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月城

日暮，孤鹰。

它喜欢在暮色时分稍作停歇，眺望金色的璎珞海。

看不到尽头的对岸，听闻是妖的故乡，一个没有人心狡诈与肮脏浮世、安宁的故乡———如果，死在人类剑下她没有说谎的话。

在日落之前，它总会飞往月城之颠，那是传说中人类魔教的圣都，一座拔地而起、高达十三层几乎直通天顶的恢宏神殿。

每逢七月初七，神殿极北之处的雪山会升起两轮月亮，月光奇异地在天璇星交汇，聚为一线，投射在神殿之巅矗立的巨大雕像上。

那是最古老的魔尊与鬼后的雕像，宛若守护神般让魔教屹立百年不倒。

每逢那时，总会有一个青衣女子孤身立在祭坛上，幽蓝的圣火总无法照清她的脸，她遥望雪山，轻声喃喃，不知在说什么，它却不敢低飞窃听。

那个看似弱不禁风女人，也许，是这个世间最为可怕的人。

至于魔教到底是何意思……按它的理解，也许是与妖族中所谓的正义相同。。。。。。因为称为魔教的人喜欢与妖族和平共处，它的敌人却对妖赶尽杀绝。

应该是吧……

不过今日，月城到底怎么了？

从仙羽湖开始，满目就是可怕的红，无数月城弟子的尸体浮在湖面上，偶尔有水妖跃起，剖开死尸的胸膛，掏出心脏，吸食着，朝它怪笑。它摇摇头，将到月城前门，听到震耳的杀喊声与漫天的剑影刀光，恍然明白过来是什么回事。

称为正道的人类，处心积虑多年，终于要攻占月城了。

扼守通往月城神殿的三路，长达七十七层的白石阶梯，所站的尽是服饰各异、汇集自天下有名的各门各派，他们一路冲杀，怒吼声震彻这座素日无人敢喧哗一句的魔教圣殿。

“荡除魔孽，还我帝都！”

它几乎忘了，这座位号称月光永不沉下的圣殿，前身正是六国之一萧国的帝都。这些人啊，可真忘了，在更遥远的过去，这里也曾是有万千妖族敬拜的妖王天宫。

它绕过鬼后雕像的眼睛，往下低飞，以便看得更清楚些，往日站立在圣坛那位素衣女子不见了，幽蓝的火光还在燃烧，明明灭灭，罕见地照着几位陌生来者的脸孔。

刹那不详的预感蔓延心头，今日的月城有哪里不对。

人族中能察觉自己存在的并无多少，与这几位陌生者无关，亦并非因为月城弟子的尸体堆积如山，血流成河，多年以来，它已看淡生死，也非魔尊的雕像被不知何来的强大剑气切去一角，那到底是……？

它一瞬闪过无数判定，疑惑着，再次转目望向圣坛。

这是什么？！

魔教月城鼎盛时弟子数万，遍布天下，无论是衣饰、精巧建筑、古器上皆是刻画着弦月的标志，世人皆知，然而，它亲眼目睹圣坛上几位陌生之一的白衣女子忽然掏出匕首，割开白玉般的指头，将鲜血滴落地上半弦月的凹槽中，它不详的预感越发浓厚。

古旧的半月弦图案忽如新生，弦线在地上勾画着，几不可闻吟诵声，的直到两线重合，一瞬彷如吟诵了千年的古咒———完好的图案，居然是一只眼睛！

月神之瞳！……。祭坛下到底封印着什么，动用了月神之瞳的力量去看守。

重要的是，今日攻破月城之后，这几位自以为是的正道人类，居然试图解开封印！

巨石缓缓打开，一瞬灰尘弥漫，已不知多少未曾有人开启，可怕的黑焰冲天喷薄而起，几乎烧及那白衣女子的衣襟。

她没有后退一步，淡然自若，微微低下头，将肆虐的黑焰一缕握在手心，白皙的手掌再次张开时，一朵黑焰如莲般舞动着，半透明的紫纱后，传来她的判定声，“不灭的天罚之火……那个魔胎果然被关押在下面。”

“圣女姐姐，小笙总觉得那只鹰有点奇怪，它好像在盯着我们。”白衣女子身旁的小丫头怯声道，她指向停歇在鬼后雕像手腕的老鹰，蹙了蹙眉。

“它并非妖，不过是普通的兽类而已，阿笙，你既是梵天教的继任人，凡事不要大惊小怪。”白衣女子回答着，往圣坛中央汹涌的黑焰伸出手，她手心仿似有奇异的吸力，将大团的黑焰缩压在手心，随手甩向千尺神殿的下方，那儿有正慌乱逃亡的幸存月城弟子，一瞬被突如其来的诡异黑火所吞噬。

圣坛黑焰渐熄之后，一条地道乍然显露。

当白衣女子毫不犹豫地往下走时，一直沉默的布袍男子倏然横剑将她拦下，“叶青瑶，我先下去。”

他稍微用力，白衣女子便随他的剑鞘后退半步，男子侧目望了顶上的苍鹰一眼，微微一笑，便径直走往地道，解释道，“虽说你是圣体之身，却不一定经受得了下方古老的天罚之火，要是有什么损失，我回去可不好向萧国交代。”

“苏语，不……苏剑圣，我不记得，你何时如此关心过我？”被称作青瑶的白衣女子冷笑一声，拨开拦腰的剑鞘。

“女人真是麻……”苏语往下走时碎念着，忽然间，他本能地后退一步，雪亮的剑铮然出鞘，霍霍嘶鸣。

白衣女子张口欲言，然而地牢下夜明珠的光芒乍然入眼时，她灰白色的瞳孔瞬息张开到最大。

从见过如此悚然寒栗的景象。

地牢墙壁尽是刻画着月神之眼的图案，黑焰仿似狞笑着四处游荡，他们所站的通道两侧皆是不可见底的深渊，一条笔直的小道直通地牢的正中央，无数从石壁伸出的粗大锁链交汇在一点。

那一点是一个约半岁大的女婴，其中一条锁链的贯穿它的后脑，铁钩在头顶破穿，一条勾入了它的脊骨，其余的四条将它的四肢牢牢缩紧，动弹不得。

它一直在哭，啜泣声微弱而可怜，下一个瞬间，中央祭台下巨大的月神图案迸发光芒，喷薄的黑焰将女婴吞噬得只剩一副白骨，然而，谁都来不及细想，再过片刻之后，这副幼小的白骨竟然渐渐生出血肉，恢复如初。

三人已被难以置信的奇迹所惊慑。

暗红色的血层层覆盖锁链，新旧堆叠，不知是经历了多少岁月，也就是说，这个诡异女婴一直在不见天日的地牢中，日夜被焚烧、继而重生，循环往复。

这就是传说中属于魔的不生不灭，不老不死。

“果真是魔胎……“白衣圣女绕祭台踱步，打量道，面色罕有的凝重，“焚净教古籍所载不假的话，鬼后璎珞与九天月神玉石俱焚之后一缕魔魂化为了它，传说终究只是传说，万物化妖后寿命虽然长久，却也有尽时，我本是坚信，世上哪有不灭之物，然而此刻……恐怕连叶青安也不知道，他在月城当内应多年，只知道城主每日会到圣坛停留片刻，却不知是因为封印着魔胎。”

“墨樱身为城主，定然是知道它存在的，正邪相争，本就只是人族之事，任这片天下如何腥风血雨，归根到底，都是本族的争斗，呵，她至少是明白这点的，没将魔胎放出，否则，卑贱的妖又如千年前那样，再起斗争。”

圣女冷笑道。

远在六国结盟、人妖纷争的时代，神佑苍生，九天月神将无上神力赐予萧国帝主叶朝华，铸成诛妖神剑，从此铁马金戈踏遍妖族各地。当那位割下了妖王头颅、立在妖都之巅的帝王面朝晨曦举起诛妖剑高呼时，正式开启人族主宰四海的时代。

萧国随后直接在妖地建设都，吞并其余五国、独霸天下，建立盛世王朝，然而，这位权倾四海、神功绝世的帝主在耆老之年，行为越发反常，每日登临帝城，凝望那曾经被他毁去妖族圣都，反复呢喃同一个词，“魔胎……魔胎……”

帝主最后的葬礼盛大隆重，举国哀嚎，只有流着帝王血脉的叶家才真正知道，最后送葬的其实是一具空棺，神智混乱的叶朝华最后往极北雪山跋涉时早不知所踪。

这也叶青瑶接任萧国圣女时才允许知晓的秘密。

千年来妖族受人奴役，幸存的皆被驱逐到蛮荒野地，直到百多前萧国新任君主叶释云昏庸治国、人心崩析，被压迫已久妖族终于爆发了长达数月的动乱，面对密谋已久、却突如其来的妖族大军，孱弱病危的叶释云弥留之际忽如清醒过来，最后一次早朝不顾错综复杂的势力劝阻，断然将几位宠妃送往断头台，重新立梵天教为国教，再启斩妖剑，弥留时不忘提醒臣民，“孤王并非亡国之君……哈，哈哈……孤王比魔胎现世先行一步了……”

妖族最终被镇压下来，请求民间各门各派协力却是花了不少代价，给予了它们极多的自主权力，难受管辖，从此萧国国力亦大不如前，众门派有如诸侯般割据分封，尤其百年一个称为血月的魔教恶行累累，公然叛国，一举攻占萧国帝都，更名月城，偌大的江湖，各门派为了自身的利益打算，竟无人对抗邪教、为国拔剑，名存实亡的萧国迁都洛城，百年欲坠。

梵天教为了夺回国都，精心布局百年，设内应于天下门派，离间、暗杀、甚至有弟子不惜出卖肉身，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重新集合所谓的正道势力，攻破百年来已根深蒂固的月城，夺回帝都，现在，花了无数先辈心血的计划最终成功了，虽然唯一最大的诡异之处是———月城的城主墨樱早在各派密谋的几天前，忽然了无踪影，飞仙楼的掌门笑言，这女魔头是畏惧正道势力，早早逃了，然而，世上是有寥寥几人知道，那位容姿倾国，却时常虚弱得无法走动的女城主，可怕到了何等地步。

墨樱宁愿月城百年势力毁于一旦，却不曾将魔胎放出……到底是真为了人族吗？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如今月城已占，如果能将先祖的口中的魔胎毁掉，再过十年、也许要二十年，她相信凭自己高超的手段，定然可以助现在的萧王再次控制天下门派，重统铁壁江山，那时梵天教振兴朝夕可待。

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不管为了天下苍生还是一己私欲，她都必须毁了这个魔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