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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苏见我不再恋战,而她正是情绪高涨的时候,如何肯偃旗息鼓。看我已经转身上了台阶,准备回去上办公室了,她赶上来说道:“你们俩不合适!你对天文不公平!”
我想这又与你何干?她的情绪却越发激动,一把上来扯住我的胳膊,我甩开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我只觉得这场闹剧已经够让我丢脸的了,再也不想继续下去,可是正在两个人拉扯挣脱的当口,我脚下一滑,怀孕后第一次穿上的新细高跟鞋,打折后都值3500的新款菲拉格慕,令我从台阶上重重地摔了下去。
天色只是微微有点薄暮,天边的流云还是浅金灰色的,可是忽然之间,我感觉天幕忽的合上了,一切重归于混沌初始的状态。在朦胧中,我听到有个声音在说话,很细微,很遥远,有点变形,有点扁平,但是落到我耳朵里却依然是尖锐和清晰的,那个声音在说“西瓜碎了,你肚子里的那个西瓜碎了。”于是,重新,从混沌的黑白渐渐转换出浓重的色彩,油绿油绿,绿的滴得下水来的绿色,绿色的是西瓜;鲜艳热辣的深粉红,红的拧得出汁水来的红色,红色的是瓜瓤。还有黑色,小小的扁扁的一颗一颗,黑色是的西瓜子,为什么我现在能看到这样三种鲜明的颜色呢?我问我自己,问了一遍又一遍,问的恍惚而茫然。原来,原来真的是西瓜碎了。我肚子里的那个西瓜,摔碎了,碎成一瓤一瓤,淌着汁的一瓤一瓤,散发出浓烈的甜腥味。
苏苏在事后一再表示,她当时并不知道我怀孕了,她是无心的。我让家里人不要再追究了,我说我相信她是无心的,她应该还没有那么坏。
我想,这世上的大奸大恶之辈和大圣大贤一样,应该都是极其难得的罢,我们大多数人,都是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可好呢,却也好不大起来。
苏苏一定是很爱天文的。事情过了很久之后,她还给天文发过一条短信,只有一句话,好像是一句歌词来着:“我这个你不爱的人,现在还单身一个人。”
她从来都是很清楚地知道他不爱她。可是那时候她还年轻,年轻总是能活生生地给自己创造和臆想出很多希望来的,并且,不管这些希望是不是就像阳光下蔷薇色的到处飞扬的肥皂泡沫一样随时灿烂又随时毁灭。
天文在我流产之后变得很是沉默寡言。他初初赶到医院来的时候,脸色颓然坐到我身边,然后就一直握着我的手,不停地流泪。
我问他,为什么要对外人说那些话,为什么要对外人说他生活的很压抑,为什么要在外人面前,否定我们的感情?
他说,那天吵架之后心情郁闷,只是想说说发泄一下,说完就舒服了,也就没事了,他不是故意要说给苏苏听的,那时候他哪怕是对着一面墙,他都会滔滔说个不停,更何况是一个人。哪知道苏苏却会认了真。
“宝宝……”他轻轻地唤了我一声,欲言又止。但是他始终没有说出“孩子没有了,不要紧,我们以后可以再生一个”这样的话来,他知道,“这一个”就是“这一个”,“下一个”不是“这一个”。
我没接下去问他为什么又和苏苏上了床,只说了一句:“你是禽兽,你不是人,这是你以前自己说过的。”
他听懂了,低声辩解道:“我没有……真的没有。”
我把脸往里一偏,感觉浑身的力气犹如满弓的箭一般,全部都射了出去,身体顿时软软的,只缓缓说了句:“你走吧。我想,你一定是把我对你的爱,对你的宽容,当成了懦弱,当成了无限度的接受。”
弟弟本来还有半个月才能回国,可这次却提前回家了。他把我接回家,见妈妈炖了当归鸡,便端了一碗过来给我喝,看我吃完又睡下了,脸色苍白而又倦怠,他在我床边坐下没走,坐了半晌,蓦地说道:“姐姐,你和他离婚吧。我受不了了,我看到你受这样的罪,心里难受极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流着泪,眼泪把枕套弄湿了,湿了一大片,弟弟过来给我换了一个枕头,然后把门带上,轻轻地走出房去。
天文坚决不同意离婚。他再到我娘家来的时候,我就让妈妈和弟弟对他说,我不想再见到他。
天文对着我妈妈跪了下来,他说道:“妈妈,我可以发誓,我真的没有……”他指的是那天他没有和苏苏发生过身体关系。
妈妈说:“有些事可以原谅,而有些却不可以;我觉得一个男人在老婆怀孕的时候出去风流,是最龌龊的,因为那很没品。”
弟弟像从前一样温文有礼地喊了他一声“文哥”,然后道:“就算你真的没有,我们都可以判定你有。知道什么叫自由心证吗,国外很多大法官判定嫌疑人有罪无罪,都可以运用自由心证的,他们可以从你以前曾经犯下过相同的,相似的错误,来判定你这个人不靠谱,不可信。文哥,是你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失去了我们对你的信任。”
但是弟弟不知道,这一次,天文却是真的没有。他是真的没有和苏苏发生过身体接触。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那天当苏苏像往常一样靠近他身边抚摸他的时候,他躲开了。他想,不能让女儿瞧不起他(不知道为什么,天文一直认为我怀的是一个漂亮的女儿),这世间任何人都可以瞧不起他,唯独女儿不可以。他要做个好爸爸,让女儿自豪的好爸爸。我对他说过,现在我的肚子里有一只小西瓜了呢。其实,那个西瓜也一直绿油油地栽在他的心里呢,微风吹过,在那里向他微微地招手。他的心,也被这颗小西瓜固定的牢牢的,无法撼动。他是第一次懂得了什么是拒绝,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坚贞;可是,却在他刚刚开始懂得的时候,他第一次被真正的抛弃了,堕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不过他后来对我说,他不后悔,‘朝闻道,夕死可矣’,他懂了。他是真的懂得了一些以前一直都不曾懂的东西。
我肚子的那个西瓜碎了,他心里的那个,也随着无情地破碎了,碎的更是坠欢难拾。弟弟对他说“自由心证”,他想,是的,你们现在确实可以判定我有罪了。我是真的有罪,正是我的罪孽,令我失去了我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女儿。
天文不再为自己辩驳。他明白自己是真的该走了。妮妮从房间里叫着跑出来,喊他“姑父姑父”,天文蹲下身,牵牵她的小手。“姑父,你上次说要给妮妮买蒙奇奇的,买了没有哦?”
“好,姑父去买。”天文亲昵地在她脸上吻了一下,回答道。
“我要限量版,穿和服和水兵服的那两套。”妮妮要求道。
“好的。姑父买给你。”天文温和地应承道。
“姑父。”妮妮也在天文脸上亲了一下,然后右手食指一按右眼皮下方,一吐舌头,“哎”的一声,调皮地做了一个天文以前教她的鬼脸。
这是妮妮最后一次见到天文。三天后,天文让快递送了两套蒙奇奇给妮妮。一套穿和服,一套穿着水兵服。妮妮长大后总是说:“我喜欢姑父。因为,姑父对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爱意,那不像是对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的。”
拖了几个月,我和天文终于离婚了。虽然,我也可以再次接受他,原谅他,和他在一起生活,可是,他像摧毁一座长城一样摧毁了我对他的信任,信心,与曾经的一往情深,日后在我和他的天地里,或许将会出现浓云密布的猜忌,怀疑,指责,会让那些曾经最美好最璀璨的东西逐渐黑夜白天永不停歇地枯萎而死。我想,那么,还不如现在就结束吧。
天文把房子留给了我。他把家里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我。他自己,几乎是净身出户。他是向来坚持“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好,就得看他愿意为她花多少钱”的,现在,他愿意为我倾家荡产;他愿意为我一无所有,这就是他执拗而独特的爱的表达方式。
天文最后辗转去了悉尼。他离开的时候,给我发过一个很长的短信,这么写:“宝宝,今天我最后一次回我们的家,把家里重新整理了一遍,把你的杯子也都擦了一遍。我能给你的东西不多,但是,我总是尽我所能,想给你最好的。我以前一直在想,你不要我了,我还可以去哪?但是,你不要我了,我又哪里不能去?天涯海角,去哪里都是无根的漂泊;海角天涯,去哪里也都是我的归宿。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是百年身。我想,以后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会记得在那天涯的尽头,有一双婴儿一般的眼睛,那是你的眼睛,你,你是我永远的宝宝,永远最爱最疼最娇宠不够的宝宝。我说过我是真的,真的真的爱你一生都爱不够,虽然上天只让我们在一起三年,可这三年,对我来说,却已然是完整的一生了。谢谢你给予了我完整的人生,与人生中最奢侈最完美的爱情。我不在你身边了,你自己多保重。”
看了他的短信,我几乎有一种冲动,我想马上打电话给他,对他说:回来,天文,我爱你,其实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原谅你的。是的,我犯贱,就像你不能没有我一样我也不能没有你,你是我丈夫,我一生能找到几个心仪的男人做丈夫啊,我只要你,我只要你在我身边。
只是,相爱容易相处难,我真的不知道我以后该怎么和他相处;我真的不知道等将来我和他记忆起我们曾经失去的那个孩子时,我们该怎样去面对对方?我真的不知道,我也连一点,一点一点微小渺细的把握都没有。
原来,这世间,有些事过了就过了,再也不能重来了;有些人,再是曾经深爱过,可是,却再也无法相处了。
开到荼蘼花事了,尘烟尽,知多少。
天文,不知道你在悉尼还好吗?年轻的时候,三年五载,对我们来说,也许几乎就是一生了。而人的一生,其实,又有几个如此璀璨却又凋零的三年五载啊。
第三曲关逸朗与贺兰彦和光同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