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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新寡少妇陷空渊 老滑巨鸦啄其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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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象一条奄奄一息的美人鱼,在武汉几乎是被人抬下火车,抱上汽车的。直接开到了霍卜常的老家泸县。他离家时还是个大活人,回来却成了装在木盒子里的一袋粉末,灵魂夹在一个十八寸相框里边,睁着一对伤感的大眼睛。

在霍家的大厅筹办了追悼会。中间是卜常的遗像,放大得跟真人一般大小。两旁竖着数十个花圈,壁上挂满挽联。

那是追悼会的前一夜,我和几个妯娌,以及卜常的妹妹,为他守灵。夜深人静,她们怕我撑不住,叫我到楼上房间休息。我上去躺下不久,忽听楼下乱声,二妯娌唤道:“大哥,别吓我!”

我急忙下楼看,只见花圈全部倒地,挽联掉落,一片狼藉。连遗像也歪斜一边。妯娌们惊恐万状地说:“刚才一阵狂风刮得我们睁不开眼,汗毛直竖!吹成这样!”我一听也起了鸡皮疙瘩,说:“我在楼上没感到有风呀!”她们说:“我们随即出去看了,外边一点风都没有!”

这事很古怪,有点象是卜常的阴魂在发脾气。翌日人们议论说,他放不下年轻的妻子和幼小的孩子啊,放不下年老的父母啊,放不下他正在开创的事业啊!他挣扎着不肯到阎罗王那里去,和牛头马面打了起来啊!

后来我又想,是否有什么事情触犯他了?曾经怀疑是因为眼泪滴在他脸上。但那泪正是妻子的真情呀,他应当喜欢、感动才对。忽然有一个念头冒上来,顿时毛骨悚然:是不是因为居丧期间我做了一件对不起他的事?

当然,按照时间次序来说狂风起时那件事还没有发生。但在鬼神世界里时空顺序是与我们人间不一样的,鬼魂能够看到我们排在后边的事。

什么事呢?——我在卜常死后不久就失节了!而且是失身于一个老头子!此事是我心的深处多年无法抹去的污点。

当然我不是要从一而终,我不吃封建伦理那一套。可是,我们做人处事还是应该有一定的格式,一定的讲究呀!例如说,国家有什么丧事了,要搞个全国哀悼日,期间不准做什么什么,就是必要的讲究。同样道理,女人死了丈夫,虽不能要求她长久守寡,但在一定期间内还是不宜与别的男人睡到一起的。这是对死者的尊重,不管他地下有知无知。也是对自己的尊重,内心的安宁。

至少,应当守七七四十九天吧。人死后要是真有阴魂,这个魂是会在他生活过的地方绕飞数月才离去的,我想。

然而我在卜常死后才四十天就和一个老头子住一个房间了,接着睡同一张床了!

那老头是卜常公司里一个工程师,霍家的朋友,叫任焕之,比我父亲还大一岁。道貌岸然,和蔼可亲,有君子风,甚得众望。给我印象尤其好。我新寡,伤心欲绝,终日以泪洗面。尤其当见到卜常的兄弟和他们的妻子成双成对,感情深笃时,就不免触景伤情,哭泣不止。那个任焕之就适时地出现在我的近旁,劝慰我。说怪不怪,他一来劝我就不哭了,心情似乎就好些了。这也是异性相吸的道理,何况这是个有老年魅力的男人。霍家人让我哭得没办法,他们见任焕之一来我就止哭,此后遇到我哭时,就打电话把他叫来。

这对我可不是好事,就好象你在一个斋戒中的尼姑旁边放一卷猪油面饼不是好事那样。有谁研究过刚刚丧偶或刚刚离异的女人的心理状态么?那就象一只空了一半的鸡蛋,脆弱而乱糟糟。又象一个氢离子,电子没了,只剩原子核,极不稳定。我的男人没了,整个身心空缺一半。只有了阴,没有了阳,无论心理上生理上都出现了空洞。这时候你弄个男人来放在我旁边,不正是尼姑蒲团旁边的一卷猪油面饼么?尽管那男人已经五十八岁,也是一个男人嘛。而且,年纪大的男人有一种稳重老练的风度,在某些方面比酗子更具吸引力。

这时节,霍家以外一般的男人,年轻的男人,是没机会出现在我近旁的。只这个任焕之有机会。他是霍家的朋友,有出入之便。此外,年龄也是一张通行证,人们对年纪大的人容易放松警惕,就象对老炉子里的余烬容易放松警惕那样。所以霍家就让他出现在年轻新寡的媳妇近旁了。

实际上有些年高望重的男人比年纪轻的更坏,更危险。任焕之并不象人们想像的那样老实,他在劝慰我的同时,早已开始做光。就是《水浒传》王婆说的那种做光。从他含笑定定地看我的眼神里边我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劝慰本身就是做光。只要能走到我的近旁,这光就有一分了。听他劝说而不是厌烦,这光就有二分了。劝慰有效,这光就有三分了。形成依赖性,霍家人要求他来,这光就有四分了。

有一天我又哭,霍家人又打电话将任焕之叫来。来了以后,并没有象往常那样坐在三尺之外的沙发上,而是等霍家人离开之后,立到我的旁边,举指揩去我挂在脸颊的一滴眼泪,接着捞一记我的头发。这是一个明显的做光动作。如果对此我表示反感,做出拒绝的反应,按照王婆的说法,“此事便休了”。然而我并没有瞪他一眼,推他一把,拂袖离去。于是,“这光便有五分了”。他更加感到事有可图,急切难耐。我甚至听到他喉咙里咕嘟一声在咽口水。

接下去光级再增加又能怎样?在霍家能怎样?任焕之苦思冥想,终于制订出一套整体计划:出差,将我带出去旅行。他暗自给这个计划取名叫“西门庆计划”。

这计划首先须征得我的同意。如果不同意,“此事便休了”;如果同意,“这光便有六分了”。他说:“我由于业务上的须要,将出差一趟。你不如跟我出去散散心吧。你看怎么样?”

我惊异地了他一眼。“为什么?”问道。

任焕之大约是读过韩非子《说难》的,知道该怎样去说动人家。总不能直截了当说“为了把你带出去咱们搞腐化”吧。要把自己真实的目的隐藏起来,要研究对方的心理,投合对方的需要。对方的需要倘若属于隐秘的不光彩的,还不能点破,装做不知道。要寻找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为对方这种不好明说的需要披上一块遮羞布,让对方心安理得,同时让对方相信:这事是符合其利益的。因此他很聪明地说道:“我是想,你这样在家闷下去可能会忧悲成疾。最好换换环境、空气,出去旅行一番,这会帮助你从悲伤的情绪中解脱出来。你还年轻,来日方长,不可把身体弄坏了!”

他说的好象有道理。可是,可是,合适吗?跟一个老头子孤男寡女地旅行,人家会怎么看?还有,霍家人会同意吗?我低头思忖,向他抬一眼。

任焕之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立即猜出我在想什么。他进一步做思想工作,说:“我和你是不同辈份的人。咱们就象父女,父亲带着女儿旅行是正常不过的事。谁都知道我是个道德高尚的正人君子,一贯政治表现先进,生活作风正派。领导和群众都信任我。我实在只是利用出差之便,出于真诚,帮助一个特殊情况。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是胸怀坦荡的!至于霍总他们家,我去说。”

下一步就是说动霍婆和老四了。这一关是不容易的。霍婆积年见事,思想老旧。老四政坛历练,阅人无数。他们怎么会同意让年轻新寡的媳妇让一个老不死的带走,在他们的儿子兄弟死去还不足一个月的时候!任某知道这一关最难过。如果通不过,“此事便休了”。

如果通过呢?“这光便有七分了”。任焕之利用三天三夜时间冥思苦想做了精心准备。最宜敲打的是哪个部位?对方最在乎的是什么?最不想要的是什么?我该怎么说,霍婆老四会怎么想怎么说。如果对方那样说,我又该怎么说。在心里反复演练推敲。于是鼓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开始向第七节台阶爬升。

一天,我哭,他来。劝住哭以后,他走入霍家小客厅,霍婆老四都在。他牙缝咝了一声,坐下说:“呀,怎么办呢,老这样哭也不是事a哭坏身子的。幸好有我在,还可以开导开导她。可是,最近我要出差去。”

霍婆一听紧张起来。“出差多久?”问道。

“半个月吧,或者更长。”任焕之说道,窥探一下老四的表情。老四听此也现出烦闷的脸色,开始掏香烟。

“呀,那怎么办呢?”霍婆发愁道,“这人也真会哭,哭起来没完没了。任谁怎么劝都没有用,幸好有你劝她。真灵,你来劝她就不哭了。一听到她哭,我也鼻子发酸,暗地里也跟着哭。你不只是劝住了她,实地里且是劝住了我。我家现在离不开你,你不要出差吧,有事叫别人去做,好不好?”

霍四专注地看了一眼任焕之,点起一支烟抽着,等他回答。

“这次差事别人是代替不了的。我要在武汉和日本人谈一个项目。”任焕之说。

“要不让嫂子回双阳工厂去上班吧。”霍四转头和母亲商量道,“回到工作中去可能对她的精神有帮助。”

任焕之听了这话,那颗色心一下子就往深渊沉下去。如果真听老四这个馊主意,“此事便休了”!

幸好霍婆表示反对,说:“按照我们老家的规矩,女人必须经过七七四十九天才能踏进娘家门!”

一听这个话,任焕之那颗心升上来放回老地方。他知道老四这个馊主意无论如何是行不通了。却反话正说,故意装做站在老四一边,劝霍婆说:“老规矩也可以变通嘛!况且我们现在是住在县城,不是住老家乡下。霍书记这个办法可以考虑,回到工作中去可能对小江的精神恢复有帮助。”

“那怎么行!”霍婆断然叫道。她一向是个有主见有决断的女主人。

任焕之决定继续攻打这个坚不可摧的信念堡垒。他说:“目前的形势,要抓主要矛盾。毛主席说,主要矛盾解决了,其它矛盾就迎刃而解了。要分清重点和非重点。重点是什么?”他昨天夜里已经确定这个最该敲打的部位。他郑重地停顿一下,看看霍婆,又看看老四,加强语气说下去,“重点是什么?是孩子!是霍总留下的这个血脉,你们霍家很重要的一支脉系!而这个孩子的能否健康成长,关键是看妈妈,看小江能否担当起养育孩子的重任。所以现在矛盾的主要方面是什么呢?是小江的身体健康!能保持身体健康,就能带好孩子。倘若忧悲成疾,身体垮掉,则你们霍家的这个孙子怎么办?你们很难代替母亲养好这个孙子。你们顶多只能给他一口饭吃,至于母亲的作用你们是代替不了的。不仅如此,某种情况下小江还会成为你们的负担。所以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是帮助小江摆脱精神困境,转移注意力。如果一直闷在家里,不断地哭,身体不生病才怪。所以霍书记说的,让她回双阳工厂去上班也是个办法。”

霍婆忽然得了主意:“让她跟你出差去,你把她带出去散散心怎么样?——只不知她愿意不愿意!”

任焕之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他想跳起来唤乌拉!

然而,要是真的露出喜悦之色,那恐怕“此事便休了”,因为老四脸上正露出疑惑之色,极其专注地看他一眼。他十分知道此时该怎么表现。他连连摆手说:“啊,那不不不!我怎么可以!”

“就这么定了!”霍婆拍板说,“你一走,遇到她又哭,谁来劝她?你不知道,有一次夜里呜呜的哭得我心里发毛,想打电话叫你来,又怕过于打扰。真的是除了你来劝,谁也没办法。你说得对,现在最重要的是保住她的身体,让她带好孩子。万一她出什么事,我这把老骨头有能力带这个孩子吗?他的叔叔婶婶们也已经够忙的。”说着看了老四一眼。

任焕之显出十分为难的样子,看着老四,准备再说点推拒的话。正张口,不料老四止住了他,说:“就按我妈的意思办吧。先让妈去与嫂子谈谈看。如果行,咱们再商量一下。”

接下去一层障碍物是任焕之自己的妻子。老头子带着一个年轻寡妇出差,这算怎么一回事儿?任妇肯定要有想法,除非她是个木头人。任焕之知道这层障碍也不可掉以轻心。如果夫人想不通,故意搞破坏,也非常可能“此事便休了”。为此任焕之又想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装做烦闷的样子对老婆说:“呀,霍老太太真是老糊涂了:叫我带着她的媳妇小江一起出差去!说怕她哭起来没人劝,又说怕长久下去小江身体会垮掉,孝没人带。我说这怎么行呢?不便啊,我怎么可以带着一个年轻女人出差呢,别人会怎么看?多数人知道我一向的为人,但若有少数个别的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背地里说三道四的,也怕有损于我一世的清名。我想我应当避嫌。可是再三推辞不过。你知道,霍老太太是一个固执己见的人,一旦拿定主意推土机也挪她不动。所以我的意思,是来与你商量一下,叫你一起走怎么样?你一起走这个事情就没有一点瑕疵了,各方面都照顾到!”

任焕之在抛出这个方案的时候就象孔明在摆空城计,心里其实捏着一把汗,吓虚虚的。倘若夫人真的要同行,那不“此事便休了”么?

幸好,夫人笑着回答说:“哎,你知道我是天底下第一个专会晕车晕船的人,也知道我是天底下第一个懒人。你这不是给我出难题么?让我想想再决定。”

夫人最终还是决定服从自己爱闲喜静的习惯,不去掺和那个舟车劳顿。任焕之直摇头,对此表示莫大的遗憾和无奈。

他决定提前走,第二天就走。夜长梦多,倘任何一方反悔,“此事便休了”。三十六计,快走为上。他说,湖北宜昌某某经理打电话来催。

送行的场面非常热烈,霍婆、老四及霍家几兄弟妯娌都来了,还有公司方面的人好几个。任夫人也来送行,手里捧着一条围巾追出来,象捧着一束鲜花。任焕之吓一跳,以为她临时改变主意,要跟着走呢。她把围巾交到丈夫手里,说怕回程天气冷下来了。任焕之感动得眼泪水差点涌出来,连说好太太,好太太!任高工西装革履,鲜红领带,斑白头发,正是成功人士的典型形象。脸上一派春风得意,他知道他的人生成功是多方面的。这一回的成功则包含更加微妙的内容。不但做光已经做到了八分,而且这做光还是以道德高尚、光明磊落的格调出现的。

任夫人把围巾交到丈夫手里的时候还问:“小江,你衣服有没多带些?”我答带够了。不知为什么,眼睛却不敢与她相对,脸皮讪讪的。

两岸猿声啼不住,轮船已过万重山。一江上的美好景致的确给了我比较好的精神治疗,我感到自己在逐渐摆脱泥潭般的心理状况。任焕之的说法也不无道理,出来走走对我的身体健康有好处。我坐在船边观赏两岸变幻着的自然美景,他则殷勤地围着我转,端茶倒水,介绍景点,或坐下来跟我讲他的人生,他的成就。我看他的模样,十分象满清时代一个八旗老爷擎着一只金笼子在逗他捉到的一只金丝雀。他自豪地向我展示他的学识,他的智慧。谈到了韩非子的《说难》。说着说着就提到了与霍婆老四的谈话,提到如何与“我那个老太婆”耍空城计,当时如何捏着一把汗,“如果她真的要一起来,此事便——”,开心得哈哈大笑。我不禁正色说:“呸!原来你把我带出来是一场阴谋啊?你想干什么?”他吃一惊,知道不小心捅破一层心理外衣。赶紧修补,说:“没有没有!我的确是为了替你的身体健康着想!只是,那也需要使用一点谈话技巧嘛!”

第一站是在宜昌下的轮船。立即就在先吃饭还是先住店这个问题上发生分歧。我肚子饿了。一个月来这是首次感到饿,胃口大开。然而任老头却一点也不饿。他坚持要先住店。我想这是男人女人经常发生的争执。到一个地方,下车伊始,女的通常是要先吃,男的却总是要先住。最后只好听他,毕竟他是主人嘛,并且,menfirst!于是来到一家旅馆。任焕之叫我靠边站一点,他自己去到柜台前。“要一个房间!”他说,拔出钢笔取过登记册就填。服务员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大姐,接过表格瞄了一眼,问:“女的呢?”任焕之往我这里一摆头,说:“诺!”服务员正要开房号,忽然停笔抬头,问:“请出示结婚证!”

“住店要结婚证呀?”任焕之大叫一声,几乎晕过去。

“你是装糊涂还是老糊涂?”服务员说,“或者,干脆就是洋糊涂,外国人!”

任焕之双手按按上口袋,又按按下口袋,万分尴尬地说,“呀,呀,那,那就开两个房间吧!”服务员万分疑惑地看着他,弄不清他按口袋的动作是想找香烟客气一下呢,还是想找钱包行贿,抑或是在寻找忘了带的结婚证。

第二站荆州,仍然是结婚证问题。这把任焕之弄得十分烦恼。这样下去,西门庆计划不是要泡汤了么?到了武汉,急中生智,忽然想起大街小巷墙头到处写着的办证广告。很难看的字写着“办证[img]]

7”,难看得跟狗屎一样。在任焕之看去,武汉墙壁到处涂着狗屎。他一向是非常反感的,纳闷政府对这些污染市容的造假渣子为何不打击。却没想到,有一天这些渣子居然成了他的希望之星!他按照电话号码拨过去,按照对方的指示到市郊结合部一个很远的地方,蹲在满是鸡屎味的墙角落与渣子讨价还价。往返了几个来回,终于办出一份任焕之与江月白的结婚证!在这个证里边,他把他的年龄往下拉几岁,把我的年龄往上提几岁。

拿到证以后,立即挪窝,搬到另一家旅馆。当服务员带路开门时,我还不知就里,问:“就一个房间吗?我们是要两个房间的。”服务员看看任焕之。任焕之说:“算了,一个房间省些钱。反正有两张床。”提到钱的问题我就开不得口了。一路上吃饭住店都是他花钱,这时他要省钱我还能不让他省么?

我的脚步再三犹豫,几乎抬不进去。在宜昌、在荆州,以及在武汉这几天,分开住的时候,他到我房间来坐,已经把光做足到九分的模样。这一住到一起还能有好事吗?然而没办法,这门槛前也是我自己一步步走来的,并非全是别人的原因。到这一步,不进去又住哪儿去呢?

幸好,进了房间任老头并没有大开杀戒。到底是近六十的人了,没那么急不可耐。到底是个知识分子,没那么粗鲁。到底是个正人君子,没那么赤猴样。模范公民、先进分子当惯了的,内心有思想斗争。要撕下戴惯了的面具也不是很轻松的事。他责备自己:“怎么会变得连我自己都不认识了呢?怎么会是这样啊?这是不应该的!要对得起霍家人的信任!要对得起历来大家对我的评价!”。决定“狠斗私字一闪念”,悬崖勒马。人有时候就这样:真正举起刀的时候却犹豫了。所以前半夜他什么事也没做,表现得非常正派。

然而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这才是最难最难的啊!任焕之只正派了半个夜晚。辗转反侧到午夜,开灯,爬起来坐到我的床边,跟我说话。他说睡不着,他有失眠的毛病,“况且有这么个可爱的你近在咫尺,更加睡不着了”。“你真美!”他说。(又来了,男人对女人的赞美:你这块肉看上去真新鲜!)说着那双肉都都的手就向我的手背摸来,捏住。另一只手则伸向我的脸庞。

我不是个草木女人,我也是个体内流动着大量雌性激素的女人。经过人生不幸的大冲击和三十多天的居丧,这雌性激素无论从构成上说还是从数量上说,都达到了新的水平。老头子的手一碰,立即就让我的血液产生激流般的反应。然而我也是个有良知有羞耻感的女人,我仿佛看到卜常的眼睛在严峻地注视我。我脸白心跳,不是脸红心跳。毕竟这是第一次处在不正当关系的气氛下。生理的反应与内心的挣扎交错在一起,使得我全身坚硬,失神地望着无物,好象是一具死尸。弥留状态中只仿佛听到老头子在说什么。后来他的手继续探索,终于使我顿时醒了过来,羞耻感和正义占了上风,将他的手推开,说“你走!”

任老头退回他自己的床上。不急,他知道猎物已经笼住,早晚的事。鱼钩已经咬在那里,你顺势慢慢地拉,就上来了。要是用力猛拽,倒可能跑掉。

床头倚了一会儿,躺下一会儿,又起来倚床头。说话了:“我实在喜欢你。现在床对着床,是个好机会。我得到快乐,也给你快乐,有什么不好?”

我没说话。后来他又躺下了,关灯。黑暗中我慢慢地恢复知觉,内心的斗争以另一种方式呈现,柔和的方式。生理的渴求慢慢苏醒,毕竟几个月没接触男人了。我想起吴么车的话,他说他能来势二十分钟至半个小时。真有那么回事?

内心的魔鬼在黑暗中升腾。当任老头再次坐起倚床头,说“我尊重你,我不会强迫你。你什么时候想通了,我什么时候过去。”时,我终于说出了此生最为可耻的一句话:“那么你过来吧。”

没办法,我是一步步被人驱入一条堕落的狭道的,就好象一只动物被人设计引诱、捕捉并使它晕眩那样。

当他开始拆除我的第二道围墙时,我骤然一惊:怀孕了怎么办?立即推开他的手:“不行,我怕怀孕!”

正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此人费尽心机制订了“西门庆计划”,却没想到准备避孕措施!他跪在床上,痛不欲生,左右开弓地连连打自己嘴巴:“老混蛋!怎这样糊涂?该死!怎这样糊涂?”

第二天他去买了一大袋避孕药品和器具,任我选用。于是当天晚上,一个年近花甲的老头和一个三十一岁寡妇做了一次动物界最肮脏最无味的事。他是个阳萎症患者,只来得及把脏东西流在我的大腿上。

“怎么回事?我和我老婆不是这样的呀!”他气喘吁吁躺在那里,满头大汗,面孔扭曲,如同一只受伤的海象。我则象个被逮住的犯罪分子,懊悔和羞愧得几乎想在地上找一条缝隙躲进去。

第二天他去买了大力丸吃,也没用。大力丸对潜意识层面上的阳萎没用。

他在与一个日本人谈生意,什么项目。请日本人吃饭。那日本人见到我就象一只猎犬见到一只兔子那样,鼻孔直吸溜,两眼圆睁,反而对他的生意谈判对象不感兴趣。此后两天,那日本人一直缠着我们转,一会儿到我的旁边,一会儿到任焕之旁边,好象一只狗颠过来颠过去,这边闻闻,那边嗅嗅。我看到他们在剧烈地谈着什么,眼光往我这边瞟。不会是把我也当成货物,当成项目吧?我疑心起来。果然,一天早晨起来,任老头跟我说:“我在和日本人谈一个大项目,签不下来。日本人说,要和你谈一谈再决定。你今天就跟他谈,让他在这上边,”他指着一份文件,“喏,这里喏,让他签字。”我惊骇了,说:“这上边是什么,我又不懂。怎样跟他谈?”姓任的说:“不需要你懂,我已经跟他谈好,你只要叫他签字就行了。你还可以向他要一笔佣金。”

“我怎样叫他签字呢?他要不肯签怎么办?”

“你想办法。你会有办法的。什么办法都可以用,目的只有一个:让他签!到时候我会给你好处的。等一会儿我要出去办事,你在这里等他来。”

我明白了,他是想把我转让给日本人,或租用给日本人,换取他的商业利益!

他一出门,我立即收拾东西,直奔江边码头。等到下午任焕之与日本人扭打在一起的时候,我已经在开往双阳的轮船上了。对着两岸青山和浑浊江水,我心潮起伏,羞愧难当。我非常后悔这一次不明不白的旅行和人生迷失。今后怎样生活,怎样做人,我得好好地重新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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