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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大人皱着眉头,抬起豆丁大小疑惑的眼睛问道,“此事尚待考究,但据本官所知,这位十五年前死去的月姨娘和县君您似乎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啊?怎么······”
堂下一直神色傲然的严娇兰此刻微微偏头,她也想知道,亓墨和月娘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和自己作对!
满堂的目光集中在了堂下一人身上,那人承受着或有疑问,或有兴奋,或有好奇的目光,沉思半晌,淡淡一笑。
这一笑流沔生波,竟在冬日浓沉的天色之中拨开一线明光,而那线明光敲滴落在她唇角,唇色粉润莹亮,似是四月的桃花,娇嫩轻启,“回大人的话,小女娘亲早逝,只记得她告诉我,有位幼时的玩伴,是族中的远亲,娘一直说,那女子容貌艳丽,性情温婉,和她是异姓姐妹,只是后来家道中落,她不知去往何处,娘亲一直惦念着月娘,临死前嘱托墨儿,一定要找到她···”苏月生眸色忽暗,叹息一声,“只可惜,红颜薄命,待我知道她是月娘的时候,也已经去了···”
金栅外的百姓也不胜唏嘘,年纪中老的扬起头,想象当年那冠绝京安的风流名伎,仿若桃李刹那芬芳,红绡绫罗飘零十里玉池街,端得姿色过人,眉如烟黛。
“然而事情却不止明面上那么简单!”苏月生拔高嗓音,夹着隐隐怒意,齿缝间不住颤抖,“这十五年来,大家都认为月娘是难产而死,被自己那个刚出生的女儿给克死!可有谁知道,是有人蓄意陷害,在她每日的安胎药中都下了微量的幻肌散,积少成多之下,一旦孕妇产子,体内的幻肌散于她而言,不啻于毒药!所以···大人,月娘并不是单纯的难产,而是有人的狠辣蛇蝎之心!”
苏月生扭头,清澈淡然的眸子里似是迸裂开千刀万箭,射向和她并肩眉眼傲然的严娇兰。
深恨,毒人噬心,我遥远那年匆匆一瞥的娘亲啊,您的容貌我不曾记住,但这尘封的冤债,我一定替您讨回!
苏月生在心中深深吸了一口气,调配着自身所有的力气,重重压下那不甘的眼帘,再抬眸时,已是平静无波。
低碎的细语声自人群的某一角响起,随即越来越大,越密越杂,恍如雷霆的隆隆之声,越过朱门金栅,越过庭院长廊,越过汉白石阶,跃上明镜公堂,重而威严的惊堂木霍然拍下,方大人怒吼一声,“肃静!公堂重地,岂容尔等喧闹,若有挑衅法纪者,一概不饶!”
闹哄哄的人群果然肃静了,无数双漆黑的眼眸望向方大人,期待他能秉公断案,掀开十五年前这场错综旧案。
方大人望向苏月生,拿起桌案上的文案状词弹了弹,肃然道,“亓县君,对于这份证据,本官有个疑问,你是怎么知道,苏府月娘曾住的西院中,会有幻肌散这东西?”
“正是!”严娇兰讥讽一笑,她今日坦然而来必是笃定亓墨拿不出什么有利的证据,因为那些有利的证据,早就被她销毁了!“亓县君,本夫人也很好奇,这证据中西院的幻肌散是怎么回事?”
苏月生看也不看她,只是盯着方大人手中状词道,“大人,状词只是一种书面形式,证据,还需要您详查定夺!”
方大人顿时明白苏月生什么意思,这是要他派衙役去一趟苏府西院找证据?他想了想,觉得还是很有必要,遂吩咐左手一个衙官,“你带三人去一趟苏府,务必仔细检查屋内每一处角落!”
“是!”那衙官招呼几人小跑着去了,堵在门口的百姓们自觉让出一条道,待那衙官几人走后又汇拢回来,当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远远望着消失于人群中的衙役,严娇兰垂下头,眼底流动着细微的笑意——她早在十日前知道神医是亓墨后就做好了准备,想要证据?恐怕是没有了!
苏月生似是没有注意到身旁严娇兰目光间的闪动,眉眼间泰然依旧,丝毫不担心万一西院中什么也没查出来会怎样,南棠的刑法中还有一条,蓄意污蔑他人者,施以绞刑。
“咳咳,”方大人拉回堂下各有筹谋的思绪,朗声道,“亓县君,月娘之死距今实在颇久,除了最直接的幻肌散,还有没有指证的证人啊?”
“没有。”
干脆的声音堵得方大人呛了口气,愣了半晌才道,“没···没有?”
严娇兰连嘴角也泛出一丝讥笑,尖着嗓子道,“亓墨,你连个证人都没有,怎么指证我害死月娘,要知道,随意诬陷他人乃为律法所不容,你可要想清楚了,不要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不用您好意提醒,墨儿知道。”苏月生看着她抑制不住飞扬的嘴脸,心中一沉,梁产婆昨日遭遇不测之事被自己命人压下秘而不宣,今日看严娇兰这副轻松的样子,莫不是早已知晓,还是那杀手和她有什么关系?
心中默默记下这点,她仰头,不疾不徐解释道,“证人,或许有,或许没有,我不敢肯定他会不会来,也不抱什么期望,但是大人,只要幻肌散的证据坐实,那么苏夫人的嫌疑便是有了,再将其侍候多年的婆子暮莲一同收监拷问,自然会知道,这药,到底是谁做得手脚!”
方大人面色疑惑,后半句他是听懂了,只是这前半句,怎么听都觉着变扭,“亓县君,要什么证人本官替您宣来便是,这样一来,案子就简单了,早些了结早些轻松!”
嘴上虽是这么说,但方大人心中却唱着反调,他可巴不得那证人不来,这案子关系到当朝诰命夫人,广宁侯之女,当今皇后的亲妹妹,让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收监问斩啊!方大人又瞅了瞅另一位瘟神,那更了不得了,亓墨,先不说亓侍郎这个爱女心切的上级会同他拼命,单是素来隔山迷雾般存在的帝师大人,就足够自己喝一壶了!
凄冷寒意的隆冬,方大人的缎织锦袄已经板结成块了!
思来想去,今日是绝不能断出个水落石出的,他哪怕是不要这顶乌纱帽,不要官员考课成绩,也要保住自己这颗不轻不重的脑袋,所以,此案必须要延后待审,方大人再次鼓起决心,一等退堂,他什么也不要了,立马向皇上递交辞呈!至于这颗烫手山芋,哪个倒霉的接了就接了,到时候自己早就山高水远,混迹江湖去喽!
苏月生盯着方大人忽然舒缓的面色,心中冷笑,官儿就是圆滑,想要明哲保身,那也得把朝廷这些年来的响银吐出来!
“方大人,此案乃是旧案,万不可草草了事,本县君来之前曾听帝师大人提起过,方大人您可是位十足的好官,为保社稷平安,南棠千秋国祚,呕心沥血,日夜不眠,帝师也托我向您带句话——官场如战场,可不要临时做了逃兵,也不可日夜厮杀,没了力气······”
方大人僵着一张脸,半晌,苦笑不已,亓墨这是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对上那双明亮透彻的双眸,回想方才那句凛凛威胁的话,顿时明白,今日得把命交代在这了!
在苏月生这儿碰了壁自然只能往另一人方向顺话,方大人干笑一声道,“苏夫人,您既然不承认亓县君的说辞,为何今日会不请自来?”
百姓们刚被打压下去的兴头忽地又燃了起来,是啊,既然不承认害过人,今日为何要步上公堂,思来想去,也没个道理啊!
扫眼四周,目光停在苏月生侧颜清秀的脸上,严娇兰冷冷一笑,今日来,就是要将这个贱人给杀了,只要亓墨提供的所有证词均为虚有,那么,蓄意污蔑的罪名便可以扣在她头上,自己再稍稍往宫内宫外走动一番,定能为德轩和筱竹报仇!
她的眼角涌起一缕殷红,从身体每一寸骨骼,每一缕毛发间撕裂而来,这仇恨她从未有一日忘记,失去德轩的每日每夜,她都在后悔和彷徨中煎熬渡过,唯有将仇人挫骨扬灰,方能泄恨!
而这仇人,很快,就要为她自以为英明无比的公堂伸冤食尽苦果!自己做事向来滴水不漏,西院屋子里的确有幻肌散残留,但已经被抹去,至于那个逃脱经年的梁产婆,呵呵,亓墨怕是想不到自己有高人相助吧!
“回大人的话,我今日不请自来,一是要给这满口胡言的丫头一个教训,二是,要替本妇之女苏筱竹状告此女,挂上神医的名号招摇撞骗,以虎狼之药,毒害我本就可怜的女儿!”
天际头灰云间跳出一抹阳光,洒在金檐堂下,洒在严娇兰霍然甩出的衣袖上,照亮衣角处流动的错金牡丹暗纹,苏月生被那暗金纹反射的亮光刺得双目一疼,眯了眯眼睛,转过脸,对着投袂而呼的严娇兰,笑得森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