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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若有情天亦老
我回家之后,大夫人恨不得一天来看我八趟,我也知道,她对我肚子里的孩子非常关切,深怕会出什么疏漏。
整天被人羊似的牵来牵去,又是检查又是要灌那些营养品下去,我觉得自己都没有属于个人的私密时间了。当然,也正因为如此,那股挥之不去的哀伤才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小兽,没办法来时时刻刻纠缠着我。
春日迟迟,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本来,在这样的时刻,女心应该是有着“凄凉的喜悦”的,只是,“公子”是再也不会来与我携手缓缓同归了。在每天的午后,在那些漫长而懒散的时光里,我总觉得很是恍惚。怀孕是一种恍惚,生孩子是一种恍惚,甚至,连自己的存在,我都依然感觉非常恍惚。
大夫人看出来我的心绪不宁,就特意找了点事情给我做,让我分散下精力。因为我对关家在中羽的股份有着监管权,大夫人就常常让小郑拿文件让我签,让我学习着处理一下公司的事务。
大概过了一星期,大夫人来看我时问我:“现在感觉那些事做起来还顺手吗?如今我精神还可以,还能帮你一点,以后,可都要你自己做主了。”
“说实话,我看不懂。”我惭愧地回答道:“我一看到那些文件,就觉得头痛。”
“逸朗没教过你吗?”大夫人问:“你就连一点兴趣都没有?”
“没有。”我摇摇头。他从来都没有教过我那些东西。像他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会像咸丰皇帝一样,手把手地教身边的女人处理政务呢。
“现在都是小郑帮忙处理的。”我说道:“对了,妈妈,我有件事一直想和你商量。”因为怕她不同意,我特意把话说的很缓和,我的意思是,虽然他把监管权给了我,我不能推辞,可是,我深深地感觉到,自己是不适合的,我的意思是,想把属于我的监管权给文洁若,她很能干,而且她富于经验,并且,还有一个理由一直深埋在我的心里没有说出来,我觉得她挺可怜的。事业是她唯一一个可以寄情于此的地方,为什么不成全她呢。
“不可以。”大夫人想了半晌,最后断然拒绝:“不是我不放权。我也不喜欢搞这些东西,可是没办法,男人是可以拍拍屁股悬崖撒手,留下我们这些女人,是撒手不得的。家族事业本来就需要一个制约机制,如果洁若现在拥有了你那一半的监管权,那么,对于文家来说,不是由他们控制整个局面了吗?”
我无言可驳,只能沉默着。
“你说的那个小郑,可靠吗?”大夫人问。
“我想,逸朗是不会把一个不可靠的人留在身边那么多年的,而且,他一直都很信任小郑。”
大夫人听了点点头,沉吟半晌,过了一会说道:“说起来,我的性格其实和你也差不多,喜欢安逸,喜欢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是真的不想参合进那些无味的,复杂的,累心累人的事情中去。如果那个小郑真的很能干又忠实的话,我自有用处。”
性格审慎的大夫人之后就对小郑特别注意,细细观察了好久,发现他是真的如我所说的既忠诚又能干,于是她对我说道,她不能放权给文洁若,但是她可以放权给小郑,让小郑代表她和我,一个人实行那个举足轻重的监管权。
据说小郑第一次不再以助手身份去开董事会时,会议结束后文洁若还特意叫住他,语气轻慢地说:“过来,让我看看,靠着女人往上爬的男人,到底长什么样子。”
小郑根本不以为意。多年来一直做助手,在一个极度强势的男人背后韬光养晦,他的情商已经是历练极高了,听了这样的话,也最多是笑一笑,说道:“文董,我向来觉得,女人相比男人,还是比较可靠一点的。”
他的语气中微微带着点戏谑,手里闲闲地夹着一支烟,烟雾缭绕而上,像他头顶上盘旋着的云彩。就在那一刻,文洁若忽然很注意地看了他一眼,看出他的不可小视。
他就像是一块被一座摩天大楼常年遮盖住的空地,一旦那幢摩天大楼不存在了,人们忽然发现,原来,楼后面还有这如此新鲜广阔的风景。而这样的风景,最初给人的感觉却并不是亮丽,而是陡然一惊。
小郑,原名郑成瑜,自从大夫人任命他为中羽的执行董事之后,她让所有人都改口叫他“郑先生”。大夫人是一个坚持“必也正名也乎”的人。她觉得,男人在事业场中,和女人在感情场中是一样的,名分都很重要。“妾身未分明,何以拜故嫜?”,其实这对于男人也一样,不能让他没有“名分”,没有名分,他就不能言出令行。
只是,当我也开玩笑似的叫小郑“郑先生”时,小郑蓦地脸红了一下,口里喃喃地说道:“我是,永远都比不上关先生的。不过我会努力……请以后还是叫我小郑。”
据说在中羽,在工作中,作风,势派,风格都极度类似关逸朗的郑成瑜,居然此时喃喃不安的像个大孩子,在那个时候,我被他的羞涩和不安所镇住了,就再也没和他开玩笑过,依然还是和从前一样,叫他“小郑”,我想我叫他小郑也并不怎么托大,因为我在年龄上比他大两岁。
回家之后,因为每天有不少事情要做,也有保姆护士什么的来看护着,我和弟弟说话的机会并不多。有时夜深人静,我很想进他的房间去和他聊聊天,可是,有时我是撑不住疲倦已经先去睡觉了;有时,又是顾着做别的事没有空。弟弟除了每天必要的问候之外,也没有专程来和我聊天过。
我觉得,他似乎和我疏远了很多。或者,是因为他一直不能谅解我和关逸朗的关系?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姐姐和另一个女人去争夺与分享一个男人,哪怕那只是另一个女人名义上的丈夫?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很想告诉他,其实,我和那个女人全都是两败俱伤,我们谁都没有赢过,赢的那个人,有个伟大的名字,就叫作“命运”。
弟弟却一直淡淡的。淡淡地进进出出,淡淡地带着妮妮出去玩,淡淡地每天问我几次“今天身体怎么样?”
“今天身体怎么样?”这一次他循例问我时,我正在客厅里看报纸,不小心报纸被拂到了地上,因为晚上保姆不在,妈妈也出去了,我就慢慢蹲下身,准备自己捡报纸。
弟弟连忙过来扶住我,然后很快蹲下,把报纸捡了起来。
看着他搭讪着准备回他自己的房间,我忽然在他背后说道:“是不是,一直都不肯原谅我,不肯原谅我和他在一起,不肯原谅我为他生孩子?”
弟弟颀长的背影忽然停住片刻,他没有转过身,却只听他回答了两个字:“没有。”
“你面对着我,”我叫道:“为什么不看着我说话?”
弟弟不语。过来一会,坐到我身边,低声道:“因为我很愧疚。”
“我想,如果不是因为我,你和他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在一起,你也可以享受到更多的快乐;可正是因为我的固执,你们俩在一起的时间那么少,少到,成了永远的遗憾……”说到这里,弟弟的眼神蓦地变得如水般温柔,他默默地盯着我的肚子,凝视许久,说道:“姐姐,我是永远对你有愧,对你的孩子有愧,对那个人有愧。”
弟弟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像一个生手在弹钢琴,好似手生荆棘,很是艰涩。但是他所说的“愧疚”,我却是感同身受。人世是这样的水远山长,人世又是如此的忧伤,只是和弟弟在一起,他却能把我那些荡荡莫能名的感伤暂时驱赶走一点,我回答说:“我是你姐姐,弟弟对姐姐,是永远都不需要有愧的。”
“从前,我以为我懂得爱情,其实并不是,”弟弟半晌才回答道:“现在我似乎是懂了,可我,却觉得自己不会,也不可能拥有你和他那样强烈的感情。”
不是这样的。我在心里说: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你怎么就不可能拥有那样的感情呢?
“早点睡吧。”弟弟觉得很晚了,起身扶住企鹅一般笨拙的我:“还有多久才生,快了吧?”
“预产期还有快一个月。”我回答道:“妮妮说,她要一个小弟弟,她就喜欢小弟弟。”
上一次,妮妮也说要一个小弟弟,可是,最终咫尺天涯,妮妮到最后也没有揭晓答案。这一次,妮妮依然说要小弟弟,最后她却得到了一个小妹妹。
一个小小的,湿乎乎的,和小猫一样大小的小妹妹。
大夫人喜极而泣。给这只小猫取了一个名字,叫作“关心。”
妈妈说,“关心”这名字好,“事不关心,关心则乱”,有你爸爸的格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