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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桓熙靠在山壁上,张着嘴大口喘息几次,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扭头看向不远处那三个中箭的士兵。
中了箭还能动的都跟鲁啸林一样拔出箭来杀过去了,留下来的都是不能再动的。
赵桓熙走过去,将唯一一个胸部中箭但还有气的士兵箭尾折断,把他拖到一旁,然后抬头看向十几丈开外厮杀在一处的两拨人。
他不顾母亲的哀求不远千里从京城来到广宁,又不顾祖父的叮嘱从广宁来到白石峡。如今战场离他就十几丈的距离,这十几丈却像天堑一般让他没勇气迈过去。
曹三刀鲁啸林他们都是他的同袍,同袍即兄弟,兄弟即家人。如果此刻在那里和敌人厮杀的是他母亲或者冬姐姐,他也能躲在后面不过去吗?
不,他不能!
赵桓熙心中冲动热血上头,握着刀就朝那边跑去。
可是冲到那边,他什么都没做,只是看了一眼,手就抖了,腿也软了,胃里一阵阵地翻腾。
道路两侧的山壁上泼墨般溅满了鲜血,满地的尸体让这里看起来不像人间,像炼狱。
刺鼻的血腥味一个劲地往他的鼻腔中钻,眼前人影走马灯般晃来晃去。他看到有人脖颈被刀刃豁开,血喷得比他杀猪那次还要多。他看到有人被一刀捅穿了腹部,那刀抽出来的时候,肠子也跟着出来了……
他看到曹三刀满脸是血地朝他大喊着什么,可是他脑子里嗡嗡直响,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一个陌生凶悍的铁勒人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高举带血的长刀一刀向他劈过来。
被战场残酷景象魇住的赵桓熙就这么呆呆地站着,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
关键时刻曹三刀飞扑过来,用自己的左肩硬生生替他挡下了这一刀。
滚烫的鲜血近距离地溅了赵桓熙一脸,他猛的惊醒,见那铁勒人鬼吼鬼叫着眼神凶狠地就要将挡在他面前的曹三刀捅个对穿。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将曹三刀推开,挥刀就上去了。
他脑海里还是空白的,心里就只有一个信念——他一定要杀了这个铁勒人,不然他就会杀了曹三刀。曹三刀不能死,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他还有四个没有长大成人的孩子!
在这样的信念驱使下,他的腿越来越稳,他出刀的动作越来越顺畅,他的双手越来越有力。在刺穿这个铁勒人心脏的时候,他表情麻木,没有丝毫的犹豫。
第160章
战斗结束,鲁啸林带着剩下的士兵在山道上逡巡,遇到还没断气的铁勒人就补一刀。
赵桓熙坐在道旁一块石头上,看着自己被鲜血染红的双手,一阵阵止不住地颤抖。他用力地握紧拳头,想要控制住这种颤抖,可是完全无能为力。
一只宽厚的手掌搭上他的肩头,他一颤,仰头看去。
鲁啸林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没事的,小赵将军, 第一次上战场,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他道。
赵桓熙看到他,想起他之前中的那一箭,忍不住道:“你的伤……”
鲁啸林咧嘴一笑,道:“没事,死不了。”他看看赵桓熙血迹斑驳的左边袖子,道:“你也受伤了,疼吗?”
赵桓熙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的左臂,发现那里不知何时被人划了一道口子。
他有些茫然,道:“你不说我都没察觉,好像不觉得痛一样。”
鲁啸林道:“上战场就是这样,一团火在心里拱着,什么痛啊怕啊都被这团火给烧成灰烬了。等仗打完,那些痛啊怕啊就都回来了。”
曹三刀肩上绑着布带走过来,在赵桓熙另一侧坐下。
赵桓熙看着他的肩膀。
他道:“才一刀而已,没事儿。知道我为什么叫曹三刀吗?意思就是挨三刀我都死不了。”
赵桓熙心酸地一笑。
曹三刀问鲁啸林:“怎么样?”
鲁啸林道:“杀了四十九个铁勒人,放跑一个。咱们这边折了三十三个兄弟,重伤五个,轻伤还没统计。”
赵桓熙看着那些受伤轻微或是没负伤的士兵将阵亡同袍的尸首一具一具和铁勒人的尸体分开,抬到路旁,心尖又颤抖起来。
“休息一会儿,待会儿继续上路。”鲁啸林道。
这里离白石峡入口太近,达不到诱敌深入的效果,他们还需要继续前行。
佟小虎拿着伤药和布带过来,要给赵桓熙包扎伤口,赵桓熙让他先给鲁啸林包扎。
鲁啸林穿着衣服还看不出来,衣服一脱,浑身都是伤口。
佟小虎看着手里可怜巴巴的一点布条,为难地捎脑袋。
“傻站着干什么?想冻死老子啊?就把箭射出来的血窟窿堵一下就行了,别的不用管。”鲁啸林道。
“哦。”佟小虎上前,动作不太熟练地给鲁啸林把箭伤处理好。
众人原地休息了片刻,抬上伤员继续往前走,直到傍晚,才找了个能登高望远的背风山坳停下来休息。
这里没有树,灌木倒是不少,勉强点起三个火堆。
赵桓熙吃过晚饭,将自己的里衣裁了半幅下来,用被火烤黑的灌木枝当笔,在布片上写下“白石峡将士阵亡名录”九个大字,然后问鲁啸林和曹三刀阵亡士兵的名字,将他们的名字一一写下来。
旁边有士兵问:“将军,你将这些名字记下来做什么?”
赵桓熙道:“他们为国捐躯,家人理应得到抚恤。”
“可是按规矩只有校尉及以上的将领才能得到抚恤,咱们这些小兵都是为了家里免除赋税入的伍,死了不给抚恤。”
赵桓熙握着树枝的手一顿,道:“朝廷不给,我赵家给。”
士兵闻言高兴起来,道:“那敢情好,将军,我叫刘大牛,你可要记住我的名字啊。”
“还有我还有我,我叫张金山。”他身边的士兵举手道。
“我叫唐有余。”
“我叫马秀才。”
“哈哈哈,你一个秀才怎么混到军营里来的?”
“我名字叫秀才,又不是真秀才!”
“哈哈哈哈哈哈!”
“将军,还有我,我叫王继祖!”
“我叫孙狗蛋!”
……
赵桓熙看着夜色中那一张张或远或近,或熟悉或陌生,但都长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的面孔,双眸渐渐湿润起来。
待他们都报完了名字,他也举起左手,大声道:“还有我,我叫赵桓熙!”
众人都温和地望着他,直到这一刻,他才感觉到,自己完全融入了这个群体。
泠泠弦月无声凝望着冰冷阒寂的石山群中这一角小小的热闹的山坳,同样在它清辉普照下的靖国公府,此刻却是一片安宁。
徐念安临盆期就在这两日了,殷夫人不让她挪动,一日三餐都在她自己房里解决。
殷夫人担心她头胎不好生,整个孕期都让她少食多餐,所以虽到临盆之期,她的肚子也没大到夸张的程度。她觉着日常行动完全没问题,却也没必要为了多走两步路让身边人都担心。
这段时日三个姑姐频繁回家看她,给她送来许多小玩具。孩子还没生出来,衣服玩具都以箱计了。
四姑姐今天送来一只新做的浅黄色绒布老鼠,小小胖胖的老鼠眼睛和鼻子都是绣上去的,活灵活现可爱逗趣。
看着这只绒布老鼠,徐念安不由的就想起了赵桓熙的黄金小马。一转眼都八个月过去了,虽然他常寄家书来,可还是好想他,抓心挠肺地想。
也不知他到底何时能回来?孩子会叫爹时,能回来否?
徐念安想象着他回来后,发现有个孩子会叫他爹时他可能出现的吃惊模样,忍不住一笑。
“一个人对着老鼠傻笑什么呢?”殷夫人一进屋,就看到儿媳坐在那儿微笑,忍不住也笑着问道。
“娘,您过来了。”自怀孕殷夫人就不叫徐念安见着她就起身了,所以徐念安只坐着打了招呼。
殷夫人在她对面坐下,看着她手中的绒布老鼠道:“都说属鼠的孩子精明,希望真是如此,可别再像他爹一样傻了。”
徐念安知道赵桓熙去辽东是殷夫人心里过不去的一道坎,便不去戳她心窝子,只道:“娘,这几天您日日早起晚睡地操心我,瞧着您都瘦了。我这儿没事,有明理松韵她们轮流守着就好了。”
殷夫人嗔怪道:“你没经历过哪知妇人头次生产的凶险呢?当初我生桓熙大姐,胎位不正,煎熬了一天一夜都没生出来,差点一尸两命。好在当时请的稳婆楚家大婶经验老道,隔着肚子给桓熙大姐把胎位给盘正了,这才生下来。楚家大婶头几年去世了,接班的是她闺女楚二娘子,佳善佳贤生产都曾请她掌手,很可靠的,待佳臻临盆,也得请她去。”
徐念安点点头。
殷夫人叮嘱道:“你临盆在即,不要多思多想了,晚上早点睡觉,养足精神,这小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出来的,到时候可是有一场硬仗等着你去打。”
徐念安笑道:“知道了,娘,马上就睡。”
殷夫人瞧着丫鬟伺候她洗漱好上床安置妥了,叮嘱松韵她们房里一定要有人彻夜守着,这才放心地离去。
千里之外的石山群外,铁勒人的临时驻地,深夜。
从白石峡谷逃出的铁勒士兵被带到古德思勤的营帐,跪在地上向坐在火塘边上的古德思勤汇报白石峡谷的战况。
古德思勤听说埋伏在白石峡谷的小队全军覆没,眼神凌厉,问:“是什么人带队?”
“是个少年,看上去很年轻,那些兵都叫他‘小赵将军’。”铁勒士兵用铁勒语禀报道。
“小赵将军,肯定是赵家老狗的孙子。大王,待末将带人去将他擒来,给大王此行壮威!”古德思勤手底下一位名叫弥江纳罕的将军起身请命。
古德思勤点头。
弥江纳罕当即出去点了一百骑兵,由那名幸存的铁勒士兵带路,连夜向白石峡的方向疾驰。
清晨,第一缕晨曦洒向广袤的雪原时,参将于荣尉急匆匆来到瑞东堡守备顾军伟的营房内,向里头的李营禀道:“镇守,前方探子来报,弥江纳罕带着一百骑兵进了白石峡,怎么办?”
李营看着面前的沙盘,道:“按兵不动。”
“可是,万一小赵将军他们坚持不住怎么办?古德思勤既然派弥江纳罕去,可见他已经识破了这是个阴谋,他不会去了。”于荣尉道。
“你错了。”李营抬起双眸,冷静地看着他道:“这从来都不是一个阴谋,这是个阳谋。”
于荣尉愣住。
“只要弥江纳罕出不来,古德思勤必然会去。”
于荣尉没问如果他出来了怎么办?因为已经无需再问。
赵桓熙一行还在往白石峡谷的深处行进。巳时初,众人耳边突然遥遥地传来口哨声。那是那三个无法前行也不想拖累战友,自愿留下来放哨的重伤士兵发出的警报声。
“敌军来了!”鲁啸林左右一看,指着前方一座看上去可以攀爬的山坡道:“上高处!”
六十几人爬上石坡埋伏起来,没多久,便见峡谷中跑来一队骑兵。
赵桓熙看着为首的那名铁勒大将,低声问鲁啸林:“是古德思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