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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原有刘郎堪匹配 却缘定数误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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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胆子就大。文化大革命开始时十二岁,就到处去看死人。有一回,听说运输学院门口死了人,我和酗伴芝兰和喜喜跑去看。尸体用塑料布盖着。芝兰说:“喜喜,你敢去把塑料布揭开吗?”喜喜说:“我不敢!”我说:“那有什么不敢的。我去揭!”走过去一掀,啊哟妈呀,周围的人都叫起来,说:“这小姑娘胆子真大!”

一天早晨,人说有一个女人吊死在家门口了。我撒腿就往街那头跑。已经围了好几圈人在参观,看不见。我便从人缝腋下钻过去。我人小,看什么就有这个方便:钻过去。钻过去一抬头,妈呀,就在那悬空女人的脚下!

一次是看跳楼。人还立在上边晃悠着。我和众人在下边等着看那个动作。等得不耐烦,就胡思乱想道:人为什么要自杀呢?活着真的是有那么难吗?

又想道:为什么每一个胎儿降生下来都要放声大哭呢?如果出生为人是一件好事,他们应当大笑才对呀!正是:

。。。。胎儿落地为啥哭?人世艰险多烂污。。。。。

。。。。原本无生无苦恼,为何叫我来贵处?呜呜!。。。。

我和喜喜、芝兰三个小姑娘可以说是好事之徒。遇到有游街示众枪毙罪犯的日子,我们必定跟着车队跑。游到哪儿跟到哪儿。直至出了城,路旁看客少了,车队开快,往青山刑场那边去,我们跟不上了才回来。有一次喜喜说:“我们跑快些,干脆到开枪的地方去看好不好?”我们都赞成这个主意,拚命跑。有别的看客懂得抄近路,我们也跟着抄过去。到了那里,还来得及看到死囚被从车上拉下来。

可以说我是在文化大革命的洗礼中长大的。刚上五年级,文革就来了。我们这些半大半小的学生是扫四旧的急先锋。我们的思想最纯正,对真理的接受最为直截了当。我们一伙一伙地带剪刀上街,看到行人裤腿窄一些的就上去捉住,喀嚓一声给他剪开,剪成奇装异服。看到女人留长辫子就给她剪断。至于为什么裤腿要宽辫子要短,这个我们没工夫去想。我们不是在问为什么的年龄。

可是我忘了,我自己也是留长辫子的。似乎辫子在别人头上就是四旧的象征,在我头上则不是。将革命革到我头上来的是我的奶奶。她是胆子小。居委会主任夏大姐就住对面,我家一碗一碟主任一目了然。所以奶奶特别小心谨慎,革命自觉性特别高。她把家里一切有四旧嫌疑的东西都拿出去交给夏大姐。想了想,才发觉我的辫子也在扫掉之列。便拿起一把剪子朝我走来。我的辫子是从胎发留下来的,舍不得,便逃。奶奶就追。她那脚是缠过的,属于末代小脚。于是1966年的一个夏日,在武汉市的滨江大道上,有一个小脚老奶奶手里挥着一把大剪子,一颠一颠地在追她的长辫子小孙女。这个镜头要是有人抢拍下来,一定会获得二十世纪新闻摄影大奖。

想不到的是,当时真的有人拍摄下来了!此事直至四十年以后,我巧遇了那位摄影者才知道并看到了照片!

我的受教育程度实际上是到4点5年级为止。从此时起“停课闹革命”,直至小学“毕业”。免考,全班直接进入初中。混了一阵,“复课闹革命”。实际只闹革命,并不复课,主要是念念毛主席语录,以及上街跳跳忠字舞。曾有一阵,似乎真的是要复课了。臭老九抱着一摞教案准备进教室开讲,不料门一推,头上掉下来一颗地雷——半瓶开盖的墨水,和一把扫帚。爆炸声是同学们的开怀大笑和跺脚拍手。

很快就要“初中毕业”,方向是“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敲纺织工业部决定在四川省双阳市建立一个大型纺织厂,需要从武汉调一批熟练工人过去。给出的优惠条件是:谁去,谁的子女就可以不上山下乡。我的父母为子女前途计,就报名了。

要离开武汉这座热腾腾的母城,我是非常舍不得的。曾经把户口簿藏起来,不让爸爸去办迁徙手续。但那有什么用?部租的两艘大轮船沉闷地鸣叫两声,装着八十几户人家,转身朝上游遥远的地方,呼哧呼哧吃力地开去。

上船之后开船之前,邻居酗李升找到我,说码头上有一个人要见我。李升也是上船的移民。我问:“谁?”答:“你下去就知道了!”我只好跟他下去。

原来是刘纯华!码头水边有一批待运的砖码在那里,刚好隔出一方净土。刘纯华就候在那中央!李升指点完就走了。

刘纯华不是我们红街五里的,他住在六里。但几乎每天都到我们五里来。他是李升的铁哥们。他们有一伙朋友经常聚在李升家前面的小块园地,谈天说事,下棋打牌,吹拉弹唱。后来他们与我弟弟也混熟了,常来找我弟玩。我因此也几乎成了他们的朋友。

刘纯华的小提琴拉得很好,时常吸引得我出神地听。尤其是当他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琴声飘来时,我就要静静地坐到闺房窗边,领悟那伤感飞翔的境界。我觉得这个人真是多才多艺,能够奏出如此美妙的音乐。他出身知识分子家庭,父母都是医生,有一种不同于我们这些土孩子的气质。有一天,当他来我家时,我说:“你的小提琴拉得真好,能不能教教我啊?我想学!”他很高兴地答应了,天天带着小提琴到我家来,教我。

不过到底没有学成,半途改学琵琶来了。有一天他邀我和弟弟上他家去,碰到他姐姐在弹琵琶,这比小提琴更吸引我。他姐也认为女孩子学琵琶更合适,也愿意教。于是我拜刘姐为师,下功夫跟她学琵琶。此事我爸妈十分支持,在我十五岁生日那天两人笑眯眯地将一件礼物捧到我的面前:是一把从旧货店淘来的琵琶!才花了三十元。文革期间好东西不值钱,往往花不多的钱能淘到非常好的东西。这把琵琶属于上品,连刘姐也羡慕得了不得。

刘纯华为人显得老成持重,机智能干。文化大革命初期,“横扫牛鬼蛇神”那会儿,“革命小将”们杀入我的邻居杨伯伯家,将杨老奶奶从病床上架起来批斗,剃阴阳头。同时要将杨伯伯的女儿迎春和迪春剃阴阳头。她们是十五六岁的女孩儿,剃阴阳头象什么话?拚命抵抗,誓死不从。危急之际,刘纯华出场了。他说:“你们等等!我去把居委会主任请来!”小将们错愕,弄不清此何人何意,只好暂停。刘纯华以百米跑的速度急奔,半拽半架的把夏大姐弄着来。与其说是请,不如说是挟持吧。不知他跟夏大姐说了些什么。夏大姐对小将们说:“我是这个区的领导,小将们辛苦了!这两个姑娘呢,平日革命表现都还不错,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我看阴阳头就不要剃了。这事以后再说,小将们看好不好?”那时文革还没发展到冲击当权派的阶段,居委主任在小将们看去还是挺大的。就这样化解了一场危机。要不然一方是革命气势不可阻挡,一方是誓死保卫头发,闹下去也不知会出什么意外。

此事刘纯华获得很好的评价。人们把夏大姐的功德记到刘纯华的头上,对他称赞不已。杨伯伯家更是感激涕零。此事对于我,则是进一步在我心头确立起刘纯华长者的地位。我一向把他当成长一辈的人,虽然只比我大四岁。由于当成长辈,我从来没想到与他之间会有什么故事发生。

现在,这故事就要发生了不是?终于在我离开母城的这一刻,刘纯华鼓起勇气要向我表达某种情感!他一改平日灰扑扑的革命服装,收拾得焕然一新:质地很好的蓝黑长裤,崭新的白色衬衫,锃亮的棕色皮鞋。很可能这些行头由于与革命时代不太协调,平时是收藏在箱底里的,今天拿出来了。头发也是理发店刚刚吹出来的样品。总而言之,整个儿显得英俊挺拔,熠熠生辉。他迎前一步,向我伸出手来,说:“江月白,你们要走了是吗?这对于我真是非常舍不得的事情。我来送送你!”我的手还是处手,从来没和男孩子接触过,这时畏畏缩缩的伸不出去。我低下头,只让手指绞着衣角,同时说:“谢谢你,刘叔叔!”

他瞠目结舌,显得非常震惊:“你怎么叫我叔叔呢?我才多大啊!从,从前你叫我什么来着?”

我也记不起从前称呼他什么来着。好象是没叫过,交往中只是你、我什么的。

他也想起来了:从前并没称呼过他什么。“对,从前没叫过!可是,无论如何你别叫我叔叔呀!我们是同一辈的人,应该叫我大哥哥的!”他的声音低柔下来,“你知道吗,江月白,我喜欢着你!”

我的耳朵还是处耳,第一次听到一个男人说喜欢我。这在我的少女之身心中也引起了强烈反应。我羞得面孔飞红,感到体内在启动着一套又一套的什么系统。

“本来我还不会这么早地就说这个话,”刘纯华说,“我想有的是时间,况且你还小。可是,可是忽然间有这么大的调动!这事对我的打击太大了,我都痛苦得不能入眠。你这一去简直就是断了我人生最大的一个希望。我知道妄想从此变得非常渺茫,说也没用。我原想不说的,可是临末还是决定来送送你,表达一下我的心声!”

我开始感到有泪水在眼睛里打转。只听刘纯华又说:“没什么东西好送你,我买了个日记本给你带上好吗?”

我抬眼,他已经将塑料薄膜包装着的日记本递过来。我不知说什么好,也怕泪水和不平静的面部表情让他看见,接过日记本,谢都没谢一声,扭身就跑。他在后边追唤道:“给我写信!地址问李升!”

我跑上船,又回过头去看。只见他远远地立在那里挥手。忽然,可能是想起什么,急急向船跑来。在桥边让工作人员挡住了。几个人围住他,好象是发生冲突。我急忙要下去解围,看他还有什么话。这时已经到了开船时间,桥收门闭,没办法了。我继续朝下边眺望,看到那个白衫黑裤的身影已经自由地立在那里。还好,没惹什么麻烦,没被工作人员带走。我松了一口气,拿着日记本的手起劲地向他挥手。他看见了,高兴得边挥手边跳闯,象一只得到称赏的小狗。

我回到船舱,将日记本悄悄放入自己的小箱子,别让爸妈看见。仰卧在床上,头枕着手,品味着刚才这一幕,几乎有了做新娘的感觉!事物排序很重要,所以人们要争第一。第一印象,第一时间,第一夜。什么都是第一次的感受最为新鲜深刻。头汤面就比后边下的面条好吃。皮鞋落地半分价,刚打开包装的皮鞋就是值钱。刘纯华给了我第一次的爱情体验,轻轻吹一口气就让我喝醪酒似的晕乎乎。后来我的处女身是给了霍卜常,然而就处女心来说,我想是给了刘纯华的。他按了我十六岁少女的爱情开关,体内一套又一套的微妙系统启动了。

其实这份爱情是早就发生了的,只是我自己浑然不觉而已。刘纯华和他的朋友,表面上找我弟弟玩,实际上恐怕是冲我来的吧?刘纯华的提琴声也不是无的放矢,而是把对我的想望掺进去了的。我听着他的琴声,就被他勾了魂去。这有些象是和平演变,我被勾了魂还不自觉。自觉是有些自觉,只是躲藏在潜意识里边。现在回想起来,我对这位“刘叔叔”早就有喜恋的,早就处在他磁力线的穿透之中。我每天似乎都有一种期待,期待着他的身影,他的琴声。

想入非非,浮思联翩,不知不觉就进入梦境。刘纯华向我走来,我飞翔着投入他的怀抱。我们携手在龟山之坡起舞,在蛇山之巅徜徉。我们进入一个山洞……醒来的时候象是贾宝玉从太虚幻境回来,意态激荡!

轮船在夜色中隆隆前进。我呆呆躺了一阵,看看家人邻里睡得正熟,就悄悄取出刘纯华的礼物来,打开看。日记本的扉页上你猜写什么来着?“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与江月白同志共勉,刘纯华,年月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刘纯华的笔迹。然而十分失望,因为这不是我期待他写的话。你不能写一句甜蜜一点的,让我心跳的话吗?你只能抄一句现成的鲁迅语录吗?倒不如抄一句毛主席语录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之类吧!

不过后来觉得也难怪。我们这一辈人脑子里装着的大体也就是一些语录。你能叫他写出什么来呢?

尽管不太满意,我还是把日记本珍藏入箱。我把它看做刘纯华的爱情信物。一直到后来,发生那么多的变化,人事沧桑,日记本也皮老纸黄,我还是保存着它。不信,现在我都可以拿出来给你看看!

由刘纯华点燃的一个少女的爱情之火,在轮船上慢慢焚烧,越烧越旺。到了双阳简直成了燎人之势,不可收拾。那是一个容易相思成疾的年龄,一个容易被情网缠住葬身大海的年龄,你知道。我几乎弄得茶饭不思,床第不眠,面黄肌瘦。我决定给他写信。这封信写了五天,八张纸。这时才想起通讯地址。急忙取出礼物来查。可能送给我的日记本里写着地址的,我想。我就细细翻检这本全新的日记簿。他家不久前挪地方了。要是不挪地方我倒大体知道地址,可现在不行了。我一页一页地查看,居然没有!除了鲁迅那句名言,什么也没有!

只好去问李升了。临别他不是在后边追叫“地址问李升”吗?这在一个少女不免是一个心理障碍。然而此时也顾不得了,只好去问李升。李升告诉我了。我郑重其事地写信封,弄好。拿到邮局一称,超重,加贴两角钱邮票。小心翼翼投入邮筒。投入以后还往缝里张望了一眼,生怕有什么差池。

回去我就等,掐着手指头算日子,等候刘纯华的复信。时时往门房那边张望。最后,终于等来了,有我的信!我狂喜地接过来一看,信却不是刘纯华写的,而是我自己写的!信封上贴一张退条,在“该地址查无此人”那一栏勾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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