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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东打工了三年,因卧病的父亲需要照料,年迈的母亲需要帮手,忙于工作的弟妹需要休闲,我只好又回到双阳。
这一年我已经五十一岁,夕阳西斜。然而从西斜到下山还有好长一段时间,怎样消磨也是一个不小的问题。时间相对论除了爱因斯坦的那个说法,也可以表述为:对于人生来说,时间有时过得快有时过得慢;有时珍珠般宝贵,有时又废品般累赘。时间对于老年人来说不一定是好东西,尤其是对于丧偶离异形单影只的老年人来说不是好东西。孤独在年轻人并不可怕,就象云块遮蔽不住朝阳一样,他们有热力有未来。可孤独对于老年人来说就非常沉重了,有如阴云密布的黄昏连着无边的黑夜。正是:
。。。。人生苦短也苦长,该忙瞎忙已忙完。。。。。
。。。。举步不知何处去,霜鬓枯眼对夕阳。。。。。
面对着后边几十年的孤独,我不禁有些忧愁起来,就幻想道:要是能找到一个可相依的老伴共度晚景,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于是我又一次想进入围城,进入中老年人婚恋市场。
敲双阳市老男协会举办一次“鹊桥会”,我和邻居杨二姐便结伴去参加了。协会旗下这些老男有许多处于单身境况:辛苦一秋,光荣退休;心满意足,就缺女流。于是组织了这次为会员们排忧解难的拉线会。报上登了广告,电视也作了报道。时间定在农历的七月初七日,取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之意。只接受女同胞报名。
负责报名登记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爱说话的大姐大。大厅里没有其他人,我们就顺便聊了几句。我随着话势就提到了某退休局长,姓劳,说我以前是那个局的职工,问他现在怎么样了。大姐大一听来了劲,报童卖号外似的叫了起来:“咳!他呀?得了前列腺癌了,住医院,快完了!”
报名回来以后,想起劳员外,不由得百感交集。人倒是个好人,只是在那个方面过于折腾。折腾原是为了长寿,没承想所依赖的理论和实践全都破了产!我在想,是不是应该到医院去看看员外。犹豫了两天,终于没有去。
在七七到来之前,有的老头就主动出击了:先到登记处查资料,寻找目标。这体现了一种主动风格,而不象有的人那样按部就班。结果在六月中就有一个老头给我打电话,说在登记处看到我的资料,觉得挺合适,要求见面。我说那就见呗。他却说,现在还不行,要再过几天,等他的保姆回乡下了才走得开。我是当过保姆的,一听就知道老头是那种不给保姆钥匙时刻盯着保姆一举一动的小气小心眼的人,这种人不好相处,于是回绝了。
七七,我和杨二姐相伴赴会。
鹊桥会,多么美好的聚会名称!使人想起银色的河、年轻的牛郎和叽叽喳喳的喜鹊。不料到现场一看,只有银色的头发和黄土高原似的男性老人脸!织女不少,有老织女也有不太老的织女,甚至有年轻的织女,倒的确是叽叽喳喳。尽管会场布置得红红绿绿富丽堂皇,放着年轻人的音乐流行歌曲,竭力营造春天的气氛,然而还是不免让人感到秋风瑟缩。
既然来了,就还是去登记处报到。协会主事者给每一个报名的女同胞制作一张卡片,写姓名、年龄、联系方式等等情况,让拿在手里。同时,当然,也给他们自己人制作了卡片,可能远不只一张,也让拿在手里。到时候,互相看得上眼的人,只要把卡片给对方,就可以建立联系了。鹊桥会的第一幕是主席讲话。第二幕是到后花园茶话,围了一大圈桌子,吃茶,磕瓜子。第三幕是做游戏:捉迷藏、抓放猴等等。这一幕的设计就失败了:大半截身子已经入土的人怎么玩得起来孝子的游戏呢?第四幕是散开,自由搭讪和攀谈,交换卡片。
在进行第三幕的时候我和杨二姐就有走的意思。但出口有人把门,不让走。我们只好立在边上,漠然视之。突然就有两个老头哥俩似的朝我们走来。他们的目光直挺挺的,干渴的急切的,倒不象是来搭讪交朋友,而是来打猎的。直直的伸出手就要握手,嘴里却说不出什么话。杨二姐出于礼貌的习惯出手应付了一下。我却是岿然不动,有趣地看着这两个老头。其中一个:头发比我的脸还要白,脸却比我的头发还要黑。这老头拿出他的卡片直朝我送上来,说:“我们交换一下卡片吧!”我没接,而且把自己手里拿着的卡片往回缩。不料他竟出手来抢!我握住卡片不肯放手,他居然使出两只手来掰!连掰带抠,终于将我的卡片抢去了。接着把他的卡片硬要塞给我。我和杨二姐转身就走。那老哥俩竟追上来,一路小跑说:“我们出去喝茶吧,到茶馆坐坐!”
门卫放行了,因为这一回在他们看去是两对,而不是两单。出了大门,我和杨二姐径直朝公交车站走去。敲来了一辆车,我们一步跳上去。从车子后窗看到两个老头立在马路边眨巴着眼。
刚到家电话就响起来,是那个白发黑脸老头打来的。他说:“我是某某,刚才你给我卡片的那个。”
“我今天没给过谁卡片呀!”
“反正你的卡片在我手里!”
“在你手里又怎么啦?那又不是绣球。况且那是你抢的,不是我抛的,是绣球也没用。你不用给我打电话了知道吗?”
此后三天,老头还是来电话。我一听他尖高沙哑的声音就挂断。
不久,儿子媳妇搬到他们另购的房屋居住,留下我独自一人生活。这一下更加孤单了。屋子里空空的,连一只猫都没有。我不喜欢养宠物。屋里除了我自己,唯一的活物就是那台电视机。它是我从早到晚的伴侣。即使我不在旁边,也让它开着。早晨它和我一道醒来,夜里我睡觉了它才休息。不管我在做啥,在厨房还是在洗手间,只要有它的声音,我就感到屋子里不是那么空得可怕。晚上便坐在它的前面,漫不经心地看它自说自话。手里握着遥控器,一出现广告就转台,一出现广告就转台。那些广告的声调,有的咋咋唬唬,有的罗里八嗦,有的气急败坏。电视剧则大多味同嚼蜡,时常看得我就打瞌睡了。所以我坐在电视机前,其实不是在看电视,而是在捱时间。一直捱到深夜,不得不上床了,才关掉。关掉之后,又还舍不得似的,摸摸它,揩揩它。一边揩,一边说:“再见罗,老朋友!”
有一回关掉之后却还不想上床,在厅里磨蹭来磨蹭去的。屋外下着雨,滴滴答答的声音在我空荡荡的心窝里发出忧郁的回响。我有一个毛病就是怕下雨,下雨会使我的感情变得格外脆弱。这时我就受不住了,突然跑过去抱住电视机,象一块化掉的糖那样伏在它上面,鼻涕眼泪地悲鸣起来:“啊,老朋友,我是多么孤独呀!多么寂寞呀!你懂得孤独寂寞的滋味吗?真难受啊!你们机器是不懂的!”
我们人在制造机器的时候还没设定感情程序。啊,上帝呀,当初您在制造我们人的时候为什么要编进去感情基因呢?
有一天儿子来看我,说:“妈,留下你一个人住这儿,我心里有点不安。”
我说:“没啥,你们年轻人有你们的需要,我理解。其实我也喜欢有自己的自由。一个人过有一个人过的好处,不用管我!”
儿子低头呆了一下,抬头说:“妈,找个老伴怎么样?”
“怎么,今天给妈介绍对象来了?到婚姻介绍所去过,还是给电视台精彩老朋友节目组挂了号?或者,你们单位有一个烧锅炉的老师傅丧了偶,你想撮合撮合?”
儿子扑哧笑了起来,说:“妈,哪能呢!我们单位烧锅炉的是个少我一岁的酗子,人家能要你吗?至于街上的婚介所,能有几个萝卜挑的?况且有些是假萝卜,婚托。说到电视台的老朋友节目,我看主要是节目,其次才是老朋友。这个我们暂时不考虑,除非你想出出镜,我和媳妇也愿意组成个后援团出出洋相。我今天说的意思,是想帮你进入一个婚恋超市看看。”
“什么婚恋超市?听也没听说过!”
下一个星期天,儿子和媳妇吭哧吭哧扛着两个纸箱来了。打开看,竟是一台电脑!七弄八弄安装好以后,儿子象介绍客人那样手掌一伸,说:“妈,这就是婚恋超市!”
“这不是电脑吗?这劳什子我还认得,怎么是超市呢?”
儿子坐下来敲了一阵键盘,屏幕上出来花花绿绿的一大片,还有几排相片。儿子指着牌头说:“这是一个婚恋交友网站,叫好合网。妈你看这,‘注册会员一千七百万,此时在线人数两百多万’!这么多人都是来找对象的。你可以在这上面一个个地挑,象在市场里挑土豆一样。这不象超市吗?”
媳妇在一旁帮着鼓劲,说:“妈,街上那些婚介所比起这,连小卖店都算不上,只能算摆地摊的!”拉开丈夫,自己上去敲键盘动鼠标,说:“妈,不止一个超市!你看,这一行都是婚恋交友网站,有佳缘,有可人,有百年,还有更多。随便哪个都有数百万注册会员。找对象到这上边比去任何地方都方便合适。现在我来给你在好合网上注册!”
“我哪儿弄得来这洋玩意儿啊!”我愁眉紧锁地说,“你们不知道我上学那会儿是怎么混的,连算盘珠都没摸过。现在,还没学会走路倒想叫我学飞了!”
“那倒是的,”儿子说,“人类发展太快了。不要说你们文革学校培养出来的人,便是文革前毕业的那些老人,现如今也都成了半文盲,电脑对于他们来说简直成了外星球!”
“不要紧的,妈!”媳妇说,“我来教你,保证把你教会!你看,手写板也给你买来了,只要在上边写字,电脑就给你输入进去了!现在我来给你注册——叫什么网名呢?”她抬头看丈夫。
儿子想了想说:“叫水中月吧,妈你看怎么样?”
我笑起来:“还镜中花呢!都是虚虚幻幻看得见摸不着——”
“那才好啊!”媳妇抢着说,“看得见摸不着安全!先看,看仔细了再决定,这样安全!”
“行啊!那就叫水中月吧,里边也包含有我的实名!”我笑说。
媳妇又要我找出几张相片,她给传上去。她一边上传一边说:“妈,你很美很有风韵。这几张相片一上去,保证信件会象雪片似的飞来!”
“妈,你坐下来!你看,这morniter上——”媳妇又说
“什么摸你脱,好难听!”
两人笑起来,媳妇说:“不是摸你脱,是moniter!显示器的意思。这显示器上有一个小箭头。这是鼠标,你只要移动鼠标,小箭头就会移动。坐下来,妈,你来试试!”她立起来让开位置,拉我上去。
我半推半就的便坐到电脑前,真的象进入一个令人不好意思的场所似的。媳妇捏住我的手去握那只鼠标。我听成鼠膘,想像中似乎与一只长膘的老鼠联系起来,肥肥的,毛茸茸的。因此被媳妇拉去碰那只“鼠膘”时,手不由自主的往后缩。
“现在我们开始搜索。”媳妇说,“妈你看,这里男一个小圆圈,女一个小圆圈。你把小箭头移到男这个圆圈,鼠标左键点一下,表示要找男朋友。再把鼠标移到年龄这一块,设定年龄。从多少岁起呢?”
“总不能比我小吧。”我说。
“好,51岁起。到多少岁呢?”
“到150岁!”连我自己也笑起来。
“妈,你真幽默!”儿子笑说,“人类最高寿命,吉尼斯世界记录也不过125岁!”
“那不管,就150岁!也许有被吉尼斯漏掉的。”媳妇说,“地区呢?”
“地区不限!”我说,“只要人合适,天涯海角我也跟他去!”
“学历?”
“学历不管!只要不是憨大就行!”
“现在开始搜索。箭头移到搜索这个小框内。你自己移,左键点一下。”
我小心翼翼点了一下。
立即跳出来三十个男人的相片或轮廓虚图。每一个图片的下方都有网名、年龄、所在地、学历几项标注。页面上方有一行字:“符合你条件的有人”。
我的天,五万多人!这里边哪会挑不出一只好土豆呢?我的兴致和信心象春天的潮水一样直往上闯。
“妈,这里有下一页三个字,你鼠标移到这里点一下!”
于是出来下一页,又是三十个人!
“如果你对其中某一个人感兴趣,只要朝网名点一下,立即就会出来关于那人的更加详细的资料。”媳妇说。
“五万多人,约一千六七百页。”儿子说,“妈,你就慢慢地看吧!”
“哎,我的天,才看了不到十页,我的眼睛已经花了!”
“这样子,妈,不要一页页往下看了。一两千页看到什么时候!”媳妇说,“回到好合首页,点击一下我的缘分,会出来另一个页面。”
真的出来另一个页面。这个页面上有十二个人的相片,媳妇说:“妈,这是电脑向你推荐的十二个人。你看,标题叫好合速配。”
“倒不如叫拉郎配呢,什么好合速配!”我不信任地说,“它们机器懂什么9推荐?”
“机器推荐也有一定的道理。”儿子说,“机器重理智,人重感情。而感情往往会误人。妈,你先看看吧,感兴趣的就调出详细资料来看。下一次登录,它又会推荐十二个人。”
于是我就看那十二个人的相片。有的有相片,有的只是系统给出的一个虚图,他们象中东女人那样不肯随便让人见到真面目。至于网名,也是有的实有的虚。有一个人只给出一个字母:L,不知代表着姓李呢,还是姓劳,或者代表着老好人或老恶棍。也有两个字母三个字母的。这些连网名也虚的人,如果再加上没相片,那就值不得留目了。那种人可能没有登录的诚意,或者居心叵测。我只看有相片而且有中文网名的。
中文网名也有怪怪的。一个人叫“我来也”,让我似乎看到一个腆着肚子脸上带着嘻笑的人迈着罗圈步向我走来。还有叫“爱你没商量的”,叫“孤独鸟”的,甚至有叫“老猎手”的,千奇百怪。
“妈,你看,这么快就有人给你写信了!”儿子指着页面说。
“点开看看!”媳妇说,“箭头移到收信箱点一下!”
立即出来信件列表。某,年龄,所在地,收入,发信时间,都标在上面。共有十八封信!
媳妇笑起来,指着说:“这个小子才25岁也写信来了!给他老爹找对象还是给他自己找妈?回信问问他什么意思!”
“这种人是找乐子!居心不良,或脑子有病,没必要睬他!”儿子说。
“要是给他老爹找对象的呢?”我说。
“妈,世上女儿给老妈找对象的有。”媳妇说,“如果一个老头接到一个二三十岁女网友的来信,那一定是给老妈找对象的。可是儿子给老爹找对象的决不会有!如果有,那老爹必定已经瘫痪在床,而且没什么财产。”
儿子笑起来。“别把天下做儿子的说得太坏,做女儿的说得太好,行吧?你看看二十四孝图上,画的都是孝子,没有一个孝女!”
“那是古代,妇女没有地位,有先进事迹也不给画上去!”媳妇说,“男人掌握着舆论导向呗!喂,这里有一个乐山的,五十五岁,地方离得不远,公务员,年龄也合适,打开他的信看看!”
媳妇把我的手和鼠标一起捏住,移动点击。立即就出来那个网名叫“河里的马”的人的来信。只有一句话:“请问你的相片是老照片呢还是近照?”
“我来给他回信!”媳妇说。
于是,回信框内就出现了一句话:“两个月前拍的相片。现在,刚好你在线,我们聊聊天好不好?”媳妇点击了一下,信就发送出去了。真神奇,而且几分钟内就收到河里的马的回信。记得三四十年前有一句口号叫“一天等于二十年”。提出这个口号的先辈们,万没想到他们的吹牛竟会以这样的方式程现!
河里的马很高兴地答应聊天,写道:“非常好!你的相片只要不是十年前的就行。这些相片看上去只有四十岁左右,令我着迷。现在我就准备转向聊天。”
媳妇坐到我的位置上,点击了一下在线聊天那一个栏目,很快就和河里的马聊上了。是打字聊天,看不到对方,也听不到对方的声音。河里的马以为是在和一个美妇人眉来眼去呢,实际上在这边打字的却是两个年轻人,我的儿子媳妇!我走开忙于准备午餐去了,只听到两个年轻人一边打字一边笑,有时候还争着抢键盘打字。笑得前仰后合,好象是在逗着一只丑态百出的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