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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珊说郝菲不像自己,是一时的气话,女儿不仅身段,相貌像她,连性格也酷似她,性情倔强,自以为是,喜欢钻牛角尖是她们母女共有的特质。在对待婚恋的这一人生最重要的问题上,郝菲与她年轻时极为相似,一旦认中了某一个人,不听别人的劝说,不惧家长的恐吓,不受外界的诱惑,只认自己的死理。
青春期的女娃比男娃更叛逆,往往是家长管的越严,越容易出问题。尤其是穆斯林家庭中的女孩,几乎生活于封闭的环境中,清规戒律太多,除了几项能做的事外,多数都是禁忌的。苏珊把自己当初的叛逆归咎于父亲的严格,可郝菲与自己当初不一样,她二十多了,已经成年了,她的成长经历与成长环境远比自己那时候宽松,为啥还不理性呢?苏珊只能从性格上解释这件事,山难移,性难改。电视上说,性格决定命运,一个有着犟脾气的人,命运是多舛的,注定要承受任性带来的苦果。
苏珊跟小木匠的私情被父亲发现后,她被父母禁闭在家里,连上厕所都被盯得紧紧的,她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彻底失去了自由。苏珊是被父母宠大的,家里人都说,她是个没心、没肺、没肝的哈答子(大大咧咧),父亲自小到大没动过她一指头,这两巴掌像是扇醒了她的某种意识,她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事。
木匠父子并没走远,他们被村里的另一家请去做木活了。苏珊日夜想着小木匠,她也知道自己的思想是“哈拉目”(非法的),可还是不由自主。小木匠的面庞千百次从她脑际展现,她盼着他来看自己,甚至盼着他能带自己远走高飞。一天,两天……日子像是凝固了,过的冗长而无趣,她的心里被思念填的满满当当;她的眼睛整天盯着院墙看。两个月过去了,院外已变得肃杀凄凉,萧瑟的秋天来的太早,冰霜泯灭了她仅有的一点妄想。
正当苏珊心中霜起霜落之时,有一天,她无意间从围墙缝中看到了小木匠的身影。那天,寺上过“尔麦里”(过乜贴),父亲上寺了,母亲正在做“撇什尼”(晌礼),妹妹们吃完饭上学去了,机会难得,她偷偷地溜了出去。小木匠正站在离家不远的桥头上冲着她家的方向张望,初始,苏珊以为自己的眼睛出现了幻觉,当她完全确认后,顿觉得喜从天降,她趁着没人注意,一溜烟地向他奔去。
桥的另一侧是麦场,高高低低,横七竖八的稻草垛,足能隐匿他们的身影。两个月的相思,让苏珊泪如泉涌,她来不及仔细端详对方,一头扎进他的怀里,俯在他的肩膀上啜泣。小木匠有些受宠若惊,他愣住了,一时间手足无措,当他意识到幸福真的降临了,顿时变得疯狂起来。两个人的心情都非常激动,由于不得要领,仓促中有点手忙脚乱,忙到情不自禁时,他们接吻了。
苏珊每每想起当初那一幕就觉得好笑,两张生涩的嘴唇碰在一起就像是碰到了刺猬似的,干着急,不知道怎么下口,嘴唇对着嘴唇相互吹气,很好玩,很新奇,又感到有些意犹未尽。
那是苏珊平生第一次与男人拥抱和接吻,第一次释放青春期最感性的心理和身体需求。在回族人的意识中,异族人的任何东西都是“不干净”的,在那一时刻,苏珊没了那种意识,直觉告诉她,他的怀抱很温暖,很宽厚,他的嘴唇很质感,很香甜。
几个月前,两人虽然接触频繁,但他们都非常矜持,非常谨慎,无论有人还是没人,两人间总要隔着一段距离,似乎中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再次相见,原有的那种隔膜被打破,家长的干预,反而促使他们一下子走近了。
他俩最靠近的一次是在家里的耳房中,当小木匠抖动的手隔着粮垛伸向苏珊时,“苏豆腐”闯了进来,老头以为他们的手拉在一起,其实还有一段距离,他是俯视,视觉中两只手是叠在一起的,看不到中间的空隙。手没拉上,反而被老爷子扇了两个耳光,让苏珊既后悔又郁闷,要知道有那样的结果,她会早早跟他牵手。
苏珊后来想,如果父亲当时没闯进来,她十有**会将手缩回来。她不是不想和小木匠亲近,但男女授受不亲的根深习俗禁锢着她的思想,限制了她的行为,说说话,眉目传情损失不了什么,一旦身体被男人触摸了,心理会难以承受。她从小就被灌输,她的身体只属于未来的丈夫,绝不可轻易被人触摸。她跟他私会,一方面是青春期不安分基因的作祟;另一方面是好奇心的驱使。对一个生长在封闭环境中的女孩来说,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她渴望从那个异族男孩嘴里获取更多的信息。当然,小木匠的身上有着能吸引任何女孩的优点,他身材高大,体态匀称,五官端正,肤色嫩白,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孩。最重要的,他是个“匠人”,他的手艺堪称一绝,她对他到了钦慕和崇拜的程度。
起初,苏珊并没有背叛父母、背叛族群的心里准备,恰恰是父亲的两个耳光,以及家里人对她毫无理由的禁闭,激起了她的叛逆心,让她真的喜欢上了那个男孩。在麦场中,苏珊发泄的不仅是对小木匠的思念和爱,更多的是对父亲的报复,不让她做的事,她偏做,而且还要做的很彻底,正是在这种思想的驱使下,她允许他抚摸和亲吻自己的身体。
小木匠说,他要走,今天是来跟她告别的。一听这话,苏珊急了,她哭着问,你走了我怎么办?我要跟你走!你走哪儿,我跟到哪儿。苏珊情急之中以身相许,话一出口,不仅将小木匠吓了一跳,她自己心中也是一檩。可是,话已出口,想收收不回来,她没有别的选择。小木匠沉默了片刻,答应了她的请求。两个人商量好了出走的时间,方法和路线。苏珊已下定决心,逃离这个家庭;逃离这个村子,跑到一个没人知晓的地方,过一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日子。
可惜他们还是太年轻了,苏珊的异常举动早已引起了父母的警觉,就在他们在约定的日子;约定的时间出走时,父亲那高大的身影及时出现了。小木匠见“东窗事发”,在老汉的大喝声中抱头鼠窜,苏珊刚跳下墙头便被父亲“俘虏”了。
父亲对苏珊使用了家法,他将她吊起来一顿猛抽,抽的她浑身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昔日慈祥的父亲变成了“恶魔”,苏珊为自己的大逆不道付出了代价。苏珊不怪父亲,她更恨母亲,在父亲惩罚她的过程中,母亲不但不阻拦,而且还在旁边阴阳怪气地刺激父亲。她本可以少挨几鞭的,正是因为母亲的冷讽热嘲,使得父亲戾气大发,把对母亲的怨气都发泄在了她身上了。
苏珊在床上躺了一个月,等她能出门时,小木匠早已走的无影无踪,她的初恋成了一出闹剧。
生在穆斯林家庭,在没成年之前,儿女多半是父母的附属品,她没有给自己命运做主的权利和能力。父母的大棒加胡萝卜打消了她自杀的念头,没有权利决定死,如何生的权利还是有的。过了不久,说媒的人一拨接一拨,差一点把家里的门槛踏断了。苏珊知道这是父母策划的,苏家在本村是有声望的人家,女儿差点玷污了苏家的名声,他们盼着有个合适的人家将她尽快嫁出去。可是,任凭媒人把嘴皮磨破,苏珊丝毫不为所动,父母急了,对她软硬兼施,迫使她尽快表态。她又一次屈服于家长的意志,但她申明,一不找阿訇;二不找老师,除此两类人,嫁谁她都没意见。那是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态度,使得父母颇伤脑筋,父亲的最大愿望是能有个阿訇女婿,母亲则有意将她许配给她做老师的侄子。父母的愿望均没有实现,苏珊获得了一次心理上的胜利,不过,这种胜利是牺牲了自己的终生幸福得来的,很快,她便尝到了任性带来的恶果。
在诸多提媒人中选择郝老五,是苏珊对父母的最大报复。郝家条件最差,郝老五长的獐头鼠目,按理说,郝家根本没有资格提亲,苏家也根本不可能将女儿嫁到郝家,就因为苏珊有意向人透了口风,才引得郝家人上门提亲。出乎所有人预料,在父母还没开口的情况下,苏珊擅自点头同意了。父母愕然了,她当场看到了他们痛苦的表情,她要的就是这个结果,他们越痛苦,她越高兴。
二十多年过去了,往事如烟,从任性倔强到成熟世故,需要经历痛苦的心理历程,小木匠早已成了模糊的梦,因他引起的一系列的命运跌宕依旧在发酵,时刻刺激着苏珊的神经。活到三四十岁,她才明白了一个道理,任性和倔强是要付出代价的,她不想女儿步自己的后尘,却又无力阻挡,这份痛苦和纠结别人无法理解。
在苏珊看来,贫贱夫妻百事哀,没有物质做后盾,任何事都是空的。这道理她跟郝菲讲过无数次,无奈那丫头比自己年轻时还执拗,她只看重爱情,其他的根本不放在眼里。
时代不同了,苏珊不能像父母当年对待自己那样,将女儿圈起来、吊起来,用强硬手段逼迫她改变主意。她认定郝菲要走自己的老路,但她无力改变她,这就像眼瞅着一块精美的食物将要腐烂一样,不能不让她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