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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识情(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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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安药铺离竺府并不近,巫马先生的到来只用了将近半个时辰。

竺薇始终伴在竺兰的榻边,待巫马先生把过脉,问:“先生,舍妹的病……”

巫马先生皱一皱稀疏的眉,含糊道:“八小姐身子本属虚寒,平日里动了火气,跟这股子虚寒相抗,自是吃不消的。”

此时竺兰已悠悠转醒。竺薇回了头,绷着面色低问:“你自个儿听到了?”

竺兰不予理会,目光静静瞄到门口,又巡了回来,头一句便问:“半夏呢?”

“你打鬼门关里转一圈回来,头一个倒问及不相干的人来了。”竺薇神色淡下去,轻轻道,“你最好是敛了心思,老实养病。”

竺兰置若罔闻,突然揪住巫马先生的袖口,吃力地支起身子叫:“先生,半夏她来了,她来了是不是?”

巫马先生一呆,讷讷道:“她……她……”

“她不曾来?”竺兰神态迅速灰下去,她垂了头喃喃,“她以后不会来了吗?我知道……我早就知道,那个叫泽山的穷小子一早就相中了她,她……她要嫁人了,是也不是?”

竺薇听得面色乍变。

泽山,泽山又是谁?她急着离府,是要嫁人?竺兰足不出户,又怎么晓得这些?

“小姐,”小双低头行来,轻轻道,“半夏姑娘她人没来……心里却是惦记着你的,她——叫我把这个送了过来,说是送给你。”

竺兰怔了怔,盯住小双递来的物事。

那一根木制的发簪,簪首雕成一朵小小的莲花,做工十分粗劣,比起竺兰收藏的那些个珠宝首饰,这支发簪瞧上去还不及竺府里一根筷子来得精美。

竺兰一瞧到,面庞却像是充盈了光,“这是……她送给我的?”

“是。”小双点头应着,莫名地眼眶发红。

“她……以前我说要出银两买,她理都不理我。现下却要……要送给我?”竺兰喃喃,神色渐渐迷离。

那边厢,巫马先生好似全然听不到这些对话,只将自己带来的医药箱子收拾起来,向竺薇施礼道:“先行告辞。”

房内那将哭未哭的两个人让竺薇瞧得百般烦乱,低头应着,随着巫马先生走出了门。

他亲自送客,巫马先生也不见得多客气,慢腾腾地走在前面。竺薇心想,这就是这等医呆子师傅,才调教出半夏那等冷心冷面的弟子。

正自恍惚,余光冷不防瞥到莲花池畔一道人影。

淡淡的青灰色衫子,夜里惨白的一张面孔,脚下悄无声息,慢慢地向着这头移过来。

她走过来也招呼都不曾打,径直接过了巫马先生手里的药箱,双手抱在怀里,跟在了他的后头。

“半夏。”竺薇忍无可忍,“半夏,你站住。”

横臂拦住了她的去路,他咬牙道:“明明来了,为什么不进去?你有什么可心虚的?”

半夏定定抬眼。月色之下,依稀可见她那又黑又大的眼瞳,不见半分神采,恍惚中那分死气又覆了上来。若是不熟悉的,夜里见了她,怕是会疑心这是夜行的女鬼。

竺薇心一沉。不过几天不见,怎么她……越发瘦了。

巫马先生见他有话要说,也不多待,提过半夏手里的药箱就自行去了。

留了半夏一个人定定站着。

“怎么不进屋里?”竺薇重复了一遍,紧盯着她,“你既然赶来,想必也是挂念竺兰病势,为何就不进去瞧瞧?”

半夏面色平平道:“去或不去,她总归是一场脾气。”

“竺兰脾气从未收敛过。”竺薇冷冷道,“你以前受得住,现下就吃不消?”

半夏抿紧了嘴角,不欲分辩。

竺薇心忖,自己说了这许多气话,哪怕此时半夏流露出半分的不悦委屈,那他也会把好话好尽。

可是她什么都不说。

竺薇心再次软下来。缓缓吁出一口气,决定同她静心细谈:“我听小双说,你初次见竺兰,便答应了一定会治好她,是不是?”

半夏神色动了动,“那是以前。”

“现在呢?为什么应承了,反要半途而废?”竺薇紧盯她的眼睛。

半夏良久不语。

望着池里半敛的莲花,她轻声道:“……我从来没见过竺兰那样的病人。”没头没脑开了口,“以往随师傅行医,见多了将死之人。有万念俱灰放弃求生的,也有痛哭流涕心有不甘的,却从未见过,像竺兰那样有强烈求生意志的。”

识了半夏这许久,不曾见她一次谈及这么多。竺薇听得愣神。

半夏视线移向了竺兰的闺房处,眉毛都不曾动一下,“……她房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玩意儿,高兴了,便捧在手里摩挲不休,不高兴了,便把它们摔个稀巴烂。她对那些个玩意十分有感情。她恋生,不是怕死,而是打从心眼里想活下去。这一点……我却做不到……”

竺薇一怔,“你……”

半夏不接话头,只淡淡道:“我怜她意愿,便想着,无论如何要把这女孩救活。她不过大我一岁,却比我七情六欲强烈许多。她性灵易感,琉璃似的一个人,原该健健全全地活下去。”

竺薇听她说得分明,心下又酸又软。

听半夏那语气,不闻半丝怜意,却又句句顾惜——身为一个大夫对病人的顾惜。

竺薇想着,半夏一定不曾把这些话说与竺兰听,一定不曾。

半夏慢慢抬了眼,像是看出了他的所想,“这些话若是说与她听,也许她不至像眼下这般失落颓丧。只是……竺薇,”这是她头一回喊他名字,声音低低的,“你也瞧得出来——竺兰她已生了异样心思,我不能任其发展。”

竺薇一震。

“不值得,为了我,不值得。”半夏神色出奇平静,“无关伦理。我只是……不能让旁人对我存上心思。”

“为什么?”

半夏不做声,恍惚中那层死气似乎在黑夜里弥散开来。

“你告诉竺兰,再任她胡思乱想,那病越发难治的。人生不满百,何不放空心思图个清净。”

竺兰的病是难治。不消半夏这个懂医的人说,旁人也自是心里有数的。可是由得半夏这么说出来,他这个做竺兰哥哥的听来又说不出的刺耳。

尤其刺耳的,是半夏那淡到极处的语气。

不过就是大夫提到病人的语气。

哪曾见过这种人,即便是出家做姑子的,也不见得这么冷心冷面。

更可怕的是,她若说的是诨话倒也罢了,偏生那话再清楚不过,比谁都分明。

竺薇回头看了竺兰窗子里透出的灯火,越发凄清黯淡。

“竺薇,你记得,那些个风花雪月的书,不要再让她看了。”半夏低低说完,举步就走。

那青灰色影子孤零零的,似是随时消融在月色里。

这一刻,竺薇仍是不曾上前相留。无忧无虑的十七个年头,仿佛从他生命中呼啸而过,漂漂浮浮抓也抓不住。

头一回体味到何谓心灰,何谓求之不得。

竺薇一夜不曾归府,大醉在外。

这一夜,他又是如何度过的?最醇的酒,最美的姑娘,最上等的筵席——何以解忧,唯有驻云楼。

聂元备足了酒席,同座的仍是那些个膏梁纨绔,醇酒如流水般送了上来,又流水般倒入了肚里,四下里酒香四溢,莺莺燕燕美人如云。

竺薇坐在一侧,听着众人插科打诨,面上恍恍惚惚浮了一丝笑。

轩窗外灯火阑珊,身边有人过来替他披了衣袍,坐在了他的身侧。

竺薇还未转头去瞧,就听聂元朗声笑起来,“都瞧瞧,咱们这阿娇姑娘,一看到咱们竺七爷眼儿都移不开了呢。”

“倒也好,七爷身边也没个人儿,咱们今晚索性送作堆得了!”

众人哄笑,“春日已尽,良宵难得啊!”

阿娇斜睨竺薇一眼,似笑非笑也不做声。

竺薇自动忽略了聂元的污言秽语,先将杯中酒饮尽了,朝那阿娇也是一笑。

席间他的话不多,酒却喝得顶多。聂元请来了酒楼里弹琴唱曲的卖艺姑娘,觥筹交错,酒过几巡,不知哪厢房里传出了吆三喝三的聚赌喧嚣,倒也是一派的盛世热闹。

竺薇到底是醉了。

三更一过,隐约听到楼外梆子声起。聂元便去酒楼附设的客栈订了最上等的厢房,又朝阿娇使了一个眼色。

之后便同几个酒肉朋友携了美人醺然而归。

是夜。

竺薇好似做了一个梦。

恍恍穿过了长廓,处处都是暗香,隐约看前方有道淡淡的青灰色影子。他瞧着,想上前去喊她名字,想执住她的小手,想拦住她远去的路,那身影却蓦地消失于青天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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