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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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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没妈的孩子灵魂是残缺不全的,极易夭折。

六岁的丢丢死了。

小女伴尤思思站在村外荒凉的白杨林中,不可置信地瞪着那个黄土里新近隆起的小小土包。坟头前燃着一堆未烧尽的纸钱,烟火袅袅升腾,烘烤着思思错愕悲痛的小脸。孩子忽而哇哇大哭,扑到身侧的外婆怀中:“姥姥,丢丢怎么可能会死?一个星期前我还跟她一起玩呢啊!”

年近六旬的老外婆抱住外孙女的小脑袋,嘴里的叹息微不可闻,昏花老眼中闪烁着一点浊泪。丢丢是个可怜娃,不过和思思同龄,两三岁就没了亲娘,亲爹长期在外打工,后娘不管吃不管穿,六岁的闺女入秋了都没有上衣穿,只能成天跟那些野小子一样赤着上身。没娘的孩子是棵草啊,一阵风一阵雨就倒了、没了。

思思哭得满脸泪,挣开外婆,跪坐到地上,把带来的祭品从小篮里一样样往外拿,摆到小小的坟头前。

“对不起丢丢,如果知道你会死,我就不跟外婆去外乡了……你爱吃我外婆做的包子,外婆蒸了一大锅,这回你可以吃个够。。。。。。还有梅婆婆给我几颗水果糖,我只在路上吃了一颗,剩下的,都给你。”思思抽泣着,脸上的泪痕淌了一道一道,低头想了想,又从楔褂兜兜里掏出花纸折成的几套小衣裤,划火柴烧掉。

“丢丢,我知道你喜欢这些折纸,可这是妈妈出车祸前给我叠的,那次你跟我要,当时没舍得给你。对不起……现在全都送给你。外婆说那个地方冷,你多穿点,别再光着身子了……呜呜,丢丢,你死了谁还陪我玩啊,以后我要是想你了怎么办?”

始终站在旁边的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村汉子用袖口草草擦擦眼睛,上前去把小思思抱起来,声音哽咽:“谢谢你啊思思,我一直在外边多工,多亏了你陪着她。你不要太伤心了,别哭坏了身子,啊?”

思思扭动着小身体,并不领情,小脸偏着,恨恨地瞪着丢丢的爹。都是他,不管丢丢,由着后娘欺负她。不管吃不管穿,丢丢肯定是被后娘活活饿死的!

丢丢爹有些尴尬,不知所措地搓着手。外婆赶紧把外孙女拉过来小声呵斥:“思思,别乱讲话!”转过头对着丢丢爹挤出一丝歉意的笑模样:“别当回事啊,她叔!”

丢丢爹一脸苦笑地摇摇头:“我知道她是心疼丢丢。。。。。。阿婆,天快黑了,你们早点回去吧。天凉,风大。”

外婆点点头,牵起外孙女一只小手,刚要走,又停下:“她叔,今天是丢丢回家的日子吧?可要让她吃饱吃好啊。”

丢丢爹垂着的头抬起来,感激地:“对,是头七。我知道的阿婆,家里已经在准备了。”

思思不解地看看丢丢爹,又看看外婆。外婆没再说什么,拉着她慢慢离开。思思回头又看了一眼丢丢寂寞的小冢,跟着外婆一步一步地走远了。

丢丢爹呆呆地盯着思思幼小的身影,似乎想在思思身上找到自己女儿的影子。末了,用手背大力抹了一把泪。

丢丢,爹对不起你……

已是深秋,早就秋收完毕的田野上荒凉无匹,暮色渐浓,好像不明形状的鬼魅欲将人一口吞噬。

外婆的脚步有些沉重,想想丢丢,又想想思思,一样的小小年纪,都没了亲娘。丢丢好赖还有个爹,自家思思连父亲都一并在车祸中丧生。可怜的思思,自从城中医院被带到村里,整天神思恍惚,搬个小板凳坐到院门口,两只小手托着腮帮,眼珠子好像望着远方,可实际上她什么都没看。六岁的花骨朵一样俊俏的小闺女,一丝活气都没有。直到遇到同病相怜的丢丢,才慢慢又学会笑、学会说整话。给她煮了鸡蛋,蒸了白馒头、菜肉包子,会偷偷藏起一半。有一次问她为什么,她仰起小脸蛋细声细气地央求:“外婆,我只吃一半,剩下一半给丢丢。行吗?她天天吃不饱,爹不在家,后娘不给她饭吃。”

唉,都是没妈疼爱的娃娃,怎么不行呢?

身旁的思思忽然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丢丢的坟头好像一个馒头哦,外婆!”外婆有点发愣,思思自己又补了一句,“可怜的丢丢,就没有吃饱过,连坟头,都像馒头!”

一阵冷风过,外婆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牵紧了思思的手:“思思,我们快回家!”

今晚,是丢丢的头七归魂夜。丢丢,阿婆知道你死得冤死得惨,可是思思以前对你那么好,你今晚乖乖的,别来……找她。

丢丢家。

惨黄的灯光下,后娘摔摔打打地在前厅摆出两盘冷菜、两块剩饼子和一碗玉米渣子粥。丢丢爹皱皱眉头,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我说你就不能给丢丢准备些像样的饭菜,今天头七,孩子会回来吃饭的!”

“咋的,一个小丫头片子,活着的时候贪吃贪喝,死了还穷讲究?就这,爱吃不吃!”

“你!”丢丢爹平常虽然惧内,此刻也起了肝火,大巴掌高高举起来。但怎么说丢丢都是他亲生的女儿,搁谁身上谁不心疼啊。

婆娘唬了一跳,见惯了爷们的窝囊相,冷不丁像换了个人,心里也开始打鼓,但这女人死鸭子嘴硬,硬着头皮,胸脯子迎上去:“你打我一下试试!”

丢丢爹牙齿咬得咯吱响,两腮鼓起青筋,蒲扇大的巴掌带着风声砸下去。

悍妇猝不及防,也是万万没有料到这爷们儿还真的敢动手,胸口挨了重重的一锤,是真的疼。她被这力道打得蹬蹬后退两步,好像没明白过来。

丢丢爹目眦欲裂,提着拳头追上两步,扯着悍妇的头发又要打。突然一个小小的身影扑出来,抱住了女人,扯着嗓子大哭大叫:“不要打我娘,爹不要打娘!”

是他们的胖儿子,刚刚三岁。悍妇一把抱住自己的心肝宝贝,披头散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丧:“你爹他要打死我啊,你个杀千刀的,不如你把我们娘俩都打死了算!”

丢丢爹看着哭成一团的娘俩,眼里复杂的神情交织变幻,终于颓败地放下拳头,蹲在地下,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抓住自己半花白的头发。

丢丢,丢丢,爹没用啊!你娘临闭眼扯住我的手,交代我一定要把你拉扯大。可是爹没能耐,没能做到啊。

那婆娘一边干嚎着,一边得意地斜了他一眼——不是自己这当后娘的不管饭,那小东西太能吃!她都吃了,自己的宝贝蛋怎么办?那拖油瓶自己死了,可怪不得她!啊呀,这下可如愿了,真是眼不见为净,心情也畅快了许多。

思思今夜睡得极不安稳,虽然已经睡着了,可是身体一直下意识地绷得很僵直,呼吸急促。外婆听到声响,急忙掌灯来看,见她憋得满脸通红,汗水浸湿了头发。

“思思,思思!”外婆紧张地推了外孙女两下,“快醒醒!”

思思闷哼两声,猛地睁开眼。先是愣愣地,忽然哇的哭起来,一头扎进外婆怀里,上气不接下气:“外婆,我……我梦到丢丢了!她把后娘的脑袋给吃了!”

外婆心里一抖:“别瞎说,你是做噩梦了。”

“真的呀,外婆。”思思死死抱住外婆,接下来的话让老外婆毛骨悚然。

“我刚才梦见,丢丢就穿着我傍晚烧给她的那套花衣花裤,特别好看。她说她饿得慌,叫我跟着去家里吃东西,说今晚家里给她备了好饭菜。”

外婆听的两手开始哆嗦,说不出话来。思思还在继续:“到了她家厨房,丢丢就不见了。然后后娘僵着身子走出来,把一桌饭菜都吃了,吃完了还不够,还到碗橱里、锅里到处找东西吃。她连生米生面都吃,一头扎进面粉袋里,弄得满头满身都是白面粉。她背对着我,背对着我,可是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外婆?”

“别说,思思!”外婆努力控制住自己的颤抖,把外孙女紧紧抱在怀里。

思思挣扎着探出头来,黑黑的眼珠死死盯着老人,脸儿发烧一般滚烫:“外婆,我看到丢丢的脸出现在后娘的后脑勺上,没有身子,只有一张脸。嘴里一边嚼着,一边对我笑!”

……

老外婆一声不吭,看向窗外的黑夜,紧紧搂着外孙女,护卫着一生最宝贵的珠宝。耳边幽幽地,回响着乡里那个九十岁的梅婆婆压得低低的声音:“你的外孙女,命相薄、身子弱,易招惹阴灵啊。可得提防着点那些不干净的东西。”

不干净的东西……当时又塞给梅婆婆几张票子,才讨来勉强防治护身的法子。

“外婆,丢丢喊我一起吃东西,我没答应。我拼命跑、拼命跑,跑回来找你,找到你就好了。我好累啊外婆,我想睡觉了……”思思疲倦的声音越来越低,再次闭上眼睛,即便睡了,小小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也越来越烫手。

老外婆双手哆嗦着,拉开床头柜的小抽屉,一阵拨拉,翻出一张符纸,烧成灰拌在水里。抱起思思上半身,水碗凑近她嘴边:“喝,乖乖,快喝下去。”

好不容易灌下去,外婆急切地盯着外孙女的脸庞查看,又把满是皱纹的脸紧贴注子细嫩的小脸颊,满怀期冀又心急如焚。

沉沉子夜,何时天才会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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