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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他苏醒过来,天色已经大暗。一点烛光映着杨靖业的面容,削厉冷鹜而阴沉不定,像他从小到大无数个日子所见的一样。
上次被抓去太守府,他差点死在杨靖业的手里。这次还是难逃厄运不成?
杨劼恐惧地睁大眼睛,下意识挣扎了几下。这才发现自己手脚被缚得紧紧的,全身涩麻麻的酸疼。
杨靖业见杨劼醒了,阴阴地一笑,道:“知道我为什么抓你吗?”
杨劼抬起头,努力想看清周围,好一会儿才沙哑道:“这里是都城,王法在上,我还是新科进士,你不能随便杀人!”
“王法?”杨靖业哼了哼,“对,我是害怕王法,后悔当初收留你!也许你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了,你是邰宸的儿子,该遭灭族诛家斩六亲的。你娘生下你不久把你交给我,她哀求我收留你……我真是中了邪了,竟然把你抱到南州当儿子养!如果没有我,你早就不在人世了!”
说着伸手一把抓住杨劼的前襟,杨靖业的手劲并不用力,可杨劼觉得那手已经抠着了他的骨头。他痛苦地皱紧眉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杨靖业咬牙切齿地盯着杨劼,眼里有摄人心魄的寒意,“偏偏你恩将仇报,一意孤行,逃到都城想害死我……”
他突然站了起来,拱手朝天,哀叹道:“邰宸兄,承蒙天意,杨靖业当年得遇兄长而潜心赶考。你不弃我贫寒之身而慷慨襄助,杨靖业始得为大欹国效力。皇室兄弟龙位相争,圣上凭借诸般权谋而图胜,人为贫民百姓,只图国事太平举家安康,皇位之争与其何干?养了阿劼二十年,总以为子为父隐,父为子隐……阿劼却与外人互通声气,我终日惶恐步步维艰……邰宸兄,前有虎后有狼,你在天之灵为我指明一条生路,救我全家性命!”
欷歔一声落座,竟是老泪纵横难以抑制。
杨劼闭起眼,无奈叹道:“我无意害你,只想找到自己的双亲……”
“找到双亲又如何?他们早不在人世了。”杨靖业也是长吁短叹,脸上泪光点点,“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我无论到了何种难堪的境地,我一直把你当亲生儿子看待的。”
杨劼默不作声,垂下了头。
杨靖业泪已经止了,亲手解下杨劼身上的缚绳,还作势揽住他的肩,声音前所未有的慈和,“就在府里歇着吧。我已经吩咐郎中给你涂点药膏,只是受了点皮外伤,不碍事。”
“明日我就回去。”杨劼道。
杨靖业缓缓收手,善意地笑起来,“回去收拾收拾,赶快搬到这里来,这里可是你的新家。你我父子冰释前嫌,理应庆贺,我会安排管家准备一下。”
夜已深。隔窗听见更夫敲着竹梆,更深漏断。
杨劼睡在暖香的被窝里,身上的酸痛消失了,感受着久违的舒适,眼睛快要闭上了。
隔着镂花窗,一道黑影闪过。接着,传来几下轻轻的敲门声。
杨劼惊觉,喝问:“谁在敲门?”
他清清楚楚地听见有人用熟悉的声音轻答:“阿劼,是我。”
闻言,杨劼的太阳穴开始突突地激跳。他沉吟片刻,用极轻的声音回道:“有事白天再说吧。”
“你以为我们白天有说话的机会?阿劼,快开门,我有重要事情跟你说。”
杨劼只好披上长袍过去开门。刚开了一道缝,那道人影便迫不及待地闪了进来。
桌上的残烛兀地爆出灯花,明灭转瞬。七夫人站在杨劼的面前,嘴角微微牵动,投过来妩媚的微笑,“阿劼,好久不见。没想到我们在都城见面了。”
杨劼面上闪过一丝复杂,眉头轻皱,问得平静,“有什么重要的事吗?非要深夜赶来告诉我。”
“杨靖业今日是缓兵之计,你别上当。他这个老狐狸怎会安好心?”七夫人冷冷一笑。
“有何凭证?”
“你走后,太子宫里的赵公公来了。那太子是个什么人我会不知道?我怀疑跟你有关。”
刹那间,杨劼只觉得脑子里无数声音轰然而响,他木在那里,唇片极细微地颤抖着。
七夫人咬牙道:“老狐狸想做个顺水人情。他这种人,为了仕途官运,啥事都干得出来!”
见杨劼神情茫然,便柔声对他说:“现今我帮不了你了,你赶快想办法躲起来。”
“躲……能躲到哪里去?整个大欹国全是袁铖的。”
“哪怎么办?”七夫人忽地一叹,带着些无奈地说,“这世道的人攀龙鳞,附凤翼,全是一些曲意奉迎的小人。”
杨劼眼前突然冒出一个人,眼中有了少许的奇异的亮光。
关键时刻,只有靠她了。
他马上振作了精神,告诉七夫人,“天一亮你速速去宫门外,请守门护卫派人传话给三公主……”
这是个没有月光的夜,风声呼啸,吹得树木摇曳不定,嶙峋的枝干斜影窗前。杨府周围的叠脊飞檐笼罩着凝重,夜鹜发出古怪的叫声,扑打着翅膀惶急地掠过。
七夫人临走前,眼睛在杨劼的脸上流转,才好奇地问:“原来你攀上三公主了?”
又幸灾乐祸地轻啐一口,“臭丫头,活该!”
杨劼独自在屋内来回徘徊,时而望向窗外风声萧萧。
这个春天与以往的春天不同,从他只身一人到了都城,所有的一切开始改变。华越寺邰宸的话,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从颓丧、痛楚到一夜间的通透,不知不觉中,他也在改变。
或许第一次,杨劼的脑海里没有阿梨的身影。他满脑子全是袁黛儿,袁黛儿。
“袁黛儿,快来救我……”
马车一趔趄,袁黛儿猛然惊醒。她一掀车帘,晨风连着寒意迎面扑来,涂金铃铛响个不停。杨靖业的御史中丞府还需穿过几条街,她急得使劲催促赶车的小六儿,“快点!快点!”
“公主,再快马车要飞起来了!”
“我不管!要是见不到杨劼,我连你的脑袋也砍了!”
御史中丞府门口。
袁黛儿不容小六儿搀扶,几乎是跳出马车,便直直往府内奔。
守门的宿卫赶忙过来拦住,袁黛儿不容分说便是一记耳光。宿卫还没回过神,一个尖细的声音随之而来,“长不长眼,敢拦三公主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