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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半夏子时。
又听见了庭院里细细低长的吟唱声,像哭一样,钻进耳朵深处,怎么拔也拔不出来——源处依旧是在湖边。
春上入嫁之时已初闻,一身密汗惊恐不已醒来,如今做十三王府少夫人整整满四月,算上了一季,竟然早已习以为常。
丫鬟小碧点着灯笼从走廊上小跑过来,有些惶恐,“夫人。”
她低着头,试探性地询问,“您是睡不着么?”
又抬手招呼廊间的另一个丫头,“去给夫人端些安眠的汤药过来!”
“不,”我立刻摆手微笑,示意不必麻烦,“天气热了,屋子里有些闷,我只是出来透透气。”
她有些怀疑地斜起眉又瞟了我一眼,正对上依旧是微笑澄明目光,连忙垂下,退几步后倚在柱子下,不敢再做声。
并非是府上的下人们没有礼数,事出有因,也就只有小碧一个人敢这样。
我齐家也是大家,嫁入十三王府时陪嫁的物事亦是不少,陪嫁丫头自然也是有的,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来做这贴身侍女的活计。
说实话,我讨厌这丫头。
原本从自家府上带过来是有个贴身丫头,叫花珠。
但她不在这儿,她在我洞房花烛那一晚就失足跌入湖里溺死了,我总是觉得,这像是早就安排好的事。
譬如父亲坏事做尽,人到暮年,在朝中渐受排挤,免不了就要拉拢人脉,巩固地位,我原以为会是入帝王后宠,争个三千佳丽之流,不想却来到这王府,做了十三王爷曲高阳的王妃。是从一开始,就抱着厌恶的心态过来。
父亲说,宫里不是谁都能呆的地方,我性子太执拗,早晚会吃亏,不如安安心心,嫁给曲高阳,吃不愁,穿不愁,他也就安心了。
十三王爷身性享乐,无意朝野,皇上对他很放心。
我知道父亲的用意,齐家是望族,落寞亦不会入谷底,他不敢攀龙附凤,只求保身,皇帝多少会顾及十三王的事宜,不得痛下杀手,他得身家性命,也就够了。
爬得太高,现下就担心摔得惨不惨的问题,一个女儿换后半生安稳,相当划算。
这没有什么怪与不怪的问题,我并不介意他这么做。
他待我很好,何况我现在过得也不差,正如他所言——吃不愁,穿不愁,甚至连心都不用操,简直是惬意极了——都是早被安排好的事。
我顺着他为我铺下的路一路走来,惹人艳羡。
但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入府四月,连曲高阳一面也没有见着,跟了我十六年的丫头,一朝就没了性命。
好还是坏,如果仅从最肤浅的角度来看,其实完全是说不准的事。
要知道,享乐的另一层含义是风流,无心朝野的第二种说法是醉心花丛,在知道要被当做挡箭牌要来葬送青春进一个浪子手下时,说不心凉,多少有些虚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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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珠会游泳,这原本不该,整日陪着小姐呆在闺房的丫头怎么会有下水学游泳的机会?她敲是个闭气和耍浪的高手,王府里的人,也许没有料到。
我在七岁那一年险些跌入河底淹死,花珠一直心有愧疚,她那时不过也只是个大我三岁的孩童,坚定认为是自己没有照顾好小姐,喝了一个夏天的河水,跑来跟我说,就算是这下我跌入了江底,她也能把我给救上来。
花珠从生下来就是为了服侍我——她是齐家的家仆,世世代代都是为我们齐家而活,血液里流的只有忠诚,如果还没有看见我在清王府扎下深根,安安稳稳一如我在齐家一样,她是不会死的。
何况还是失足溺死这样的理由。
新婚之夜,曲高阳并没有过来,有一点点出乎意料。
但稍微一想,就觉得很自然。
我既不同那些心甘情愿送上门来的侍妾,王府里,也就不会给我好脸色吧?
五大望族,齐家之后齐泰,齐尚书就是我爹,他在朝中名声并不好,很快要垮台,明眼人都知道我不过是他拖延性命的把戏,入嫁王府,也就带了一层类似和亲又类似乞求的色彩。并不招人待见。
何况望族里出来的小姐,一定是迂腐保守庄重又惹男人讨厌的木头型女人,看着就气闷,他要真是过来了,那才是奇怪。
初春,我穿着缕金丝的嫁衣在房里和衣而卧,隐隐约约听见了蛰虫惊醒的声音。
“花珠,你出去看看吧。”
隔着重重帘幕,在香气馥郁的房内低低唤她。
她应了一声,去往湖边。声音是从湖边传来的。
熏香袅袅,让人昏昏沉沉,我不得清醒。
第二日天明时,小碧丫头就慌慌张张闯进房里来,正逢上我初起梳妆,舌头顿时打结,“不……不好了,夫人,花珠姐姐淹死了!”
“是么?”
桃木梳还在发尾,忽而明白了一件事。
初来就害死了我的丫头,大约是个下马威。
曲高阳三妻四妾一样不落,我嫁过来时亦有耳闻。有地位,又有银子,女人就都成了狗皮膏药,见缝则贴,为个花心萝卜争风吃醋。只可惜了我的丫头。
她连连点头,有些急躁,“您快出去看看呀!”
既然都已经是死了,我再去看,她会活过来么?
“去打水来,让我梳洗梳洗。”
她抬起头,睁大了眼,仿佛有些不敢相信,“诶?”
我冲她微微一笑,“是衣衫仪容不整出去,万一碰见了王爷礼数不周过错大,还是没有及时去看我的陪嫁丫头过错大?你算不清么?”
哪怕知道,他根本不在这府里,我碰上他,是万分也不可能。
“算……算得清。”
她不敢抬起头,只用眼角斜瞟着我的神色,连忙退出去。
事后方才再来向我正式行礼,说是没了花珠,梨管家另赏她做丫头,愿为夫人做牛做马云云。
明知是眼线,却不得推辞,只好留下。
就如现下的情形一般,明知那湖里怪异,明知花珠是被人推下了水,也还要装作一切正常,从未起过疑心,从未觉得哪里不对头,装作贤良温淑的夫人。
哪怕他曲高阳连汗毛都未碰我一根。
四个月,除了拜堂之时,听见过他的笑声,连身高相貌都不曾知晓,就住到了湖边,一季都在听哪里嘤嘤泣泣的声音,我齐素何曾过得这般窝囊。
“小碧。”
她垂首站在廊侧,听闻声音,抬起头来,“夫人?”
“如果,我没有说睡不着让你端药过来的话,晚饭时送过来的补汤里就不要再放安眠的药材了。还有,熏香里加的九徽香真的太腻,我昏沉一两日没什么,昏沉四个月,还真是有些不舒服。没有必要的话,也不要再点了。”
“夫人……”
她摆起手,眼神有些惊恐,“不是我……”
“我知道。”
我微微笑了笑,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只是提醒你,不要太做过了。”
她身体有些发颤,腿一软,几乎就要跪下,我伸手扶住,头侧到了丫鬟的耳边,轻声细语,“不管你背后是谁撑着,毕竟我是夫人,你只是个丫头,真的要捅出来,你也只有被拿来挡命的份,你,不会不知道吧?”
松手,衣裳稍稍华贵的丫头立刻跪倒了地上,脸色发白冒汗。
几米处另外守夜的丫鬟看见,以为是出了什么事,连忙跑过来,扶起小碧,有些不知所然。
“小碧姐,你还好吧?”
小碧犹自惊吓,自然没有应声,我捻了捻披肩,冲另来的丫鬟微笑,“女孩子家身子薄,这站着守夜,哪里是你们做的活儿?你小碧姐姐想必是累着了,你陪她一块儿去歇着吧!今日就不必再守了。”
她似乎还是有些犹疑,“可是梨管家……”
“梨管家要是问起,就推到我身上好了。”
我歪歪头,指向丫鬟们住的侧院,“不会有事的,去吧。”
她唯唯应了一声,扶着小碧回去。我抬头望向前方,湖水沉静,无波无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