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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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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先生他好吗?”我固执地再次重复问了一次,试图从一架复读机里寻出一点真感情。

半晌,小郑似乎是在心里下了一个决心,蓦地语调急速地说道:“不怎么好。明天,关先生要做一个手术。”

“什么?”

“心脏手术。比冠脉搭桥手术风险更高的一个手术,医生说,成功的几率大概是百分之四十几。我想,”说到这里,小郑看我一眼,是安慰,也是解释:“关先生今天想见见您,是有目的的。他对他自己的身体没信心。”

我一时间没回答,这一切来的太快了,猝不及防,就像骤然六月飞雪,我来不及准备御寒的冬衣,只能单衫迎接凛冽的风雪一样。

“文董知道吗?”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我怎么还会问这么无关的事,可是,她毕竟是他的妻子,哪怕只是名义上的。

“不知道。”小郑摇摇头:“就关先生身边的一两个人知道。老爷子知道。”他嘴里的老爷子就是关逸朗的叔叔。

“老爷子昨天把关先生找了去,关先生其实是不想冒险,不肯做手术的,不过医生说,不做手术以后情况只会更糟糕。老爷子找了关先生去,让他振作起来,好好去做手术……关先生他们谈话,本来我们是应该听见都跟没听见一样,绝对不会往心里记的,这是我们的职业操守。可是昨天,我听了几句,关先生说做手术也是死,不做也是死,他不想死在手术台上;老爷子大发雷霆,骂他还是不是关家的男人,最后还摔了一个杯子……你知道,老爷子是那种性格特别内敛的人,喜怒不形于色的,我是第一次看到他发这样大火。”

小郑一旦打开了话匣子,便是如瓶泄水,滔滔不绝,可见平时他只是压抑着真性情,并不是甘心做一个复读机的“请您鼓励他,鼓励他好好地明天去做手术,医生说,他自己的斗志也是非常重要的。手术如果成功的话,那就雨过天晴,什么事都没有了。关先生是不能出事的,他是我们的灵魂。”

我点点头,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于是让他先开车送我回家,然后再去关逸朗那里。

回家我找出了那只眼儿媚,戴在手上。车里光线幽暗,那颗猫儿眼在暗淡的光线里折射出莹莹的光亮,一闪一烁的,让我忽然感觉到,似乎是连光都是有回音的。

小郑带着我进了特别病房,然后开了套间的门,进里间之后,他示意我自己敲门,他随即悄悄地退了出去。

门开了。关逸朗居然还捧着文件在看,桌上还有一大叠厚厚的文件堆在那里,像一座小山。

如果不是小郑先对我说明了他明天要做手术的话,我简直就无法辨别出这5年的岁月在他身上刻下的烙印。一切犹如分别在昨天,因为他连一丝一毫的改变都没有,甚至连下巴上那一片青苍的胡须的痕迹,都像是昨天晚上没有睡好,刚刚新长上去的一样。

分别,就好像在昨天,又仿佛隔了千秋万载,那些秦砖汉瓦,断壁残垣,顷刻之间,纷纷扬扬,落下了厚厚的尘埃,然后从尘埃里飞出漫天满地连绵不绝无数的萤火虫,一点一点地,点亮了5年来寂寞的日日夜夜。那些日日夜夜在不停飞舞的萤火虫们,一只一只都举着小灯笼,在虚空里最后拼成了四个雪亮晶莹的字:“相思成灾”;这时候,它们就不再是萤火虫了,它们是蝗虫,它们是由思念所生发而出的可怕的蝗虫,是可以遮天蔽日无法无天的。

“你怎么还在工作?”这是我和他说的第一句话,也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就是那么的坏脾气,千言万语都来不及说,就是突然间想发发脾气使使性子:“不要命了吗?这么大人了,也不知道照顾自己。”

他没有回答,但是随手把文件放下了。

“你好吵。”半晌,他皱眉回答道:“吵死了。”

是谁说过“夜半闻私语,月落如金盆”的,而夜半私语谁说又一定是“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的恳切缠绵,反正他是一见到我就一如往昔般地觉得我很吵。

“女人都吵的,”我嘀咕道:“谁让你离不开女人。”

“我不是离不开女人,我是离不开你。”说着,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手机:“这一个电话,我日日夜夜都带在身边,我只为你一个人开,可是5年了,从来都没有响过。世界是如此的喧嚷,可世界又是如此的寂静,寂静无声。”

他脸上的忧伤蓦地感染了我,我过去抱住他,靠在他的怀里:“还打什么电话,我来了。”

“这5年来,我常常觉得在办公室里上班,办公室变成了一个非现实的存在;走在街上,街道也不像是现实的。和别人说着话,做事,我的心就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常常有恍惚之感。我感觉自己,好像一直生活在别处。”

是的,我一直生活在别处。5年来,我都只是一只空壳,一个蝉蜕,一株空心菜。

“明天我要做一个手术,”他抚着我的肩,缓缓说道:“今天我无论如何都想看看你,哪怕你已经结婚了,有爱人了,我也想见见你,能抱抱你就更好了,因为明天的这个时候,也不知道我能不能醒过来。”

小郑说他对自己没有信心。他果然没有信心,太刚易折,他无法信任自己就是那个幸运的百分之四十。

他抓起我的手吻了一下,问:“还戴着这个戒指?”

“你总共只送了我一个戒指,我有的替换吗?”我没好气地说:“明天手术之后,再陪我去买几个。”

“如果我的手术成功,你想买几个都可以,”他应承道:“可是……”

“没有可是。”我想起小郑说过:关先生是我们的灵魂。一个人不能没有灵魂。他也是我的灵魂,没有他,我只是一片雪白单薄风吹即逝的蝉蜕。

我抓起他那修长的手指,引领着在我胸前的肌肤里深入,我看见自己的眼神投射在他的眼眸里,温暖而羞怯。那种欲望就像春草一样,剪过之后又开始滋滋滋地生长,展现出一片繁盛的荒凉。

他抱起我,平放在沙发上,然后在我耳边低声道:“来,我们来做5年前没做完的那件事。”

他的舌尖灼热而湿润,很快地在我身体上蠕动滑行,像某种小虫子,5年前就一直蛰伏至今的小虫子。或者,像头小鹿,曾经有个女人形容过男人这样的姿势与前戏是,“一头小鹿在溪里喝水。”

“好了,”看到他已然是情不自禁,我生生地推开他:“明天吧,明天再做。好吗,我等你。”

“就今天,现在。”他的喘息犹如窗户缝隙里吹进来的微风,带着点呼啸之声“如果明天我醒不过来的话,那么,我们都会是遗憾一生。”

“不可能。”我斩钉截铁地说,既是对他,也是对自己。上帝是爱我的,我想,上帝是绝对不会给我这样的遗憾的,“我要你明天好好地做完手术,我要和你在一起,我再也不会管别人怎么看我,我也不会再怕你老婆上来就甩我一个耳光,我只要能和你在一起……”

说完,我整好衣服,拿起手袋准备出门:“我现在回家去做你喜欢吃的五更鸡饭,你等着我,明天你一定要全部都吃完,好吗?”

“好的。”他点点头:“从现在起,我就在告诉我自己,我是那个幸运的百分之四十,我要好好地活下来,不要出一点差错,我要和你在一起。”

小郑送我回家的时候,一路上,他很是迷惑不解,忍不住问:“为什么不多陪关先生一会儿,我想,他一定是希望你多陪陪他的。”

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小郑,你有恋人吗?”

“有过女人,但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恋人。”

“那么,”我问他:“何谓真正意义上的恋人?”

小郑想了想,回答:“我想,应该是关先生和您这样,才算是真正的恋人吧。我觉得,我也算是见过各个不同阶层的人,但是,很少有人,能像你们一样有着那么强烈激越的感情。”

关逸朗进手术室的时候,是一个清晨,那时候,我在家中的厨房里,从窗口望出去,天空就像一幅湛蓝湛蓝的画卷,一点一点地展现在我的眼前。

我对小郑说,关先生作好手术,马上打电话给我。他说好的。

田鸡还是请隔壁的钟点阿姨帮忙杀的,拿回来的时候腿竟然还在动,看了很是惊悚,我发了一会呆,打电话给妈妈:“为什么那些田鸡都杀不死的?”

妈妈正和老陈在爬山,接了电话很没好气:“死不了么,你去替它们念几遍‘往生咒’吧……还有,这么点小事以后别打电话问我,你都多大了?”

被妈妈絮叨了几句,心里倒舒服了很多。其实,我的心自从他进手术室的那一刻起,就被剜空了,空是那种“本来无一物”空无一物的空,我是绝对无法让自己的肉身等候在手术室外的,我觉得那种漫长空旷的等待会令我即刻崩溃。

还是做点事情吧,做了事就什么都忘记了。很细致地煲上五更鸡饭,因为昨天没怎么睡好,在边上守着守着,竟迷迷糊糊地想睡觉,刚一堕入睡眠状态却又立刻惊醒,看见炉子上蓝色的火苗一舔一舔的,竟然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等五更鸡饭做好,我正用抹布细细地擦着煲的时候,小郑的电话来了:“关先生的手术很成功,您现在过来吗?我来接?”

“真的?”我问他,手中的煲一滑,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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