟独在一人看来,他看着长大的皇帝陛下正变得更加独立,更加雄心勃勃,更加壮志凌云。
然而这人却高兴不起来。
这人是当朝丞相庄伯阳,是在儒生们眼中“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庄伯阳。
是愁先生的弟子庄伯阳。
庄伯阳五十三岁出山,追随蜀帝十五载,明面上他与蜀帝是忠臣明君,私下里却是忘年之交、刎颈之交——他们之间,还有着那么几许同门之谊。
然而这些却依旧让他高兴不起来。
他高兴不起来的原因,此刻正摆在皇帝身前的案几上。
那是薄薄的一张便笺,上面也只写了寥寥数字。
果然是天命难违啊!
暗叹一声,庄伯阳躬身跪下。
“陛下,如今上上之计,乃是速召田宫回朝护驾,围攻熙州一事可急可缓啊!”
偌大的宫殿之中并无第三人,庄伯阳的这话久久回荡在大殿之中,等待着对面之人回应。
但那人只是微怔,依旧盯着那张纸看,对庄伯阳的话竟似不搭理般。
“陛……”
“你说,这该不会是你那死对头的师弟故意整你的吧?”
庄伯阳第二字未吐出,蜀帝忽然强笑着一手挥着那页纸,问道。
听得这句话,庄伯阳心里更难受了。有时候命运就是这样残酷,除了面向它、看着它步步紧逼,选择一个体面的见面方式,逃避、惧怕都是无用的。
“师弟与我虽然在论道上互有分歧,但此事断断不会儿戏……”
言下之意,陛下您就死了这份妄想的心吧。
“呵……呵呵!”宋元燮也觉得自己肯定是怕糊涂了,竟然会有那么幼稚的想法。他干笑两声,唤起庄伯阳道:“你这上上之计,在朕看来也只怕落入了下下之流了。”
不听庄伯阳解释,他挥手说道:“你我心知肚明,他皇甫戾不是因为我大蜀想破他一个熙州才要来刺朕的。他的想法,我大概还是知道一些的。”
站起身,他先盯着身后那涂着“熙州”二字的地图少许,又循着案几踱了几步,继续道:“对于他这样的绝世剑客,死在剑下远比死在榻上要荣耀得多,更何况他剑下要取的还是朕的脑袋!”
“陛下既知如此,为何……”
“你常言天道昭然不可忤逆,何时也变得如你师弟般定要争出个‘事在人为’了?”调笑了老头两句,他复又坐下。
“天要亡朕,朕等着便是!唯一放心不下的,还是这个……”
那张纸又回到了他的手里,庄伯阳抬抬头,循着蜀帝的手指一字一顿地读了出来:
立地成佛,与有荣哉。
“立”“地”是谐音,一指皇甫戾,一指蜀帝宋元燮;“成佛”是佛家的正果,这二人一人是庄伯阳的师伯,一人是他半个同门,无论怎样来说都只能证道,证道之人要“成佛”,那便真是死定了。
后半句有两层意思在里面。一是做师弟的问师兄:亲眼见证这世上最有权势的两人搏杀,是不是很荣幸啊?另一层意思则相对来说比较晦涩了,这是愁先生通过自己的学生向蜀帝问话呢:你死了之后,还有人能像你这样荣耀加身吗?
——你有子嗣吗?
这正是宋元燮放心不下的原因。
蜀帝至今无子——不是能力问题,他生下的女儿比本朝以往任何一位皇帝都多,但独独生不出儿子!
实际上,不止他这一代,近两百年来,蜀国皇室很少因为夺权政变自相残杀、同室操戈。为何?因为近两百年来,这皇室一脉均是代代单传!
即使是寻常百姓家,这也是关乎家族存亡的大事,更何况是在帝王家——帝王家中无小事。
若是一国没有能继承大统的人了,这个国家也就要亡了,这个天下也就要乱了。
宋元燮本来觉得自己还年壮,有的是时间,况且单传了两百年了,也没道理就在自己这一代绝种绝嗣。
然而,没有时间了。
若是别人杀他,他定要笑那人疯了。但皇甫戾要杀他,他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你来给朕想想主意。”宋元燮眉毛一挑,问庄伯阳。
同处近二十年的君臣,庄伯阳对蜀帝的每一个动作后的意思都了解得清清楚楚。眉毛挑起,看似轻浮,实则已是成竹在胸,等着臣子应和了。
“臣不敢臆测……”该有的态度已经融进了他的骨子里,这句只是自然的反应罢了,就像是人做了坏事,被问到的时候总会急不可耐的先否认一样。
“若让臣猜猜看的话,臣以为兰陵王宋长恭、广陵王宋季胥实在难分上下……”
“嘁……”
一声短叹,宋元燮饶有趣味地看着与自己朝夕相处的老臣子,庄伯阳心中一虚,低下头来。
“你莫当我被吓糊涂了,朕还不知道如今老宋家宫外头就剩了兰陵王、广陵王两脉了?净说屁话!”
虽然是骂,但语气中全无责怪之意。
“你说的也对,确实不好取舍……往大了说,长恭在北,季胥在南,瞻州兵悍,均州民富,实力差不多的,让给谁另一方都不乐意;往小了说,长恭素有勇名,和军中的关系倒也融洽,季胥德昭一地,在民间也是很有威望。况且这二人均已有子嗣……”
“陛下圣察……”庄伯阳也知道自己是在踢皮球,但天命就是天命,即使是知道蜀帝会怎样选择、知道未来蜀国会朝着强盛还是衰败走下去,他也不能说。
“天机不可泄露是吧?”蜀帝失望地叹息一声,“也罢,人生在世,正是因为有无数个未知才变得有趣,若是晓得什么都被安排好了,未免乏味。”
“臣谢陛下体谅……”复长跪。
“拟旨吧!”再不看那寥寥数字,宋元燮转向背后那幅臂长的地图。“着兰陵王宋长恭、广陵王宋季胥即刻拔师熙州,以三月为期,三月内先克熙州者顺延大统,拥兵自重者天下共击之!钦此。”
“万岁万岁万万岁!”
庄伯阳领了差,慢慢向殿前退去。
“庄卿家……不会身死吧?”末了,蜀帝幽幽地问道。
“陛下恕罪……”庄伯阳停下身来,深深一揖。“就在方才,师弟已证得大道先行离去,想来先生乍遇此故定情难自禁,以后身边也少不得使唤的人……此间事了,臣就回延州去了。”
“喔……如此甚好,甚好!”
应得几句,半晌后庄伯阳见无回应,告罪一声,急急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