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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初阳和煦,照在身上,柔绵温软。竹色青翠,风过吟竹,竹枝微动,渐渐漾成一片碧绿的雾霭。我未施粉黛,长发微挽,只斜插了一支银簪,外披一件绯红轻裘,迎风摇曳,如燃了暗火,幽幽地在竹林中烧着。
我并未带任何内侍与宫女,只有李义府轻悠的身影始终随在我左右。
又行片刻,李义府递过手来:“皇后娘娘,此处腐木丛生,苍苔冷滑,有些难行……”他见我无语地望着他,面上现出一抹狼狈,伸出来的手僵在空中。
我见他失态,怡然一笑,将手递了过去,自然地任他搀扶,一步一步,下盘极稳。
那日李治诏令一下,便要遣使发兵“护卫”长孙无忌前往黔州,长孙无忌也未做任何挣扎,只说临行前要见我一面。李治先是不允此事,经我一番劝说,他这才勉强答应让我来见长孙无忌。
我任李义府领着,行了一会,笑问道:“为何不敢回头看我?”
李义府身躯微颤,他沉默良久,步子却加快了,我正猜测着他的心思,却只听到一声低低的叹息幽幽传来。
我心下微微一紧,便再没有了调笑他的心情。
“皇后娘娘。”李义府停在一面班驳的墙前,他错身一闪,便将我让进屋内。
室内潮湿阴冷,唯有一灯如豆,微漠的冷光,照得一切晦暗不明,幽深迷蒙。
室中有一人坐于墙角,佝偻着身子,背对着我,一动不动。
我轻挥手,李义府便识趣地退下了,我静立一会,才开口说道:“国舅别来无恙?”
长孙无忌肩头一耸,身子僵着,半晌才低低道:“皇后娘娘,我已是你的阶下囚,这些虚礼恐怕已用不着了。”
“是么?那便恕我直言了。我特来告之你几件大事,”我微微一笑,从善如流,先发制人,委婉道来,“你获罪后,你所有亲友家人无不连坐除名,流放岭外,包括你那贵为驸马的两个儿子,虽然他们娶的都是陛下的嫡亲妹妹,但有你这样的父亲,他们依然难逃噩运。已被贬黜的高履行则再被贬为洪州都督,长孙祥再贬为常州刺史,而长孙恩则流放岭南高州。”
长孙无忌全身巨颤,他终是转过身来,神情中有掩饰不住的恐惧与慌乱:“你,你,你究竟想如何?!”
我抬袖扫了扫一旁的椅面,轻轻坐下,注视着他,玩味地问道:“国舅希望我如何?”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长孙无忌脸色发青,“你只与我一人有怨,切勿累及无辜……”
“罪有连诛,没有什么无辜。褚遂良官爵被削,柳奭、韩瑗除名,于志宁免官。褚遂良的两个孩子彦甫、彦冲也一同流放爱州,可惜走到半路上即暴毙。褚遂良应当庆幸自己的早死,才不至于亲眼目睹子孙的凄惨结局。”我缓缓摇了摇头,神情里颇有遗憾之意,“以上三人皆被抄家,所有近亲不论男女老幼皆流岭南,男子为奴,女子为婢,同连坐被贬的官员长孙氏和柳氏共有十三人。本朝原有七位宰相:你、李积、于志宁、褚遂良、来济、崔敦礼、韩瑗,如今除李积与早逝的崔敦礼外已或贬或杀,清除殆尽。”
“你,你好狠毒的心!”长孙无忌颤抖着,老泪纵横,“你只对我一人便罢了,为何连他们也一并加害?!”
“你果真是老了……”我啧啧惋惜,轻轻摇了摇头,“莫非你忘了当年你诛杀吴王李恪与高阳公主一事么?你连诛了多少人?他们又何其无辜?”
“你,你仍是记挂着这事,你与吴王……”长孙无忌的目光变得茫然,喃喃道,“你为了此事,非要夺我性命才肯罢休?”
“国舅,你错了。真正将你致于死地的人,并不是我,而是陛下。你还记得九岁时的陛下么?他伏在长孙皇后的灵柩前哀哀哭泣,先帝由此对他分外怜爱,他也因此而打动了你的心吧?”我语调平淡,神情漠然,仿佛只是在说今日的天气,“二十二岁的陛下,面对着先帝的驾崩而手足无措,惶恐地抱着你。永徽初年,他一听到有人告发你谋反,立即问也不问便将其处斩,以示对你的绝对信任。而如今呢?再浓厚的亲情,也终敌不过君臣名分。你最疼爱的外甥,最后竟成为长孙一族倾覆的罪魁祸首,如此讽刺之事,世间除了国舅你,恐怕再没有人能承受得起吧?”
“我,我不信!若不是你从旁挑唆,陛下不会如此对我?!”长孙无忌声嘶力竭地叫道,已是在自欺欺人。
“你可知你为何会败?轻敌大意,仅这一条,就可致命。你从不曾想到有朝一日陛下会对你猜忌嫌恶,所以你也并不为自己谋一条后路,在废立皇后一事,你竟手握兵马大权李积的真实态度都不知,而程知节禁军统领之职被夺,韩瑗、来济被贬,便如同斩断了你的左膀右臂,你该有所警觉了,可惜你仍是按下不动。在程知节罢官之后,你已失去了任何可以挽回败局的机会,虽以国舅之尊,也无法避免最终败亡的命运。”我从窗外收了目光,望着长孙无忌轻笑,“你那时若是拼尽全力,与程知节联合发动禁军谋立新君,孤注一掷,或许还有一丝反败为胜的希望。你却迟迟没有动手,犹豫之间,所有的机会都已失去。就算明知不久就会面临灭顶之灾,却依然没有胆量进行生死立决的一搏。或者依然心存侥幸,或者忍不住犹疑观望,你的顾虑自然不是没有道理的,程知节已老,是否还会帮你?长孙家族枝繁叶茂,倘若失手家人又将如何?本来自己两个儿子娶的都是李家的嫡亲女儿,也许自己虽死他们还能活着呢?”
长孙无忌悲恸到了极处,反而平静下来:“事到如今,你说这些究竟是何用意?”
“在濒临悬崖之时,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着不计存亡纵身一跳的勇气。你确是惊才绝艳,当世人杰,也为长孙家族带来泼天富贵,三十年宰相生涯,权倾当世。”我轻抚衣袖,悠然说道,“然而绝顶的富贵,必然伴随着绝大的危机,托孤重臣有几个是能善终的?帝王羽翼丰满之后,总是期望着破茧而出,大权独揽,而国舅你,不幸便是陛下要冲破的那层茧。”
“想破茧而出的,其实并非陛下。贞观末年,便有预言,大唐三世之后,有个女主武王将取天下,且将屠杀李氏子孙。”长孙无忌目光一厉,“想排除异己,大权独揽的,恐怕是你吧?!”
“呵……国舅发现得太晚了。人老了就要认命,技穷了就要认输,重申忠诚或忆及亲情挽回不了什么。你一直以为自己是弈者,并希望能掌控得更多,其实你早身在一局早已注定的棋上,你只是一枚可丢弃棋子。”我眼神一厉,淡淡笑着,笑声里全是轻蔑,“棋子无论放到哪里,都只是棋子罢了,随时可能变成弃子。你早该潜身缩首,苟图衣食,不问政事,如今你落魄至此,不止你一族的性命难保,恐怕这李室的江山也将不保,你即日将归于九泉之下,又有何面目去见先帝与长孙皇后?!”
“你,你……”长孙无忌面如死灰,他颤着唇,却只说出一句断续的话来,“放,放过他们……”
他无疑是在向魔鬼求饶,可惜魔鬼只负手看着他,动也不动。
长孙无忌的惨笑飘渺而刻骨,我却再不望一眼,转身离去,锦绣罗衣漫起遮天缈缈烟云,抛却了身后一切黯淡与不甘,我盈盈步出屋子。
一阵清风涌入,带来桃花的浓郁气息,也吹乱了我的长发。我抬手拢发,却触到发上的银簪。一曲高山流水,人间稀所闻,知音原自少。
恪,你的仇,你的恨,我已为你报了。
回到殿中,我正用着晚膳,便有内侍来报,长孙无忌自缢而死。
这是意料之事,只需告诉他如今究竟发生了何事,他的亲朋好友最终的凄惨结局,他只怕已宁可自尽了吧?万事都抵不过心如死灰。
天边浮现晚霞,映入窗来,鲜红似血,恰如我的衣色。
我似听见一只鸟,不,无数只鸟在隐蔽处啼鸣,婉转多姿,宛若在空寂高处捧出一把碎玉,轻轻一甩,琳琅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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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的夏日,暑气颇烈。
李治知我贪凉,便命人特意为我建造了一座水轩,三面临水,湖风缓送,有白莲的清香。
我喜静,所以轩中廊上皆有丝筵铺地,轻软无尘,宫人的足音都轻不可闻,连窗外的鸣蝉也被内侍捕尽,寂静中,只听得宫灯在风中摇曳的微声,甚至听得见池中荷叶之水滴落的声响。
微嫌闷热的夜晚,我着一袭蛟纱,轻嚼着沾了水露的花瓣,靠在李治怀中,懒懒地说道:“在水轩之上,为何还如此郁热?”
李治轻抚着我的长发:“你若真畏热,朕便命人掘来玄冰,置于轩下,定会十分幽凉。”
香桂入内,将一盏冰梅汁奉至我面前。
光滑的瓷盅中,剔透殷红液体奇丽可人,折射晶光,左右轻曳,盅中浮冰相碰,发出细碎微响。
李治接过杯盅,先自己尝了一口,才递到我唇边:“你不是曾赞叹并州的天露乌梅所制的梅汁最香甜,为消暑佳品么?今日宫中刚进了些天露乌梅,朕便命御膳房做成梅汁。朕知你不喜味酸,已嘱咐他们将滤出的第一道梅汁弃去,用第二道更为清甜的。其中还加了蜂蜜、百合与灵芝,更为解暑。”
我就着李治的手,浅抿了一口,确是清凉甘甜,回味无穷:“其实,作为解渴之物,不都是一样么?这不过是当日臣妾一时的戏言,故意在陛下面前挑剔罢了。谁料陛下却依然记得……”
李治将我拥入臂弯内,轻吻着我的鬓发:“你想要的,只要朕能办到,朕都想满足你。”
“呵……陛下如此宠臣妾,就不怕天下人说我是祸国红颜么?”我仰首望着他轻笑起来。
“祸国红颜大都是迷惑帝王,令他们无心政事,疏于治国。而你每日天未亮便催促朕前去早朝,不到深夜,你还不许朕回宫。”李治将我的长发缠于指上,微微笑着,“你甚至比朕还要勤勉,每日披星戴月地批阅奏疏,试问,天下有你这般的祸国红颜么?”
我的手轻抵着他的胸膛:“听陛下的口气,似乎有些埋怨臣妾呢!”
“这世间不论何人,朕都可埋怨,惟独不会有你。”李治伸手托起我的下颚,神情静寂,显得郑重,“媚娘,朕对你的心意,你该是明了。”
我双手圈住李治的颈子,闭上眼体会他的气息。自最初,李治便待我极好,这些日子,他对我更是有求必应,他已不去大姊处,我们终日厮守,会见朝臣、披阅奏书、颈项缠绵……
“陛下,臣妾老了……”我轻声叹息。
“你是花妖,又怎会老去?”李治喃喃说着,伸手掬起我如今已长至脚踝的头发,拥着我往身后的软榻倒去,“媚眼如丝、吐气若兰,如丝绒般柔滑的肌肤,圆润雪白的双肩,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犹胜当年……”
“陛下……”倒不是我驻颜有术,而是如今扳倒了朝中的那些老臣,又为后宫之主,自是满面春风,愈发轻盈了。我轻喘着,猛地想起还有正事没说,“陛下,那《氏族志》已编修好了,现改名为《姓氏录》……”
“朕明白,此事就交予你去办。朕已给你去世的父亲封号,他被追封为周国公,你的义母福嫂,朕先封她为代国夫人,而后由你下旨封她为荣国夫人。”李治转头吻着我的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