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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哲被禁足在王府中转眼已有半月。
还好这半月里发生的事,红映都会悄悄告诉她。
听说惺帝已经登基,宫中上下仍在守丧,一切瞧起来都是十分平静。只是太过平静,反而令人不安。
遗诏既已宣读,形式上自然要让惺子登基为帝。只是她心里清楚,东方离绝对不会就此罢休的。
所以她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要想办法。
当初先帝就是打着她的主意,要她以一个女人的身份,成为牵制东方离的那个人。一路相处下来,她虽一直都待在东方离身边,却显然未能成功。
即便如此,她仍想以自己为筹码,赌上最后一次。
如东方离当日所言,今时今日,儿女情长再不该是困缚她左右为难的理由。
“红映,我要见王爷。”
红映小心地回道:“王爷传话下来,要您待在房中暂时不许去别的地方,他也不会见您……”
“我知道,可是我必须见他。”她握嘴映的手,“红映,请你帮帮我。”
红映为难地叹了口气。
烛火昏黄,东方离独自一人静坐于书桌后,执笔练字。
写了无数张,废纸扔得满地都是,都只因腕下用力太甚,写了许久却是连一张像样的字都未写成。
蜡烛残了,火光慢慢在减弱,他气得将笔一掷,怒声道:“来人,重新掌灯!”
再看一眼手边写了一半的字,烦躁地揉作一团扔了出去。
一名丫鬟低头走了进来,走到烛台旁重新换了蜡烛,转身之后却是朝着书桌的方向走过来。
东方离抬眼一瞥,眸光随即转了冷然。
“堂堂郡主,自诩光明磊落,想不到为了见我,连这种把戏都用上了。”
玉哲无视他的冷淡态度,又走近了一步。
“我来只为求你一件事。”
他蔑然冷笑,“你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
“所以我是求你。”
他与她对峙半晌,蹙眉道:“说。”
“还是那日我说过的,我求你让我带胤儿走。”
他的眸光里迅速染上怒色,“不可能。”
“那就送我入宫。先皇既是封我为妃,你却对外宣称我抱病在床,这个借口想必也拖不了多久。”
“你要进宫?”
她眉宇间全是决然之色,“我愿意进宫,辅佐新帝,倘若他要遭遇什么不测,我会拼死保护他的周全。”
东方离冷冷道:“你是在拿你自己威胁我?”
“我决定赌一把。”
他放声大笑,神情却是越发变得冷厉似霜。
“东方离,我曾说过,倘若你伤害胤儿,我便与你搏命。只不过眼下情势已经不由人,如果单凭姐姐对你的影响不足以让你手下留情,那么再加上我的一条命吧。胤儿如果有什么意外,如果我不能杀你,我也不会容许自己苟活。江山于你已是志在必得,我只求你放我们一条生路,绝不会是放虎归山,我会让胤儿忘掉这一切,一生只做一个平凡的人。我们只是一介平凡妇孺,于你毫无威胁,你又何苦死死相逼?”
只要她在他心中有哪怕一丝丝的影响,她就还有希望。
与他对视,神色平静坚决,这个时候容不得她退缩哪怕分毫。
他却突然冷声一笑,“我看你当真是以为本王舍不得杀你。”
玉哲探手便从衣袖里抽出一把匕首来。
他冷冷续道:“匕首藏身,又或者根本是打算与我同归于尽?”
她翩然一笑,下手毫不犹豫,只是匕首却是朝着自己颈上划去——
东方离眼疾手快,抄起手边的毛笔点中她的手腕,匕首飞了出去,她的颈上却已留下一道清晰血痕。
“东方离,你终究不舍杀我。”她笃定地笑。
他的眼中闪过几不可见的狼狈。
“与我敌对的人,就算死,也只能死在我的手上。”他的目光始终无法从她颈间的那一抹血痕上移开,“回房包扎去,不要弄污了我的地方,出去!”
玉哲仍旧站着不动,脸上的笑容却是染至眼底去。这一点伤换来他的态度,很值得。就算他只是在她身上寻找姐姐的影子,他对她总是有了几分犹豫和顾忌。所以,她便有了筹码。
“答应让我进宫去。”
他“噌”地自椅子上站了起来,“深宫内院,多少女人躲避不及,你却求着要进去。既然如此,本王成全了你又如何?”
“多谢王爷。”
“来人!”他已不再看她,扬声唤来仆人。
丫鬟战战兢兢地垂首门外。
“送郡主回房!”
玉哲顺从地转了身,朝门外走去。
迈出门槛,她却又回身望了一眼。
东方离的眸光依旧冷然,与她的目光对上,也不避视。
最终是她先转了身,走得迅速,仿佛再无半分留恋或犹豫。
她心中默默念着一句话,好让自己走得坚决。既是缘浅,不必情深。
一月之后,便要举行正式的新帝登基大典。
惺帝还小,仅在先帝过世后的几日哭闹了一阵,虽然仍是一袭孝服在身,却早已恢复了孩子家的天真秉性。
玉哲入宫也近半个月了,这半月里她日日贴身随在惺帝身边,但却并未将事实真相告知他。因为她觉得以他的年纪,尚不足理解和承担那些事。
那孩子终究与她隔了一层亲近,父皇不在了,他便刻刻歪在林贵妃身边。
林贵妃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倒真与玉哲生出几分情意来了。
虽然身居后宫,也知外面的世界早已是风雨飘摇。只不过她们一介妇人既是无法改变什么,索性不去理会,从容面对即来的风雨。
“妹妹,说来惭愧,原来我还曾对你生过嫉妒之心,却不想今日我母子二人还要仰仗你来庇护。”
林贵妃经历这一个月来的变数,已经变得神形憔悴,身子也大不如前了。
玉哲小心扶着她在回廊边坐下,回道:“皇太后言重了,此时的情势仍旧不明,我也不知自己究竟能做些什么才能真正护得你们安全。”
林贵妃笑了笑,摇头,“到如今这情势,有些话你我也无须见外了。先皇在位时就已洞悉十六弟的心思,我扪心说句公道话,他的才干与功绩的确是连先皇也比不过。说什么皇权之争,其实将皇位传给十六弟或许才是真正的明智之举。先皇说是为孩儿守住江山,也躲不过有斗气的成分,所以才会将你牵连进来。当年先皇明知容妃与十六弟两情相悦,却硬将她抢了过来,想不到今日会故伎重演,将这一切又加诸在你的身上,十六弟心中的愤恨可想而知啊。”
“我同王爷之间并非是您以为的那样。”
“走至这一步,又何必再计较这些呢?或许儿女情长不足以令十六弟屈从退让,但他对你,总是心存几分情意。只可惜,人对,情势却不对。”
玉哲只是笑着叹了生气,心知现在说这些都已毫无意义了。
回廊下,一名宫女匆匆奔来,神色慌张地禀报:“不……不好了,皇上他……”
林贵妃和玉哲同时站了起来。
“皇上他被十六王爷带走了!”
林贵妃惊呼一声:“什么?”
玉哲赶忙问:“几时的事?”
“就在刚刚,御花园里……”
宫女话音未落,玉哲已经拔步朝御花园的方向狂奔而去。
她一路奔至御花园,却早已寻不到人影。
宫人跪了一地,见她问话才哆哆嗦嗦地回禀说,方才皇上在园中吵着要射箭,不知为何安淮王突然来了。皇上大约是一时起了玩心,一支箭就直奔着王爷去了。孩子力气小,那箭自然未伤到人,可是王爷却勃然大怒,二话不说就扛起皇上走掉了,去了景德宫方向。
玉哲匆匆赶至,却被侍卫挡在了门外。
她顾不得什么礼仪,放声大喊:“东方离!”
片刻之后,自院中走出一道人影,凝眸睥睨她一眼,“进了宫,倒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玉哲此时无心同他纠缠这些,只关心一件事——“你要把孩子怎么样?”
他冷冷道:“皇贵妃,请注意你的言辞。”
“东方离,我最后一次求你,不要为难孩子。”
他转身便走。
她一把将他拉住。
“现在才是开始。”他瞥了扣在他腕上的那只手,“松开。”
“并非是真正已经到了情势决绝的时候,为何你就是不肯退让这一小步?那你告诉我,究竟要我怎样做,你才肯放过孩子?”
他眼中神色莫测,“无论你怎样做,都改变不了什么。”
她的手指缓缓松开了,后退一步,“我不信。”
他收回目光,大步走远了。
玉哲在他身后喊:“至少让我进去陪着孩子!”
声音里再没有了祈求,已近决绝的凄厉。
前方的那个人,走得十分坚定,自始至终也未曾回过头。
她知道一切再无退路了。
政变,废帝,原来这一切终究还是在短暂的风平浪静之后来了。
新帝登基这一日,四海同庆。
后宫里却是一片冷冷清清。
新帝尚未来得及娶妻,后宫形同虚设,只剩下她们这些前朝的妃子,在看似平静中等候着处置的到来。
她却不能再候了。
宫女取来了碗盏与温水,她遣退了所有人,然后自袖袍里取出纸包,将药粉统统倒进水里去。
这药是她进宫之前带来的,终究还是派上了用场。
无色,却有些气味,惹得她不禁蹙眉,捏住鼻子才勉强灌了下去。
然后她便静静地坐着,等着药效发作。
药效来得很快,她迅速地将药碗砸在地上,额头已是冷汗涔涔。
“来……人……”
门外的宫女闻声推门进来,吓得扑到在地。
她气虚地吩咐:“告诉……皇上……我……要见他……”
太监宫女早已跪了一地,他如过无人之境,仓惶奔来。
枕上的人已经气若游丝,脸色惨白,唇色却隐隐泛出青色。
他怒吼一声:“还不去叫太医!”然后掠步奔至床沿,小心握住了她已然泛凉的手指。
她缓缓睁开眼睛,见到是他,便知自己已经赌赢了一半,不禁微微一笑,心中顿觉一丝安慰。
“这真的是……最后一次求你……”
他摇头,声音喑哑:“你不要多说话,我答应你,全都答应!”
“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
她放心了。
“还有一事……”
“你说。”
“如果我会好起来……想回草原去……”
“如果你能好起来,我就放你走。”他压抑了这么久,到了这个时候再无法掩藏自己的心意。
儿女情长固然伤人伤己,却早已是情不由衷了。
他悔极了先前对她的迁怒。
即便她怀着别的心机,却并未真正伤到他什么。而他真正恼的,只是她的一心求去。
到此时,说什么也都晚了。
“玉哲,你为何如此糊涂?我若真有心伤害你们,又怎会到了今时今日还不动手?我要的……”不过是你的低头。
她虚弱地笑,自枕头下摸出一样东西来,放到他的掌心。
他望着那半只玉佩,怔住了。
“你应当知道……玉佩的意义。”
他的确知道。两个半只合在一起,便是珠联璧合的缘分。
“牡丹花开……谷雨时节……陌上细雨……我有些向往……那样的景致……”
谷雨时节,牡丹花开,他犹记得初识之时,她的生辰,他为她庆生,亲手将这半块玉佩交还给她。
直至今日回想起来,他才知其实自那时起就已然对她萌动了牵念的心思。
“等你好了,来年谷雨时节,我便带你下江南……”
玉哲只是虚弱地笑着。
也许,她等不来那个时候了。
“如果撇开一切……我好像已经真的有那么一丝喜欢你了……若有来生……我会先姐姐一步遇上你……路上逢着了……远远立着……送你一个微笑……”
他闭眼抑制胸口的汹涌之意,哑声回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