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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晚上就在这桥洞下面凑合过夜了。”
在京城西二环一个过街桥洞下,琉璃把自己的被窝往地上一扔,对着三张有气无力的苦瓜脸,说出了这句冰块一样凉的话。
没来京城的时候,以为遍地高楼,家家户户吃白面馒头的京城,混口饭吃还不是鱼篓里逮王八手拿把攥的事儿。没有想到在京城大街小巷转悠了一天,碰到的是愤怒的面容,听到的是呵斥的声音。衣袋里的钱花的剩下不到两块,人生地不熟的京城,吃饭没灶,睡觉没床,喝口水也找不到水管井渠,肚子里原有的激情和梦想,几个月勾画出的所有浪漫人生,在这短短一天时间内完全蒸发殆尽,一丝儿不剩。
天黑的时候。四人在满是积雪的大街边站酸了双腿,望穿了双眼,像经过秋后苦霜打过的茄子,蔫了脑袋,走进过街桥洞下。
这是一个普通的行人桥洞,几盏昏暗的灯泡给行人照清行路,水泥方砖铺设的路面上到处是纸屑垃圾,还有几辆上了锁却损坏严重的破自行车扔在地上。桥洞中间位置,一堆破衣烂衫覆盖着两个脏兮兮的乞丐,不时说几句喊几声稀奇古怪高低不同的言语,过路的行人惊诧的看着,唯恐乞丐突然扑上来,远远躲着走开。
琉璃抓住几片废纸在水泥地上胡乱擦几下,将自己的被子铺到地上。“两个人搭老通,一铺一盖,凑合一夜。”
水泥方砖比冰还凉,比冰凉的是四颗初出家门的心。在家千般好,出门处处难,现在他们知道个中滋味了。又饿又累,四人打开被窝或坐或躺,没有骨头一样懒懒的蜷着。桥洞两边一阵阵冷气,不时夹带着冰雪钻进桥洞,从他们身上匆匆掠过,玻璃割肉一样钝,针扎刀切般的疼。一层薄薄的褥子铺在水泥地上,凉气很快湮透。人身上刚生出的一丝热气儿从被窝飞走,你暖一暖冰凉的手脚,天大的本事也抓不住那飘渺无影的热气和温暖。
车从头顶呼啸而过,桥下回音很大,挺瘆人。
为民带着哭腔的喊:“琉璃哥,我肚子里‘咕噜咕噜’叫。”
铁棍有气无力跟着喊:“我也饿,咋想法儿弄点吃的。要不连饿带冻的,真成京城大街上的倒尸了。我妈要知道受这儿罪,咋也不会让我来。”
二歪情绪有点失控,大声嚷道:“家里再穷,爹娘也能想办法弄口吃得,现在遍地是生人,我们找谁去要?”
“看你们那点儿出息吧,饿了两顿就打退堂鼓,和地主少爷一样娇气,花瓶瓷器一样矫情,你们还是兰封县人吗?有句老话儿怎么说的,要想人前显贵,必须人后遭罪,这个道理不懂的话,啥事儿也干不成了。红军爬雪山过草地,几天吃不上一顿饭,也没有叫唤着饿,后来人家都当了大官了。我们今天吃点儿苦,以后会享福的。”
二歪唉叹了一声:“理儿我们懂,琉璃哥。最实际的是今天晚饭和明天早饭咋能吃到嘴里,空口说空话不能解决空肚子的问题。你听,我肚子里的肠子心肝肺开始打架了,又掐又拧的,疼啊。红军还有皮带皮鞋煮着吃,至少还能喝上一口热水,我们的腰带可都是布的,只能啃水泥砖了。要不,今天晚上我去那边的居民区,看有没有吃的东西,拿来先解决肚子饿的问题。只一次,下不为例。”
琉璃使劲儿跺了二歪一脚:“你净想歪门邪道。我跟你说,饿死不做贼,屈死不告状,这是出来要饭的时候我们定好的规矩。当一次小偷我们算是上了贼船,就改不了啦,以后还怎么在京城混。待以后犯事儿被人抓住送回老家,三里五村知道了,我们还有脸面活在世上吗,连姥娘家的人都丢尽了,净让何秃子刘铁头看笑话。这规矩绝对不能破,谁违背了滚蛋回家。二歪你再敢说这个话,先把你狗日的赶走。”
为民道:“我们今天受这个洋罪,都是因为刘铁头,不是他小舅子欺负人,我们几个也不会跑到京城来受这个罪。”
铁棍一脸的疑惑:“这个时候咋骂上我哥了,我也没犯错,骂他不等于骂我吗?”
琉璃说:“你和你老大不能划等号,你是你,他是他。我们出来要饭就是被他逼的,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怎么也遮盖不住的事实。”琉璃一说话,铁棍不敢吭声了。
沉默。
天一亮,四个人挎着鼓鼓囊囊的被窝,一溜歪斜的来到一个小区门口停下来。
天已经晴了,太阳从乌云中艰难的爬出来,将一丝丝热气吝啬的洒在人的身上脸上,很快又被地上融化冰雪的凉气撵跑。
路边一个卖早点的小吃摊,几个人站在旁边,看着男男女女吃着流油的包子油条豆腐脑,口水冒出来,又咽回去,又冒出来。又咽回去。几个脏兮兮的小青年站在这里,老板挥着油腻腻的脏手,赶苍蝇一样不耐烦的轰赶他们:“走,走,快点儿一边去,别影响我们做生意。”
一对夫妻带着四五岁的儿子吃饭,要赶去幼儿园,买的包子油条没有吃完。女人说:“把包子打走吧,扔了怪可惜的。”
男人头发像刚用油条抹过一样油光铮亮,西装领带,干部的样子。听妻子说的话一脸的厌烦:“我去办公室,带着几个剩包子算是咋回事儿啊,扔了吧。”
女人道:“天天教育孩子不要浪费食物,你这样扔了让孩子咋想啊?”
男人往四周一扫了一眼,看到二歪和琉璃站在不远处。他把那些包子油田一拢堆儿,对着二歪喊道:“要饭的,把这包子拿去吃吧。”
二歪看着琉璃,意思在问:“要吗?”
琉璃把头扭上一边。
那男人又喊:“那几个酗子,给你们吃的,要不要?”
二歪道:“琉璃哥,喊我们哪,要吗?”
那男人看到几个人犹豫不决,就和老板要了一张马粪纸,包好那些包子油条,走过来塞到二歪手里。“这有啥不好意思,吃饱不饥,脸皮没有肚皮重要。”
二歪呆呆的捧着那些包子,不知如何是好。
“大丈夫不吃嗟来之食。我们吃了这几个包子,就彻底抹去了做人的底线,从此后真的是乞丐了。”琉璃后来这样评价这件事儿。不过,他当时没有这么高的思想高度去看待这事儿,只是一种原始的思想认识,认为在京城大街上,几个十六七岁的酗子捡别人的剩饭吃,一辈子都会感到害羞,那是做人的耻辱。
“我饿死也不会吃那几个包子的。”他看着二歪一字一句说完,扛起包裹走开了。二歪将包子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和为民一起去追赶琉璃。铁棍趁机拿起包子,三把两下塞进肚里。
路边坐一个瞎子,正用弦子拉《天仙配》,前面有一个破旧的罐头瓶。瞎子一身破衣烂衫,拉出的曲调却是那么清新悦耳,如深秋的一堆枯枝败叶中响起的虫鸣一般,赏心悦目,吸引不少过路行人的顿足,不时往他面前的罐头瓶扔些零钞硬币。
琉璃把几个小兄弟拉在一边,小声嘀咕:“我们咋也比那个瞎子强吧,自己动手挣饭钱。你们会不会唱戏?”
他们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没有理解琉璃话里的意思。为民有点扭捏:“我会唱河南坠子。”
琉璃说你唱几句听听。
我先想一想词,这是在牛屋里跟那帮老光棍学的,没有认真记,谁知道今天能派上用场啊。为民想了一想低声唱了起来:
“八月十五月真明,一男一女在屋中。男上女下搂的紧啊,吭哧吭哧叫连声……。”
几个人添油加醋般的笑出了声,铁棍还没有回过味儿来。琉璃急忙喊道:“打住,打住。看你平常和个妮子一样,肚里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当着众人的面能唱这些裤裆里的戏吗?你不要脸别人还要哪,赶紧换一个好一点的。”
为民说我唱一个《傻子进洞房》吧:“新婚洞房头一天,新媳妇坐在屋里泪涟涟。要问新媳妇为啥哭,只因为找个老公心眼不全……。”
铁棍和二歪笑翻了肚子、琉璃一听又把他打断了:“你唱的咋都是裤裆里的玩意儿,你这是叫什么黄色传染,对,是传播流毒,派出所会把你当流氓抓起来的。”
二歪咳嗽一下,说:我唱《花木兰》吧,只会几句。
琉璃说两句也可以,总比不会好。二歪捏着嗓子唱到:“花木兰羞答答,施礼拜上,尊一声贺元帅,细听端详。阵前的花木棣就是末将,我原名叫花木兰哪,是个女郎……。”
二歪还象那么回事儿,像有裂纹的老旧唱片,断断续续的杂音,但还是那个调儿。琉璃看看,说算一个吧,不过还得有个节目。
铁棍想了想,说这些歌儿都会前两句,没有词瞎唱也不行。
“咱们现编个节目,以前在学校不是经常演三句半吗,咱们编个三句半怎样?”琉璃突然醒悟,提出这个意外的想法。
二歪说:“那词是老师编的,我们这点墨水能把话说好已经阿弥陀佛了,还编三句半?他摇摇头说我是不行。”
琉璃说:“我让你编了?看你哪熊样儿。这事儿我来,我怎么也是初中生啊,比你们几个小学生的文化水平高啊。你们三个的脑袋瓜里一半是水,一半是面,不动脑袋还是个人,头一摇满脑袋壳都是浆糊。”
二歪说:“金龙哥,别提你那个初中生好不好,我都替你羞的慌。你和我们一样,都是泡桐树枝儿当吹火筒,眼儿不小,中间长节不通气。”
琉璃尴尬的笑笑,不吭声了。
“这样,行不行的我说你们记着,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一圈不就知道了?开头怎么着?”
琉璃想了想,回忆以前在学校表演过的节目的语句,现炒现卖:“我们几个走上前,敲盆打碗不停闲,忙忙活活为的啥?要饭。”
几个人一听来了精神,凑过去连说好:“琉璃哥,快往下编。”
琉璃说:“你们记好词儿,别把词儿忘了,就是忘了,你胡乱说也要说上来。要干净朗里脆,不能拖泥带水。二歪说只要第一个不忘,我们肯定能顺上来。”
“我们来自兰封县,家有风沙又有碱。吃喝不够怎么办?挣钱。
二歪说:“我们这是撅起屁股给人看屁沟儿,自曝自家的丑,自揭自家的短,这样说我们老家好不好啊?”
铁棍打断他的话说:“咱老家穷是全国出了名的,怕啥?”
琉璃说:“先不管这些,要紧的是先把节目弄好。弄到饭钱再说。”
“打工打到京城城,找活儿找的头发懵。想吃饭来没有钱,不行。……。”
写好词,分好工,要准备表演,二歪突然想起来:“我们去哪儿弄锣鼓家伙?”
“啥锣鼓家伙,就用我们的饭碗牙缸,找个筷子木棍的凑合着来吧。”
在一个大门耸立的大院门口,出出进进人很多,琉璃鼓着肚子操着生硬的普通话可着劲吆喝:“各位大叔大妈大哥大姐,快来看,这里有人唱戏给你们看。”
天很冷,行人穿着厚厚的棉衣,眼睫毛眉毛挂着白霜,围脖上还有一团晶莹头透亮,那是出气呵出的热气凝聚的冰。
看他们几个人忙活不知道要干啥,便围上来想看个究竟。
琉璃催促二歪:“快一点唱,你一唱人会围上来了。”
二歪来了勇气和胆量,用女声唱起了花木兰:“花木兰羞答答施礼拜上,……。”一个半大酗子男生女唱,一些人便围上来指指点点。二歪象一只学打鸣的小公鸡一样笨拙滑稽,嗓子不圆润,喉咙里有东西挡着似的。书上一只乌鸦鸣叫,好像是和二歪比嗓音,看到自己的叫声比人家唱的好不到那里去,只好拍拍翅膀飞走了。
二歪一句戏词刚出口,没等换过气儿来,两个胳膊带红箍的老太太走过来,一脸的正义:“干啥的,你们几个是干啥的?谁让你们在这儿摆摊卖艺?快走。”一个带眼镜的老太太半侧身指着大门口的一块牌子的说:“你没有看到这是什么地方啊,还敢在这儿胡来。”琉璃一看是一个国家部委的家属院,忙说找错地方了马上走。
为民说:“我们是要饭的,肚子饿了没钱买馍。”
说吧,掏出证明,老太太看了一眼,双眼迷成一条缝。在印有”河南省兰封县刘庄村革命委员会笺”的信纸下,歪歪扭扭的写着:
证明
最高指示:主席教导我们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兹有我村青年曹琉璃等4名同志,因为无限热爱伟大领袖,热爱党,拥护党的改革开放政策,为了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多快好省的建设社会主义,他们积极主动的到外地参观学习,为的是响应党的号召,知识青年到城市去,增长知识才干,为社会主义经济建设增砖添瓦。请沿途各级领导给予放行为盼。特此证明。
1987年3月3日。
印戳在下面,血一样红。即不压年月,也不压单位,孤零零盖在证明的最下面,犹如风筝尾巴上吊着的彩带,飘摇不定。
老太太露出善意的笑:“你们真会拽词,把要饭的证明信写的和花儿一样,赶紧走吧。”琉璃接过证明,赶快收拾东西跑了。
旁边几个人看看他们的狼狈样儿,笑一笑四散走开。
下雪不冷化雪冷。尽管太阳温度在升高,可地上融化冰雪的冷气在增多。几个人头上冒着汗,丝丝白气儿在眉头缭绕,很快又融入空气。脚下被雪水浸透的鞋里很凉,凉气袭来似触电一样扩散全身,极不舒服。
他们在一个开阔的地段扎下台子演节目。一个老人从人群中挤过来,站在面前。身材微胖,头发花白,弥勒佛一样的笑容。看到琉璃几个人表演三句半,跟着狂笑不止。表演完两个节目,一些男女递过来一些零钱,递钱的人男的少,女的多,其他人一哄而散,老人站在原地没有走,从衣袋里掏出20块钱塞到琉璃手上。
琉璃急忙推托:“大爷这太多了,我们不要这么多,我们只想弄个早饭钱。”
老人挺客气:“酗子,给你就接住吧,这是你们应该得的。你们表演的三句半不错,河南豫剧唱的也不赖,物有所值。我从那个部委家属院哪儿看到你们,一直跟到这儿。你们几个年龄不大,应该在家读书,咋跑出来要饭了?”
琉璃不好意思说读书不行,随机撒个谎:“我们老家今年发大水,把庄稼都冲走了,我们没吃的只好要饭了,我们有大队证明。”
老人笑一笑:“你们几个这样要饭不是个常法,咋不找个活儿干?”
二歪说咋没找啊,找了半天没有人理我们,还差一点挨打。他把昨天找工作的事儿讲给老人听,把老人逗的大笑不止。
老人说:“鼠有鼠路,蛇有蛇道。你们没有京城户口,也没有手艺特长,工厂饭店咋收你们呢?你们要去那些专找外地人做工的地方。听说动物园附近有一个招杂工的人才市场,不妨去看看。”
一语惊醒梦中人。
琉璃连说:“大爷,不知道该咋感谢您老了,帮我们这么大的忙?”
老人说:“不谢。你们找个活儿挣个饭钱,总比在大街上游逛好。要是今天找不到,明天还到那个部委家属院门口来,我带你们去。”
琉璃扛起被窝,几乎是一路小跑的奔上公交车站。后面几个人气喘吁吁的紧跟着,还是被甩开了距离。铁棍说:“琉璃哥,这不是娶媳妇,你跑那么快干啥?”
琉璃说:“快去,好事儿不等人,再磨蹭黄瓜菜就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