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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怕有一天,我不会再记得给你带七里香;我真怕有一天,忘了一年该来见你三次——清明节,你国历忌日、农历忌日;我真怕有一天,我只在清明节过来,而过来只是为了家祭,扫完了楼家所有祖先的墓之后,却忘了转来这个小区给你上个香;再然后,有一天,我的孩子像发现了秘密花园似的发现了你的墓,从杂草丛生的地方爬出来问我:爸爸,那个占了东北角那块可以看到大海的墓地,埋的是谁啊?然后,我跑去察看,将破败倾圮的墓碑给扶起,抹去上头堆了几十年的尘土,看到了你的名字,竟然还得想好一会儿才能记起你是谁……」
抹脸低笑出声,笑到最后变成无奈的叹息,远望着太平洋的方向,头靠着墓碑,半是威胁半是寂寞地道:「怎样?对于我说的这些可能的未来,你听了怕不怕?怕的话,就入梦来吧,你总得让我看一看你啊!不然我一定会把你忘记的。如果连我都忘了你,你就真的死透了。我可警告你,我现在每每想起你,都得想好久,才能记起你长得怎样。不,不是生病那会儿的鬼样子,而是当你还健康时的模样,那可真是斯文败类里的个中翘楚。你说我的声音是拐骗无知妇女的大杀器,也不看看你那德性,江湖传说中那种骗财骗色的小白脸典型,说的就是你这样的。咱谁也别笑谁,半斤对八两呢……」
就这么一直絮絮叨叨的说着,知道阳光强到令人感到烫了,令人才低头看了看手表,已经八点四十分了……
看来是没办法准时九点上班了,但绝对赶得上新进人员的面试时间,从这里开车回公司的路上并不会太塞。
「我得走了,丰禾。」站起身,拍了拍衣裤,望着墓碑道:「真可惜你不在了,不然你一定也会觉得这次的招聘会很有趣。嗯……我深信,你一定会给她开后门的,不为了惜才,仅仅是觉得好玩。你这家伙看起来很守规矩,却从来不守规矩;哪像我明明很规矩,却被认定是桀骜不驯。两人一起干坏事,不行被抓了,老师只认定是我带坏你,天知道我多冤。」
说了一堆陈年牢骚后,楼然转身打算离开时,一阵风起,两朵并蒂开在一起的七里香被威风卷到他右脚鞋子上。他俯身拾起,放在鼻尖嗅闻了下,轻笑道:「喂!我就当是你给我送花啦。拿我的东西送给我,就是你会干的事。」
小心的将那两朵并蒂花给收进披在手臂上的外套口袋里,便再也没回头的离开了山上这片属于楼家的私人墓园。
※※※
「嗨,美女,我们交换个手机号码吧!所谓相逢即是有缘,我们两人同样身为最后一天被面试的人,以及最有希望落选的人,实在太有缘了,你说对吧?」一个打扮得很潮,披披挂挂的饰品堆一身,完全不像是个应试者的年轻男孩打从见到曲耘禾之后,就不断的企图接近。那双眼睛根本完全黏在她身上了,完全忘了他今天是来干嘛的。
曲耘禾对现在年轻人的国文造诣彻底绝望了。「最有希望」与「落选」两者之间,是可以搭在一起使用的吗?不过,这年轻人也不是没有优点的,至少他很乐观。人的智商可以不高,但情商却是一定得具备的,这是关乎于一生能不能过得愉快平和的关键。
「来嘛来嘛,我的手机号码是……」呱啦呱啦说了一串数字,然后道:「你现在就打给我,我就知道你的号码了。还有,你的名字真特别,中间那个字有点眼熟,但不确定该怎么念,是念耕还是耘啊?反正是种田的意思对吗?」
曲耘禾笑了笑,并没回答他,径自道:「我相信如果今天有人能通过面试,那里一定有你。」此人不因无知而自惭,相反的还很积极向上,脸皮也够厚,却厚得不讨人厌,去当业务员一定成绩傲人。
「你这么看好我吗?那太好了!当我女朋友吧,美女!要是我不巧没有落选,就请你吃大餐庆祝。能在同一天找到工作和女朋友,真是太幸运了!一定要去吃大餐!我现在就打电话订位!」年轻人欣喜于自己缠功有成,这个美女很快就会变成他的女朋友啦!
「大餐就不用了。等会轮到你时,记得把你这股活力给表现出来,录取希望一定会很大。」现在让他纠正用语问题已经来不及了……
「哎啊,美女,你不要这么难约嘛,你这样冷淡,我会伤心的耶——」
就在潮男还要纠纠缠缠没个罢休时,终于轮到他面试——
「下一位,宋开新,请进。」
「美女,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出来啦!记得我们有——约啊9有,你可以叫我凯——文!」
曲耘禾目送潮男消失在门后,忍不住伸手捂住嘴笑,边笑边摇头,当然也就没有机会告诉这位凯文先生:所有面试完的人会从另一边离开,是不可能再回到这边的。得有多粗的神经才会没发现进去面试的人都没从这边出来啊?
「那个人真吵,烦死人了。」这时,坐在曲耘禾不远处的一名女士突然冷声抱怨道。
然而,另一名正在拿小镜子打理妆容的女士慢悠悠的应道:「没办法啊,有人就是明明心底讨厌,却还装得很善良温柔的样子,不肯制止,也不知道是在做给谁看。」
「真虚伪。」
「没关系啦,虚伪又不能加分。再说,高丰要的是人才,而不是花瓶,长得好看,也不会因此被录取。」酸溜溜。
然后,有共同语言的人们便自然而然的聚在一起叽叽喳喳打发时间了。
曲耘禾周围突然真空起来,很明显的,她被孤立了。不过她倒是没什么自觉,在耳根好不容易清静了之后,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享受这难得的安静。
将写着自己名字的名牌拿在手指间转来转去,不时提醒自己今天穿的是裙装,切切不可做出太过随性的举动,例如:像没骨头似的摊在沙发椅背上;双腿忘了并拢或做出挠脚的行为;将手指间转来转去的任何物品(纸片、笔、手机等物)给不小心塞进嘴里咬……
他从来都是注意仪容的;就算当了女人,一切观念与习惯都得从头学习适应;不过他相信自己绝对可以完美扮演好,无论是哪个性别。
等了好一会儿,觉得肚子都有点饿了,于是掏出手机看时间,发现按已经十一点二十分了……也是,虽然说十点半面试,但这种事哪说得准,每个面试者拖上一分两分钟的,后面排着的人就只好被拖到了。
可能他们这些人是最后一批应征者的关系,里头的面试官们有些放松下来了,就不急着打发人走,好赶快让下一个进来,一面无法在这周内将所有人全部面试完。
当时间走到十一点四十五分之后,果然有两个女助理从里面走了出来,很客气的对剩下的十几个等候面试的人道:「不好意思,由于前面面试的时间过长,耽误大家宝贵的时间。现在已经快中午了,我们主管决定早上的面试时间就到此为止,下午再继续。现在,请大家跟我来,我们将带各位到七楼的员工餐厅用餐。」
「咦?员工餐厅不是在地下一楼吗?」曾经来过高丰大楼吃过饭的人问道。
「地下一楼是属于平价自助餐厅,除了提供给本公司员工外,也对外开放;而七楼的员工餐厅属于商业套餐,有中餐、西餐等多种不同选择。七楼餐厅偶尔会招待来公司来洽公的客户用餐,除此之外,不对外人开放。」助理小姐带着点自豪的说着。
经由助理小姐的说明,所有人当然明白这两处餐厅的不同——平价与高级。
而他们正要被招待去高级的那处吃饭!
就算这次没有被录取,能吃到这一顿也值啦!许多人心中暗喜的想着。
然后,一群人满是期待的跟着助理小姐进电梯,吃饭去了。
※※※
吃完一顿颇为丰盛的日式商业套餐后,由于面试两点才开始,曲耘禾打算到楼下广场走走散步一下;然而等着搭电梯的人实在太多,她又不爱跟人挤电梯,想想才七楼,就走安全门下去吧。
于是她一阶一阶的慢慢往下走,无人的楼梯间里有一种难得的静谧,整幢大楼的喧闹全被关在安全门外。
啪、啪、啪。她足下这双低跟鞋的鞋底特别坚实,所以不免发出一点脚步声。
慢悠悠地走到四楼,她有些喘的轻轻靠着墙,想着休息一会儿再接着走。这具曾经因车祸而被撞得支离破碎的身体,就算外观看起来已经无碍了,但终究无法真正恢复到一般正常人的状态。至少,断掉过再愈合的腿骨,上下楼梯时会痛……
突然,来自前方的开门声,让闭眼等待疼痛慢慢趋缓的曲耘禾立即警觉的睁开眼,睁眼的那一瞬,眼神凌厉如刀,毫无遮掩!
这眼神让来人在惊讶于门后居然有人之后,又重重的惊到了!竟一时无言,就这么怔怔的紧锁着她的双唇,没说话,也没动作。
真是太大意了……
曲耘禾很想抚额哀叹。果然,闭了闭眼,再张开时,眼神又是温润可亲了,笑笑的对来人道:「唷,这是……传说中的开后门吗?」
「你怎么会在这里?」楼然艰难的发出声音。
「大概是因为,知道你会从这扇门后面变出来吧。」曲耘禾一脸苦苦思索状。
楼然瞪着她,真的想都没想过会在今天见到她,而且还是这样的她。
出于一种恶趣味,他就在心底决定让这位女士进公司了——不然他不会在星期一那天,将三百多份人事资料给看过一遍,就为了找到她的名字。可是,他并不打算在今天见她。不管她是被录闰被刷下,他都会在知道结果后,做接下来的安排,而那也是数日之后的事了。
如果,她被录取了,那么,二十八楼的办公室助理这个位置应该很适合她。
如果,她被刷下了,那么,他会让人事部在几天后打电话告知她是后补人员之一。再过一星期,跟她说有空缺了,补进来吧!职位正是二十八楼的办公室助理……
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理所当然。
如果,他没在今天、在这里、遇见了眼神凌厉到让他心中浮现近乎战栗感觉的曲耘禾的话,那么,一切就只是个小小的恶趣味罢了。就像他提拔林少丰那样,也不过是当时乍看觉得他像丰禾,便让他上二十八楼了。上了二十八楼,就抛到脑后,不再理会。机会给了,一切靠真本事拼去吧。
原来,曲耘禾身上会发生的事,大抵也是循着如此套路走一遍。
但眼下,楼然不确定了。
对于一个拥有这样眼神的人,他真能丢开不管,在一旁冷眼旁观吗?
「你要去哪里?」楼然的目光终于从她双眼移开,扫了眼她额头上的冷汗,与有些苍白而俨然的脸色。
「我下楼走走。」
「你看起来快休克了。」楼然指出观察所得。
「那是你的错觉。」曲耘禾猛然意识到自己身上穿的是女装,而且是很有女人味的套装,心中突然别扭起来,不想让他看见,于是决定马上走人。「好啦,我得去散散步,养点精神,两点后还要面试呢,您自便吧。」
楼然当然不是个可以随便被打发的人,他跟在她身后,看到她走着类似于太空漫步的步伐后,很快的越过她,走到她前方。
「您赶时间?」曲耘禾扬眉问。
「我怕你成为第一个在高丰大楼滚下楼梯的人。」她的脚步虚浮,很明显今天身体状态不佳。
「切——咦?」下意识的想回敬一下,却因为闻到一抹熟悉的味道而一时忘记要说什么。
楼然见她这样,建议道:「十一楼有医疗室,今天刚好有签约的医院护士过来轮值,你去让护士检查一下吧。」
「什么味道?」曲耘禾压根儿没注意到楼然在说什么,她只是很努力在想这个是什么香味?为什么会那么熟悉?
她微倾着身子,凑近了站在她下两阶处的楼然,嗅嗅,确定味道在他身上。
是香水吗?不,不是。
是花香吧?对,一定是花香!他记得的。
那么,是什么花?哪来的?
「你身上带了七里香!」曲耘禾脱口道。
楼然在又一次惊讶过后,表情沉凝了下来,眼神严肃而审视的望着曲耘禾,脑中思绪却纷乱,既惶然无着,又怒意凛凛,像有着什么将会招致自己疯狂的东西就要被引诱得破裂而出,弄得天翻地覆再也无法收拾……
这个曲耘禾,很危险!
他的心不断的发出警告。
远离!远离!远离!
理智在疯狂的叫嚣,却反而激起了楼然从来不服输、不避难的好战心。
他的人生从来不允许回避退缩,不允许有疑问而不去寻求答案。他永远是迎难而上的,就算为此粉身碎骨也不悔。
「你……你是谁?」楼然的声音哑得几乎发不出来,却终于问出声。
这么像丰禾的眼,这么轻易的说出他身上有七里香,这么容易就能让他毫无防备的想要接近,这一切,让他的心都在呐喊着熟悉,熟悉到……就像是正对着丰禾本人!
她当然不是丰禾,但是,却是太像了。
像到令他恐惧!
像到完全无法认为她仅仅是个像丰禾的别人!
「我叫曲耘禾。」
当然,是这样的回答。他与她都觉得很理所当然。
嘴巴说出来的,除了不见得是正确答案外,还有一个可能,就是——并非唯一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