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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被这话刺了耳。
“镇守的第十个冬天,我去甘州调粮,半路赶上鞑子围城,被困了,”城的名字臧芳没有提,大概是牵着人,不方便说,“城里有一万两千兵马,守城的是某位兵备道,他说鞑子善野战,不能出城,只得固守。”
众人面面相觑,这和他们期望的大相径庭,他们只想嗔一嗔、笑一笑,不想削到肉里见骨头。
“甘肃的冬天你们不知道,为了舔一口水,舌头冻烂在冰上,为了抢一团粪,打死三两个流民,人人瞄着自己那点东西,没人管别人的死活,我们被困了一个月又二十二天,半夜听不到一声羊叫,”臧芳深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吐出去,“都杀净了……”
咏社的人脸孔不好看了,满屋子弥漫着一种怪异的寂静。
“那天是腊月十四,方圆百里下鹅毛大雪,拂晓时忽然听见马蹄声,全城的人都听见了,是廖吉祥。”
谢一鹭握杯子的手陡然收紧,杯子一滑,从桌上翻下去,掉在地上摔个粉碎,却没人回头看一眼。
“他在嘉峪关有大军,但为了守关,没有带,后来知道,他向甘肃镇守太监调兵,被怒叱,所以护从军也不好带,只带了三千个净军。”
不要讲了,谢一鹭无声地呐喊,谁都知道接下来是什么,血肉模糊、满目疮痍而已。
“他从西北掠阵,鞑子自东南迎战,那场面你们没见过,人都不是人,命也不算命,我在城楼上看见,心都要戳碎了……”
有人离席,留下的都像被吓住了,目光僵直而惊悚。
“都知道那是一支什么兵,城中自参将以下,游击、守备、把总、提调纷纷请战,可兵备道不许……”说到这里,臧芳停住,似乎哽咽了,“三千多人,杀到八十五个,廖吉祥手下能带兵的宦官二十三员,只活了四人。”
谢一鹭控制不住地湿了眼眶。
“野战两天一夜,战线绵延三十里,他什么时候中的箭我不知道,但取箭时我在,箭杆都没了,箭镞卡在膝盖里,用……”臧芳咽下一口茶,才说得下去,“是梅阿查用弯刀撬出来的。”
这便是廖吉祥断腿的真相,由最真的人说出来,却不讨人喜欢。
“好啦,”叶郎中觉得这个故事讲完了,该翻篇了,臧芳却哈哈大笑,“你们觉得这就没了?”他把茶杯在桌上叩得“叮叮”响,“非也!”
谢一鹭再也受不了地闭上眼。
“那一战杀鞑子一千五百人有余,生擒大小头目十数人,廖吉祥在甘肃声名大噪,厅里不得不往上报,正月初十找我去,说这么大的功劳怎么能落到一个太监头上呢?”
所有人,包括谢一鹭、叶郎中、大大小小的咏社官员,都明白,这种事他们都明白,因为明白,便目光闪烁地抬不起头。
“他们让我顶,”臧芳拍着桌子,“我就这么顶了个甘州大捷的名头!”
叶郎中很尴尬,这种事有,而且不在少数,可从没有人说出来,这臧芳一定是疯了,才自己揭自己的疮疤。
“调我进京的文檄下来,我到陕西宣大经略处领路引,经略大人问我,听说嘉峪关有个太监颇勇武?我思来想去没敢说一个“是”字,”臧芳恶狠狠地咬着牙,“这辈子我对不起廖吉祥,不怪司礼监让我死,杀我一百次都不冤!”
谢一鹭腾地站起来,从后到前,径直穿过整个厅堂奔出去,疯了似地在黑漆漆的大街上疾走,从新桥一直到玄真巷,也不管是大门后门,抬手就拍,守门的小火者不认得他,他疯疯癫癫地朝人家喊:“告诉你们督公,谢春锄找他!”
小火者是个担事的,真去通报了,很快回音儿出来,请他进去。
府里头曲曲弯弯,小火者带路,越带路越深,像是通着幽处,谢一鹭恍恍惚惚地走,鬼使神差一个回头,在石子路的另一端,在青绿芭蕉的掩映下,远远看见廖吉祥了,穿一身艳丽的狮子通背,梅阿查、阮钿几个都在,像是饭后正悠闲地散步。
谢一鹭转身就跑,小火者吓了一跳,立刻大喊,阮钿、阿留都拔出刀来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谢一鹭从芭蕉林里冲出来,奔着廖吉祥就去,可能是出其不意,居然没人拦着他,他迎面便揽住那个人,实实在在地抱进怀里。
说是抱,其实是搂,说是搂,又好像是勒,廖吉祥像一片半枯的浮木,被他死死箍住,力气大得像要把人从中折断,在场的人都惊呆了,从阮钿到亦失哈,从阿留到张彩,连金棠都瞪大了眼睛,只有梅阿查愤然怒吼:“干什么呢!阿留,把他拿下!”
阿留提着刀要上,蓦地,廖吉祥的胳臂动了,手掌无骨似地,轻轻搭在谢一鹭的背上,这是个回抱吗,好像不算,可说不是,这又是什么呢?
25
廖吉祥在窗边站着,绷着脸,谢一鹭跟他隔着一两步距离,那么大的屋子,只点了两支白蜡,光晕昏黄朦胧的,罩在金丝楠木的拔步床上,有种古旧的美。
谢一鹭耷拉着脑袋,窝窝囊囊地说:“我没想那么多……”
廖吉祥不理他,怀里抱着一只虎斑大花猫,细心地揉着,猫叫“张大人”,进门时谢一鹭听他叫了,像是很喜欢:“下次不敢了……”
“还想有下次?”听口气,廖吉祥老大不高兴,“让人领你到屋里等我,你偏半路跑出来,叫人看笑话!”
“一看见你我就……”谢一鹭这时候回想,也觉得自己方才太冲动了,“我傻了一样,只知道朝你跑。”
廖吉祥没了声音,气氛黏糊糊的有点暧昧,谢一鹭朝他蹭过去,偷偷拿眼看他,他从没这么近见廖吉祥穿过曳撒,绣线在烛光下闪闪发亮,裙褶在马面两边层层叠压,流光溢彩妥妥帖帖束在那一把纤腰上,他看一眼,便觉得骨头都酥了。
“我不回去了。”说着,他用手去拽廖吉祥的腰,张大人像是受了惊,“喵呜”一声跳下地钻没了影,手掌里的衣料奢华厚重,谢一鹭一握,便有种不敢妄动的忌惮。
廖吉祥该推开他的,但他没有,而是把头扭向一边,躲闪着。他越是这样,谢一鹭越胆大,他把那些裙褶在手心里抓得起皱,只为了掐一把底下的皮肉。
“爷爷。”外头有人通报,像一根针挑破了淤肿的脓包,像一阵风惊醒了白日的春梦,谢一鹭陡地松手,跌跌撞撞退到一边。
值宿宦官进来,打躬,好奇地打量这两人:“爷爷,梅大人问……”他要往前凑,廖吉祥没让,他便直说了,“梅大人问是送客,还是收拾客房?”
廖吉祥刚要张口,谢一鹭斜插进来一句:“那个养春……晚上我和你有话说……”他心虚地低着头,手在书案上乱翻,装成研究书本的样子,“李牧那首诗,我们再议议。”
廖吉祥和小火者都愣住了,廖吉祥愣他的满嘴胡言,小火者愣他好大的口气,谢一鹭梗着脖子硬挺,挺到廖吉祥终于替他说了话:“抬张大榻来,”他波澜不惊地吩咐,“被褥用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