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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房间内烛火跳动,花阡陌坐在雕花铜镜前,正在将发上别的金簪一根根卸下,然后散下长发,垂在肩头用梳子慢慢梳理。当一位花魁是很不容易的,单说每天要佩戴的那些沉得要压断脖子的朱钗金饰,就繁琐得累人。
风易凌,风家的少主,也将是云臧山庄的继承人。
据说他年少老成,十四岁时就将一手寒水剑使得出神入化。十五岁时就曾带领三十云臧弟子剿灭了占据阑城天险为恶多年的匪寨山贼,并从此名声大成,被称为江北第一剑。
据说他为人内敛谦谨,持重守礼洁身自好,是江湖这一辈少侠中出了名的品性高洁的君子。
又有说他武功不凡,几经历练无有败绩,是江湖中最有前途的少侠。只是向来不近女色,是江湖中众多未婚女子眼中的一大块肥肉。 花阡陌从一向八卦的红绫那听到这里时忍不住一下打断了她。
“什么不近女色,莫不是他不行吧?”
结果收到了红绫的枚白眼。
花阡陌一边梳着长发一边回忆着这些资料,不知想到了哪里,她唇角勾起了一丝讽刺的笑容。
再怎么厉害,遭了算计还不是普通人一个?
烛影摇曳,窗外一阵风声过。花阡陌夜里一向不喜欢关窗子休息,但在夏日时,常常会有些蚊虫蛾子闯进屋里,所以在睡前,她会把窗子关上。但今天,她还未来得及将那扇习惯在白天敞着的窗子关上,就已经有什么闯了进来。
这“蚊虫”未免太大只了。
烛光因为那带起的风而黯淡了一瞬,花阡陌梳头的动作顿了顿,看清来者是谁后,握梳子的手又开始继续动作。只微微偏头,睨着夜闯花魁房间的据说很洁身自好持重守礼且不近女色的风少侠,唇角微勾,笑意就显得有些促狭。
“风公子,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风易凌清俊的面容上闪过了一丝尴尬之色。说老实话,他刚才闯进来的动作并不算雅观。首先,他从窗户冲进来时因为速度太快,让他几乎差点直撞到另一头的墙上;然后,在要撞墙的最后关头,他凭借良好的身手在半空中不算优雅的拧了个身落地后,又因为房间主人投来的出人意料淡定的目光而脚下一滑,差点崴了脚。
夜闯女人闺房这种事,正人君子的风易凌之前从未做过。再加上但凡青楼赌坊,为了避免有人闹事,都会请不少打手护院,纵使那些人武功不高,但不认识路的情况下要让那么多人都不发现也并不算容易。他甚至差点被其中一个护院发现,虽然他自信并没弄出半点声响,可那个人似乎有种出人意料的敏锐直觉。所以他这一趟的行程,几乎比他十六岁那年孤身一人潜入匪营那次还艰辛。
但心头谜团疑虑太多,风月无边阁那种公共诚又不是说话的地方,让他不得不冒险走这一趟。
风易凌抬起眼睛,静静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嘴唇动了动,试探问道:“……花阡陌姑娘?”
“我是花阡陌。”花阡陌如今散着长发,让她的面容柔和素雅了几分,少了初见时那种夺目的美艳,却依然美得不可方物。那样单纯直率不谙世事,而眼前的花魁却截然不同,她的眼睛那般深邃,看不到底看不到光。
阿玥说,万芳楼的花魁花阡陌是个极为精明心思玲珑的人,能轻易游走在各有所图的衣冠禽兽间,长袖善舞面面俱到,是个妙人儿。不仅如此,她自幼被风月无边阁大力培养,精通琴曲舞蹈填词作画,甚至能酿一手好酒,是当之无愧的花魁。
她,真的会是记忆里那个人么?
花阡陌依然一副整待以暇的笑,见他不再说话,她缓缓自梳妆台前起身,走近过来,再次提高声调提醒道:“风公子?”
风易凌终于回过神,定了定神,沉声解释道:“在下此番前来,是因困扰在下多年却不得其解的的一桩谜团。”
“哦?”朱唇中吐出圆润柔美的笑语,她微微歪了歪头,似乎有几分天真的疑惑。她突然又笑了起来,缓步走到一旁桌边示意他坐下:“既然如此,那风公子不如坐下慢慢谈?”
风易凌依然望着她的眼睛。许久,才缓步走了过去,在她对面坐下。
八年前,风易凌曾经在南疆边陲办事时受人暗算,伤了眼睛,多亏一个名为琉璃的少女和她爷爷所救,在一个名叫风朗的村子附近养了一段时日的伤。后来他伤愈后匆匆离开风朗,殊不知,那一次离开却是永别。
三个月后,他回去再寻找那个村子,却发现那个村子竟像是人间蒸发一般,再也没了踪迹。无论是琉璃还是风朗,都好像是他做的一个梦一般,在这个世界竟然完全找不到这样一个村子这样一群人存在过的痕迹。他只得带着遗憾离开了南疆。
他也曾怀疑过,可能是因为自己眼睛尚未痊愈,所以对村子的位置记得并不准确。可是他孤身一人寻遍了那里方圆数十里,竟未能寻到任何村子的存在的迹象。整个村庄连同村里的居民都仿佛彻底消失了。不仅如此,他调查一番后竟然不可思议的发觉,琉璃所口述的那个村庄习俗、她所唱的小曲歌谣、包括他们族人信奉的“苏塔合”,即使在南疆之地也是闻所未闻的,更别说寻到类似踪迹了。
陶潜《桃花源记》中的渔人曾经误入桃花源,却在离开后再也找不到回桃花源的路。而他,亦再不曾听闻过那个村庄和少女的音讯。这段际遇成了萦绕在他心头多年的一段飘渺的牵挂,甚至不敢再确定真假。
直至今日。
漫长的叙述不知用去了多久的时间,花阡陌一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不多一分不少一分,垂下的目光遮掩住了眼底的情绪,看不清她的表情。
听完故事,她伸手拿起了桌上雕花的金质酒壶,玉手微倾,暗红的酒水缓缓注入金樽中。她眼睛专注于手中的酒杯,唇角弯着,语气轻柔飘忽,似不经意般问:“……那么,风公子是说,我和你那位故人很像咯?”
坐在桌子另一头的风易凌不语。
其实并不像,一点都不像。无论是气质神态还是语气声音,都是完全不同的人。甚至连眼前人的容貌,也和当年记忆力惊鸿一瞥的少女相去甚远。可是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眼前这个笑容深不可测的女人,就是记忆里的那个少女。可是她却摆出了一副陌生人的姿态,反而让他感觉欲盖弥彰。
花阡陌但笑不语,将一杯酒注满。她将酒杯递到他面前,那漂亮的指甲上还染着嫣红的丹蔻。风易凌有一瞬的走神,眼前的女子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精心修饰,整个人完美得就像一副毫无瑕疵的画,而玲珑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张白纸,他究竟是为何会觉得这两个女子是同一个人呢?
一瞬间的迷惑,风易凌下意识的结果她递过来的酒杯,仰脖饮了一口。
“花姑娘的意思是,你并不是琉璃?”
花阡陌掩唇吃吃笑了起来:“风公子真是说笑了,阡陌自幼便是南京生长,被风月无边阁当做花魁来大力培养。莫说南疆,阡陌连南城都没去过。公子只怕是认错人了呢!”
风易凌端着酒杯沉吟不语,表情淡定,许久后慢慢道:“可我方才讲故事时,话中曾涉及到许多南疆才有的俗语方言,花姑娘听时却全然没有疑问之色呢。”若真是在南京城长大,那如何会知晓南疆的方言俗语?
面对他探究的目光,花阡陌笑靥如花,若无其事答道:“风公子,你或许不知道我们这些青楼女子的难处,不过,客人说话时不要插嘴乱提问,是我们这些人的基本职业操守呢。”
风易凌不说话了。
他信了么?
白衣的俊朗青年握着金樽坐在对面,漆黑的眸子微垂着,似若有所思。他并不说话,面上是一派不为所动的从容淡定,那样好看。他这个样子,和当年记忆里那个虽然盲了眼,却依然沉默冷淡的少年一般无二。可即便他是那样淡漠寡言,可那时的她却依然那样喜欢他,掏心掏肺,费尽心思想让他开心些。
他总是这样,无论你做什么他都这样一副淡淡的样子,让人感觉他从未将你放在眼里,你做什么都是徒劳无功。让人不由的满怀恶意的想——究竟做出怎么样的事,才能将那份平静从容打破?
花阡陌突然有些恼了。
真让人火大——这样年轻有为又前途无量的大侠,去做什么不好,却偏偏闲的无聊来追究这些陈年旧事。她很忙,真心很忙,实在没空应付这种人。
风月无边阁的人们寻欢作乐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面前的男人久久不说话,让人觉得这个本来就不在清静之地的房间显出几分静寂。
花阡陌心头本来无比气恼,听见窗外传来的打更声,心生一计,反而绽开了一个更加温暖灿烂的笑容。她缓缓向他靠了过去,一只手缓缓搭上他的肩膀,在他耳畔吹气低语:“比起这个……风公子,已过子时了呢。你确定还要在这里留下来,那,不如我们做些更有意义的事?”
风易凌一派不为所动的淡定终于破功,本来严肃的脸上闪过了一丝茫然错愕,猛地抬头看着突然就近在咫尺的花阡陌明艳的脸,似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花阡陌暧昧的笑着,越靠越近,嫣红的朱唇莹润而饱满,看上去无比诱人。大红的披帛滑下了些,露出圆润诱人的香肩和雪壑,勾人心醉。
这里好像是个青楼,不妥;这里是花魁的卧房,更不妥;而现在已经到了半夜他还留在这里,好像就更更更不妥了。
之前被他忽略的那些事实突然就如同几座大山般摆在了面前。如同被蜜蜂蛰了一般,风易凌猛地跳了起来,在花阡陌调笑的目光下匆匆丢下一句告辞就从窗户落荒而逃。
被甩开的花阡陌依然悠悠笑着,目送他仓惶逃窜的背影消失在窗外,满意的回到自己座位上,给自己斟了一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