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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发觉傲梅整治墓草的动作愈来愈慢,以为她累了,正准备劝她到菩提树下休息,可话到唇边,马上又吞回去了。
她眼角闪着悲楚泪光,却坚强地不让泪水流下,忏悔地跪着整草,叶缘上的点点血迹宛如她赎罪的决心。凤歧心疼地抿唇,舍不得却又无法出声阻止,随即暗怪自己粗心,赶忙取来收在布袋里的短刀递给她。
「不,这是我应该受的。」她想也不想便拒绝,手里动作缓慢却不停滞。「为了复仇,我没有为他们守孝,隔了十年才回来,连这点小事也不肯做,还是人吗?」
一句十年,埋藏了多少心酸,他却只注意到她曾经想放弃的念头。
他自责叹息,懊悔地道:「真对不起,我把话说得太简单了,你一个女孩子生活已经不容易,还得日夜担心仇家追上,日子必定比我当乞儿的时候难过多了,我还大言不惭地指责你……傲梅,你骂我吧!」
她一怔,对上他满是懊悔的俊目,随即摇了摇头。「再辛苦也都过去了,是你教我别困在以前的愁绪里,忘了吗?」
「傲梅……」这句话,宛如暖流注入凤歧心坎,他再也克制不住满腔澎湃的情绪,欺身拥她入怀。
她不等他伸出援手,带她一步一步走出过往伤痛,反而主动挺身面对,坚强得令他心折,她果然是个特别的姑娘,他没有看走眼!
恨不得将她揉入身躯的力道让她仅能在他怀里小口呼息,有些难受,却不想他太快收回。傲梅轻闭双眸,眨下眼角的泪水。或许活下来,未尝不是件好事。
不知过了多久,凤歧的激情褪得差不多了,慌乱地将傲梅推开一臂之遥,试着解释为何事情会演变成这种情况,可向来能言善道的他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竟然结巴。
「我是一时情不自禁,鲜少有姑娘像你一样坚毅,我不是故意吃你豆腐——啊,不对!我不是不负责任——我是说人有失手,马有乱蹄,我以前不会这样的——」他何时这样糗过,对上她,脑子都成浆糊了。
「我懂。」傲梅颔首,继续整草,当真未将他的话往心上搁。
他是个无忧无虑、徜徉天地如鹰的男子,她不想成为他的牢笼,况且还是为了一个安慰的拥抱,这理由说来太可笑了,她并非死守礼教的姑娘,如果是,也不会拚尽全部只为替父母报仇,还一剑杀了曾是义父的鸿渡。
凤歧并未因此释然,反而加添心里的沉重。若在以往,营救的姑娘不需要他负责,早就高兴到飞上天去了,有何愁绪之说?
「我……」可现在说什么都不对吧。凤歧抿起唇瓣。
整理完墓地,傲梅立刻拈香祭拜,还烧了几捆纸钱,感念地道:「为了躲避鸿渡的追击,我不敢请人为我爹娘立坟,现在为了逃命,也来不及为他们打点。从小颠沛流离,字习不好,想亲自刻墓也没办法,若不是你为我打理这些行当,恐怕我真是两手空空回来会见父母。」
「我师尊磨过我的字,还上得了台面,你爹爹妈妈叫什么名字,不嫌弃的话,就让我给他们刻个铭吧!」见她如此神伤,他也跟着难过,尽管做不到最好,多少还能完成她的心愿。
她少的、缺的,就让他来填补吧!
傲梅感激地望着他,右手颤抖地在地上写下歪斜的人名:寒孤松、柳飘絮。
不到一天的时间内,凤歧便为她早逝的双亲立好简陋却充满心意的墓牌。
「谢谢……」她眼眶闪着水气,来回看着她爹娘的名字,内心满是感动。
「谢什么?我们现在是同一条船上的人。」瞧她身影轻飘如柳絮,彷佛一阵风吹来就能把她带向天边去,这或许是他的错觉,但这错觉太过真实了,待他意识过来,右手已经搂上她的香肩。
情不自禁一次还说得通,第二次再用同样的说法就太牵强了,究竟是有多少情意让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手啊!
想归想,他的手还是没收回来,反而小心翼翼地观察她是否反感,隐约间似乎有些期待。
傲梅望了他一眼,随即敛下,并未将他的手拍开。
这个搂拥应该没有什么意思吧,大不了也是安慰罢了,她不该多作联想。
她顺了顺气,抚平心中扬起的波澜,淡淡地问:「接下来,我们要往哪儿走?」
凤歧搁在她肩上的手缩紧了些,掌心底下的不只是她的细肩,更多的是他的压抑。他已经过了毛躁小子的年纪,就算开心到想仰天欢呼都得忍下来,免得傲梅觉得他不够稳重,担不起事情。
「我才刚离开我义母家不久,本来是想到蜀地走走,但蜀道难,难如上青天,就怕你带伤的身子撑不住,临时改去北方也是可行,不过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找到鸿渡杀人的证据,否则我们天涯海角,还是得躲夙剑的追击,方才说的快意人生全都是狗屁了。」
路上有她相伴,游历五湖四海,想来总觉得期待,但是想起她以前日子已经过得差了,现在还得受人误解,被人追杀,他这股气就是吞不下去。
「没有人可以为我作证,如何解?再说我杀了鸿渡,青玉门人杀了我为师报仇,也是合理。」
「不,青玉门有条规定,杀人者,以命偿之,其余弟子不得追究。鸿渡真杀了人,就算被砍成肉酱,夙剑也不能吭声。」重点是,他该从何搜索?凤歧忖度思量,努力回想有关鸿渡的事,忽然拍手大叫。「啊,对了!师尊指点过鸿渡武功,曾拿我跟鸿渡相比,他老人家说鸿渡积极上进,不管再苦再累,每天都会记载手札,以省己身。你说有没有可能,他把你爹娘的事也给载进去了?」
「不无可能,可是我们上哪找鸿渡的手札?」傲梅举眸回望,菩提树梢透射而出的日光,点亮了她的小脸。
「现下只能冒险一试了。」握住她略微冰凉的小手,凤歧意志坚定地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上青玉门吧!」
「青玉门……」闻言,傲梅秀目微敛,视线正巧落在他紧紧包覆她的双掌,不出一刻便爽快答应。「好,就上青玉门!」
以他们此刻的情形看来,此举委实不妥,奇异的是她竟不怀疑他话里的可行性,似乎,距离真相大白不过一步之遥。
两人相视点头,草草收拾过后不敢多耽误一刻,即刻动身前往青玉门。
★★★
庄严肃穆的牌楼立在茂密的林内,颇具历史刻痕的蓝白建筑映衬在葱葱绿意下,凛然不可侵犯,此处,正是青玉门入门必经之地——参天梯。
傲梅见状,不禁起了疑惑之心,问道:「当日我刺杀鸿渡,便是沿着此处拾级而上,那时无人看守便罢,为何鸿渡遇害后,仍无人巡视?」
「问得好,因为青玉门人死脑筋。」以前总看不惯门派不知变通的死性子,今天却反过来感谢这等特性了。
凤歧摩挲下颚,缓缓解释。「我想鸿渡不会跟你爹说这些,但是我从我师尊那听来的抱怨可多了,据说青玉门开宗袓师爷秉持行事光明磊落,不怕落人口实,青玉门除了重要的经阁、丹室、禅房外,其他是随便民众出入的,自然无人巡视看守。可平常根本没什么人上山,规矩却多如牛毛,若非对青玉门的武学有兴趣或是自小孤苦无依,鬼才来拜师呢!」
说着说着,连他也抱怨起来了。凤歧抹抹脸。「我想夙剑并未派驻人手巡视有两种可能,第一就是我刚才说的死脑筋,抱着前人迂腐的想法处理,第二就是故作泰然。夙剑有意压下死讯,并且赶在鸿渡头七之前捉住你,我看他八成想把葬礼、登位、为师报仇雪恨安排在同一天,我们只要挨过头七,就能争取到更多时间了。」
「不管能否争取到更多时间,我希望此事能愈早了结愈好。」傲梅望入参天梯,本就抱着渺茫希望的她,此刻恨不得澄清所背之污名。
从菩提丘到青玉门虽然不远,也花了他们近一天一夜的路程,多了凤歧随行相伴,不可否认心情确实平静不少,已有余力欣赏路过风景,再平常不过的花草树木在她眼里脱胎换骨,皆是醉人景色,活下来的念头不断叫嚣,她忽略不了,她想跟他一同游历四海、踏遍天下,所以她一定要找出鸿渡的手札,证明自己的清白!
「这也不是一、两天就能达成的事情,你别心急,先找地方留宿才是重点。」他反手向上,等待她覆上掌心。「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傲梅并未多问,以为要沿参天梯而上,他却绕过此地,进入右侧一道深处小径。
「你不问我要去哪?就这样傻傻跟我走,不怕被我骗了?」踩着枯枝落叶,他一步步踏得扎实,落下清楚印记好让身后的傲梅跟随,确保不会踩空。
「怕。」
她老实回答,害他险些直接滚下山去,然而她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停住脚步,静默了。
「但我相信你。」
他转过身,压抑着激动。「你真的相信我?为什么?」
「因为你相信我。」傲梅定神回望。
她的目光清澄不染杂质,凤歧为之悸动,心都快跳出胸膛外了,嘴角不自觉地高扬,差点又要情不自禁拥住她。可惜感动的情愫维持不了多久,残酷的事实立刻将他打回原形——如果她知道这信任是建立在部分的隐瞒上,她的眼神会不会改变?
无边无际的慌乱攫获了他,山林间凉风吹过,吹得他额上冷汗涔涔。
「那你答应我一件事,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像现在这般相信我。」握着她小手的掌心,略施力道,感受不到她的回握,让他不放心。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要求,傲梅虽然不解,也允了他。
「好,我答应你。」
听到这句话,凤歧的心才松了一半,继续领着她探进深山,同时盘算着事后该如何解释他与青玉门的关系,让她相信他真的是为了帮助她。
约莫一个时辰后,耳边清楚传来瀑布冲涮山壁发出的轰隆声,清凉沁冷的水气窜入鼻间,混着淡淡草香味,再往前一探,傲梅的眼睛都雪亮了。
「呼,终于到了。」凤歧飞跳至前方水潭间的大石块,以为傲梅会跟上,没想到她竟呆然立在潭边,他又跳了回来。「这里落差大,我抱你过去吧!」
傲梅点头答应,双手搭上他的肩头,没想到他竟以单臂就能托起她,轻然一跃,两人已在潭间大石。
「近点看,更美。」他也为此迷醉,不知是为景,抑或为人。
笔直冲刷而下的白瀑,激起的水花与白雾宛如飞舞的丝绢,飘扬在峻岭巍巍的山中,特别醒目。瀑布底的水潭深不见底,却不时有鱼儿探头撷取潭面的落果花瓣,沿着山壁横生的绿树在潭心上搭起帷幕,落下的晨曦为他们盖上一层灰绿的薄纱。
贪心地想将眼前一切纳入眼底,恨不得多生出一对眼睛的傲梅,也忍不住发出赞叹。「好美……」
她缓缓伸出手,以为能承接到瀑布飘落而出的水气,那再认真不过的表情,熨疼了凤歧的心。
「那是飞凤瀑,这是潜龙潭,当年我师尊就是在这里教我入门心法,希望我能成为人中龙凤。后来我不改玩性,他说我这家伙画虎不成反类犬,就给我取了凤歧这名字,真惨。」
「怎么不是龙歧?」一般皆是男为龙、女为凤,他师尊却反其道而行,好怪。
「我抗议过,结果更惨。」他好看的眉倒竖成八字,看上去满腹委屈。
「为何?」
他叹了一声。「他说我横看竖看都不像龙,不如改叫蚯蚓,还有姓氏呢……」
「噗哧!」傲梅掩嘴笑了,宛如皑皑白雪中绽放的红梅,格外引人入胜。
「你真没良心,蚯蚓也是有尊严的好吗?」他也跟着笑了,此刻的氛围,还萦绕着一股心动,他舍不得放下她。
「不瞒你说,这里是青玉门奉为圣山的地方,所有弟子的入门心法全在这里传授,我师尊看中此处雄伟灵秀,动用了一点关系让我在此修业三个月,这也是为何我有机会与夙剑切磋,但是他们都不知道此地别有洞天。」
凤歧一提气,抱着她跃上山壁,接近瀑布顶的地方有棵高大的相思树,树根盘据之处有块突起的大白石,后方恰巧有条单人小径。
放下傲梅,凤歧领在她前方,拐了数个小弯,每走一步,水流声响越发清晰,激流拍打岩壁的惊涛,更在眼前逐渐成形。没想到这道石缝竟有半人高,入内走约三十来步竟是别有洞天的水帘瀑幕。
「这儿,好美。」溅起的白色水花经过日光照射,如白日崭露头角的繁星,飘落几许凉意。傲梅忘情地凝视眼前美景,向前趋近,好奇地伸出纤指轻触。
「嗳,这里水柱强,你身上有伤,小心点。」看她的样子还挺开心的,嘴角那抹似有若无的微笑带着朦胧,他觉得好美,也跟着笑,没忘了把她的小手拉回来。
傲梅的小手紧紧地包覆在他温热的掌心内,她顺着他手腕、健臂,一路瞧上他略沾脏污的俊脸,拭去他颊边的一抹黑,问道:「我们要在这儿待下吗?」
凤歧像被雷劈傻似的,全然没有反应,张着嘴直盯着她,久久不移。
「你怎么了?」她说了什么难懂的话吗?
「没,我在想你好聪明,一下就猜到我的想法。」俊脸臊红,特别是她轻拭过的地方,好热。他清了清喉咙,稳声道:「我敢保证这里除了我以外,没有人找得到,待我上青玉门搜寻鸿渡的手札时,你正好可以待在这里,安全得很。」
为了安置她,他添了布袋里的行头,伤药乾粮新衣,还买了薄被呢。
「你不让我跟?」傲梅沈了眼,语气略显低沉。难道凤歧当她是累赘?
「你想想看,青玉门上下都是男人,我随意换个装,来去自如。还有,圣山虽然在青玉门的正后侧,要进去还是得爬参天梯,你真想跟,先把伤养好再说吧!」凤歧好言哄劝,要自己狠下心别屈服在她失望的表情下。「不用担心,手札的事就交给我,你现在需要的是好好休息。」
他说的不错,带她上山必定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只是阻碍他的行动而已,再说,她的体力也达极限了。
傲梅抿着唇,左思右量,终于不情愿地点头。
「好,那你千万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