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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的天子脚下。
城东的林家,城西的庄府,隔了大半个京城遥遥相望,都是当时有名的诗礼大族。两家皆以孔孟治管,家风严正恭肃,百年来,族中子弟入仕者不胜枚举,便是还没束发的小童,谈吐也清致沉稳,举止进退比之成人丝毫不谬。
但所谓,无论什么事都有例外。即便是在儒名如此显赫家风肃然如铁的大族中,例外也是存在的。
比如说,庄府现任掌家的次子庄持正,年初刚满十七岁,也让庄家上上下下头痛了十七年。相比起已入翰林院的长兄,十四岁已中了解元的三弟,中间毫无建树的这个简直可称之为家族的污点。
再比如,城东林家的幼女林昭。与以不学无术闻名京师的庄府次子大大不同,林家的这位三岁即通文墨,四书五经过目成诵,五岁入学,比得一同启蒙的兄长们形同笨蛋。
不过,自从她七岁那年站在家中最高的那棵老槐树上,小小的手叉着腰,从大学到中庸,从孔子到孟子,引经据典童声稚脆,将站在树下的父亲驳得避入朝中,半个月气得不曾回家后,神童的名声就再理所当然不过地换成了“魔星”。
相比庄府那位慢慢累积起来的声名,林昭是一夜成名。
庄持正十七岁的这一年,林昭十三。
都到了适婚之年,儒门最重书香门户,因此庄林两家向来有联姻的传统。
但,林家的女儿有谁肯嫁给那个传说中扛着把剑满京城游走的粗人?不说会被别的姐妹笑话,嫁过去哪天起了口角,粗人可是不会讲理的,一拳头下来谁受得起?
而,庄府的公子又有哪个敢娶那个成天往上树上房,被抓住了能面不改色以四书五经驳得整个林家无人以对的野丫头?自己的学问被妻子比下去是小事,面子在外人面前失了才是要命。
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两个没人肯嫁没人敢娶的,凑成一堆似乎是太顺理成章的事了。
“嫁人?不要。”
林父瞪了瞪眼,忍住到嘴边的怒气。这死丫头,从会说话——不,那时还是很乖的。从会爬树起就没让他省过心。
“这事我们已经说定了。你有意见自己去说。”
林父扔下一句,转身就走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终身大事岂能也随便顺她的意了,爱闹就闹吧,闹完了还是要乖乖听话。
歪在长廊靠背上的少女伸了个懒腰,坐起来,歪着头看他的背影消失,起身,“真麻烦,那我就去说吧。”
可以想见,林父若知道这回他的“意见”居然被采纳了,脸色会有多么的五彩斑斓。
“不是说一家子清官吗?有什么怕给人偷的——”一边咕哝着,少女一边手脚并用地往树的更高处爬,“墙造这么高,外面的树却不砍掉,果然都是读死书的书呆子。”
“呼,差不多了。”从茂密的枝叶中探出头去,目测了一下脚下跟墙头之间的距离,一只脚小心翼翼地伸出去——
“啊!”
“啊!”
墙里墙外,惨叫声声起。
好一会儿,一个少年扭曲着脸,一手拿着剑,一手捂着后脑重新出现在墙头上。
“咦,你居然没掉下去?”眯眼,看着两只细弱的手臂死挂在树枝上荡啊荡的身影。
“兄台,能否找架梯子来?”林昭往下面看了看,挤出笑容问。
少年撇嘴,身形一闪,过去拦腰将她带了下去。
双脚一着地,他松手,林昭顺势软软坐到了地上。
少年哼笑了一声,居高临下地,“这点道行也学人当小贼?”
贼?林昭抬头,甜蜜蜜地笑道:“兄台,你的头痛不痛?”
抽口冷气,少年霍然咬牙,这小鬼好毒的一张嘴!
我是没什么道行,不过好歹没摔着,你有本事,摔得好大动静——
潜台词明明如此丰富恶毒,偏要用一句看似关心的话语说出来,小小年纪,刻毒一点不下于人!
“多谢好意,”皮笑肉不笑,“跟我到官府走一趟罢。”
林昭眨眨眼,“你弄错了,我只是来找人。”
少年挑眉,“找谁?”你就编吧,找人找到人家后墙来?
“对了,你是这府的人?”林昭眼睛亮了下,省事了。
少年点头,“所以,谎编得圆些再说。”
林昭不计较,笑眯眯道:“我找庄持正,你能不能请他出来?或者告诉我他在哪个院子也成,我有话跟他说。”
少年的眼眸闪了下,“庄持正?你是谁?”
林昭迟疑了下,好吧,她也拿出点诚意来吧,“我姓林。”
“林——”少年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遍,忽然道,“你是女的?”
她的姓氏跟性别有什么必然的关系吗?林昭糊涂地看看身上偷来的五哥的旧衣裳,灵光一闪,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你知道我是谁了?”
少年抱着剑,忍不住又打量她一遍,“除了你,我想不出你们家那些坐不垂堂的千金之子,有谁敢顶着家法上树爬墙的。”还爬到别人家来。
啧,原来就是这丫头?说遍林家无敌手的口舌果然是厉害,不过——好像也很有趣的样子啊。
“那你也就是我要找的人了?”林昭原样打量回他,“除了你,我也想不出庄府里有哪个拿得动剑的。”
没那堆姐妹说得那么恐怖嘛。看上去,唔——她今年才十三岁,对于异性的鉴赏力还没培养出来,不过感觉应该是很容易让她们花痴的类型,“你样子不差啊,怎么和我一样没人敢要?”
“……”庄持正嘴角抽搐了一下。就算是事实,这也坦白得太坦白了吧?“做不成宰相夫人就算了,连解元夫人都捞不上,你的姐姐妹妹谁肯屈就我?”
林昭点点头,“倒也是。我这次来就是和你说,我也不要你,乘早说清楚了,免得耽误你。”
庄持正再度无语。这小丫头——什么叫做“耽误”他?这种话难道不该是他说的吗?
他眼珠转了转,忽然来了恶劣的兴致,扯开嘴角,“是吗?那就只好你被我耽误了。”
林昭极有危机感地瞪眼,“什么意思?”
庄持正哈哈一笑,“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好像三个月后就是我们的大好日子了吧?乖乖回家去等着,别再乱翻墙了。”这个时候的林昭毕竟年幼,聪慧是聪慧,气度之类却还完全没培养出来——这从她立即跳起来的举动可以轻易看出来。
“谁要嫁到你们家?跟我去和我爹说清楚!”
庄持正扳回一城,有些得意地笑道:“好啊,你追得上我我就和你去。”
他说到倒数第四个字的时候,身形开始展动,到尾音落下,已经连影子都看不见。
“……”林昭一脚踢在树身上,这种速度,她连目标都没了还追什么啊!
事情当然不会就这样结束。
庄持正在本月的第十二次发现墙头上的小小身影后,终于明了他大大低估了这小丫头的耐力。
这么不想嫁给我?他挑挑眉头,这时的动作已经有了几分日后风流天下的本钱,“又来看我了?乖,回家去吧,成了亲我天天给你看。”
从眼睛瞪起来的小少女身边掠过去,顺手捏了一把她的脸颊,长笑而去。
“这个、这个——”
手脚挥舞得险些打结,林昭也没“这个”出下文来,她口舌虽无敌,真正骂人的话却是一句也没学过。
踩着愤愤的脚步回去,更加斗志昂扬的背影昭示着:她明天会再来的!
日子就在这样的交锋中一日日流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联姻之外,他们开始和平地聊聊别的事,都是古板家族中的不安分者,想找到共同话题其实很容易。
离成亲的日子还有十天的时候,林昭还在不死心地试图说服他。
庄持正站在高高的树枝上,俯眉笑看,声音有些飘忽地传来:“我说,你就从了我有什么不好呢?”
林昭心里跳了一下,却立刻反驳:“哪里都不好。”她费力地仰着脖子,“喂,你今天不大对劲啊,被你爹骂了?”
“看出来了?”那笑容有些凉意,“丫头,我大哥死了。”
林昭吓一跳,“你说什么?翰林院的那位?我怎么不知道?”
“他喜欢上了一个青楼的女子,要娶她回家,爹不准,去说了些难听的话,那姑娘是个烈性子,就吊死了。”高树上的人面目在枝叶光影中模糊着,“大哥知道后,昨晚在家自焚,一整片秋华居都成了废墟。爹觉得这是家丑,让瞒着,估计等上几天,才会发丧吧,到时应该用的是急病之类的名义。”
林昭从心底里凉起来,忍不追抱住自己,两条命——就这么没了。居然,只是“家丑”?!
“我要走了。”树上的少年说,“丫头,你要跟我走吗?”
林昭糊涂着,又怕又有些莫名,“你要到哪里?”
“随便吧。”少年的声音也不太确定,“但是,我大哥活活烧死的地方,我不可能再住得下去了。反正我也考不来功名,家里还有一堆兄弟,少了我一个也不要紧。”
林昭呆呆地仰着头看他,这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她还在慢慢消化,只下意识地问道:“一定要走吗?”
庄持正轻轻笑了一笑,“我不接受,将来我和我喜欢的人,也变成这样。”
将来我和我喜欢的人——
一股说不出来的委屈陡然冲上了眼帘,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只是直觉被排除在了外面,一瞬间,好像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想好了吗?要不要和我一起走?这种家族,也不适合你呢。”
握紧了拳,林昭大声叫道:“我才不要!”她走做什么?和他一起去找他喜欢的人?!
庄持正怔了一下,“是吗,那也好。外面我还不太熟悉,要是保护不了你,倒是害你。”
他翩翩自树上飘落下来,站在她面前,看了半晌,忽然俯低身,轻轻亲在她的唇畔,“那么,我走了。别和别人说。”
少年的身影慢慢远去,这一去,再不相见。
林昭在屋里关了整整两天,出来的时候,她的行踪开始受到严密控制。
背她从来没看过的《女诫》,三个婆子轮流和她说为妻为媳之道,不停地试嫁衣,婚期日益逼近,不被允许出一点差错。
庄府的人已经发现新郎失踪,但是如同庄府长公子的死亡一般,脱了轨的事情,不能外扬。
婚期倒数第三天,庄府想着找人暂替的时候,新娘亦在林家失踪。
京城开始被剔除出故事之外,林昭漫长的寻觅,开始了第一步。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