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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夜——
“香断灯花夜,歌停扇影秋……”
虚无缥缈的歌声飘入耳,回头看看笼罩在一片灯火中的红尘歌楼,再看看前方穿得比较“正常”的女子,易季布莞尔。
昨天赌赢了,心中并无一丝愉悦。当时为赶回官衙处理盗贼之事,他无闲暇听她禁止救火的原因,今日得空,在烟火楼外徘徊半晌,不知该不该进去打扰,或许真有天意,她也恰巧从烟火楼走出来。
黑发高束,一身绵蓝暗花裙,手持折扇的女子一边走下台阶一边与百禄狎笑,实在是有些……不伦不类之感。
看她神情,轻狎亵玩似浪荡公子,看她容貌,却如清莲照水,玉暖生烟。
白梅独傲霜,以其气节孤高,雅香迷人;红蕖媚秋水,然魅色艳丽,仍不失清映修绝。在她身上,怎样的放浪不羁,却永远不会令人联想到淫邪靡乱之意。
她身上有很多谜……
亮晶晶的眸子一见他,短短惊诧后,浮现他不明就里的难测笑意。
原来,她今夜起了逛夜市之意,见他有空,当下推了寻儿相伴,要他相陪。莫道寻儿诧怒,他亦是惊……喜莫名?
盯着厚底白靴,见她未露半截小腿,没由来的,他有点高兴。
“百里姑娘……”快步上前与她并排,并暗暗保持尊重的距离,他想了想,忍不住问,“姑娘想逛哪条街的夜市?”
“西酸门的。”她摇着折扇,双眼滴溜溜直转。
幸得他换下官袍,她又是正常打扮,除迎面而来的行人多看几眼外,倒无太多异样眼神。他随她走了一阵,道:“姑娘的扇面……极有特色。”
百里新语手中是一把山水影花扇。听他此言,下颌微收,眸色垂下盯着扇面欣赏半晌,她笑,“是吗?我倒没留意今日拿了这把。”
“姑娘常换扇面?”
“是啊,换换才有新意啊。风情风情,有扇才有风,有风才有情。”妙盼一笑,顾目流彩。
唇角含笑,眼光却虚无缥缈。看着这般笑容,他只觉心尖突然一痛。急急掩饰低头,咳一声,正要问当日问题的答案,她却突然折身,走进街边一家铺子。
他抬头,是“陈家绦结铺”。伙计迎上来,一阵恭维,她不理,只盯着一排朱红绦结发愣,手指一个一个慢慢拂过结下的流苏,神色静淡。
绦结精致,吉祥、如意、方胜、盘长、团锦、同心、祥云、双钱……应有尽有。她拂的是方胜结……
那眼中,缥缈更浓,似要穿透悬挂的层层盘结,看向不知名的尽头。
必是对有情之人,才会流露这般表情吧?
眼光下瞟,他瞥向她的腰。
古有云:龙涎麝脐两相娆,抱月飘烟一尺腰。
细细的,让人不忍掬握……本是看她腰边的紫桃色绳结,可视线就是移不开那一掬纤细腰身,直到一只手将腰边的紫桃绳结握在手,他恍神,惊觉行为孟浪,脸皮开始发热。
欣赏一阵,她似找不到中意的绦结,谢过伙计走出铺子,继续向西酸门行走。
走马观花,她笑如画中游人,“季布为什么会到寻乌城来?”
“因为……告罪了人。”他轻带一句,语中无意多谈。
她也不介意,再问:“喜欢这城吗?”
“……此地民风淳朴。”
这回答让她微讶,抬眸瞥向他,“淳朴?可能是吧,我没觉得。”突然转头,她看向对街的铺子。对街有一间凌家刷牙铺。似想到什么,她摇头轻笑,“呵呵,我当时都没想过,这个时代居然有牙刷……其实……这样生活对我来说也不差吧……”
叹息如澹澹青烟,飘散于轻抿的唇角。
他没听漏她语中的“这个时代”,心头不解,想要询问,却不知如何开口,心上不由涌起阵阵怪异。
从自大街到西酸门,一路行来,只听她道——
“我听说大树街的得名,因为街头长了一棵百年大树,上次跑去看了看,也不觉得那树有多粗。季布你有看过那棵树吗?”
“崔秀才酸文铺的扇面提得不错,我这把扇子就是在这家买的……”
一路零零碎碎说了半天,没见他回应,她停下步子,“季布觉得陪着我很闷吗?”
眼合垂地,他未吭声。半晌,淡淡道:“姑娘心里不高兴,散散心也好。”
“我不高兴,哪里不高兴?”白鞋又开始移动,一声轻叹似有还无,“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我这一辈子,难道真要老死在这里?”
今日菖蒲花,明朝枫树老。她,看不到自己的未来。
“姑娘年纪轻轻,何生如此悲言?”
“年轻只有几十年,总会老,会死。在这儿,孤零零一人死去……”
“新语!”他突然低斥,带着异亮的眸子直直看向她,迎上的,是一双掩尽悲伤的眼,“你……并不孤单。”
“你知道我不孤单?”眉梢讽嘲盘绕,是初见她时的神情,如画,入画。
见他不语,转看他处,百里新语心头倏地升起一股恼意。
这城街,这天空,这夜色,这人……
她现在看什么都不顺眼。心火一起,便直冲脑门而去。蓦地,她扯下腰间绳结狠狠地丢在地上,用力踩上去。
恨恨地,她踩她踩她踩踩踩!似要将心火全数发泄在可怜的结绳上。踩得气喘吁吁,然后厌恶地一脚踢开,提步向前走。
一只手慢慢捡起满是灰土的绳结,不嫌脏地将灰尘拍落,送还低头闷走的女子。
气瞥一眼,她扭头,“不要了。”
“在下常看绳结挂在姑娘腰侧,想来是喜爱之物,今日丢了,明日怕会舍不得。再说,这玉温润沁凉,姑娘忍心扔了它?”她扭回脑袋,奇怪看他一眼,“玉?那是我后来自己挂上去的。这个绳结以前光秃秃的。”
见她不接,他垂下手不勉强,只想她气消了自然会收回去。陪在她身后静静走了阵,他蓦然开口:“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姑娘何事不快?”
“我看不到自己的未来……”喃喃吐一句,她本是说给自己听,没想到他却接下口——
“姑娘要怎样的未来?”
“怎样……怎样……”“腾”地抬头,瞪眼怒视他,她跳脚叱道,“要怎样的未来?我怎么要?向谁要?一个暂时找不到未来的人,至少还有一张白纸一只笔给他画,我呢?我呢?我连白纸和笔在哪儿都不知道,我……”
他低眉一笑,轻道:“姑娘有烟火楼,姑娘在城中影响……深远,姑娘……恕在下冒昧说一句,姑娘将来会嫁人生子,姑娘怎会找不到纸笔呢?”
“嫁人生子?”她恼得当真气跳起来,“我会在这儿嫁人生子?你、你咒我啊?!”
“……”他自觉被骂得冤枉,不明白自己摸到她的哪块逆鳞,竟惹她气白了脸。
咄咄逼人,她使劲戳他的胸,戳戳戳,虽然不痛,也戳得他微退……那么一小步。
“我告诉你易季布,首先,我出不了城池十丈范围,鬼知道这块地中了什么邪,像个吸盘把我吸在这儿,我哪儿也去不了,看见这城里人就讨厌,你觉得我会嫁一个讨厌的人吗?”
他摇头。
“再来,我为什么要在这儿嫁人?我……”
“女子长大后都会嫁人,姑娘仙人之姿,必定嫁得好郎君。”他急急纠正。
“哈!哈哈!”她昂首大笑三声,眼一眯,“好郎君?我就偏不要。什么是好郎君?狂妄自大的一方霸主,我不要;俊美出众文茂春松的儒书生,我不要;财大气粗没礼貌的家伙,我不要;心机深沉狡猾阴险的家伙,我不要。就算是一个集文采、风流、俊美、权势、谦礼于一身的浊世佳公子,我也不要!”
被她吼呆,他似无言辞反驳,只是愣愣看着她甩头前走,瞳上映着万家灯火,深邃幽幽。
咬钉嚼铁的话,钉得他心上一个洞一个洞,她的喜怒无常他今日见识到了。可,他仍是追上那抹踩着重重脚步的身影,支吾半晌,探问:“在下……冒昧,如此佳公子姑娘都不要,那姑娘想要什么样的夫婿?”
“想要什么夫婿?”弹开折扇摇了摇,她步未停,斜看他两眼,唇角勾起,“呵呵,我当然想要……像季布这般沉稳敢当、眉宇神峰,凝重寡言的、人、啊!”
她这一年多来生气也生得习惯,久久不爽后总要骂人整人发泄一番。故而,生气之后,戏弄之心说起便起,笑如工笔画儿一般,她的折扇托上易季布下巴。
死死盯着笑靥,他颊上泛红,却一动不动,任她掌中折扇以轻佻狎玩之姿抬在颌下,黑眸深深印着那抹戏谑容颜,仿佛要印刻到天涯海角。
“怎么,不信?”她笑,她笑笑笑,笑得丁香空结,笑得滟滟随波。
突地,他伸手抚上玉滑容貌,皱眉,一本正经地道:“新语,别笑了。”
他讨厌这种笑容,如画,也入画,可……好矫作。
神色未变,似全不将他的轻薄放在眼里,她收了扇,眼照勾,唇照弯,弯弯的嘴角正好触到他指尖。开口时,语中夹着暗不可察的赌气:“笑不笑,还由不到你来管。”
“不……”他的脸上是一抹奇怪表情,“我……只是不希望看到一幅没有生气的画。你当真……当真不要翩翩浊世佳公子?”她知道自己说什么吗?
“不要。”她一口咬定。
“当真……要我?”
“是啊,呵呵……”微顿,一口嚼铁。
她的戏意,他看在眼里,而他,笑了。
今日槿花落,明朝梧树秋;若负平生意,何名作莫愁……
她放诞不羁,媚行风流,入幕之宾无数。他来之前,风头最盛当属清风酒楼的宗公子;他来之后,因替崔文启求情,她卖个面子,使得“新入幕之宾”一说假假在城中传了一个多月。
“新入幕之宾”等同于“新欢”。新欢,也就是新的、让她快乐的人。
她不快乐……是的,不快乐,笑得再美再艳再入画,却了无鲜活之意。而这,并非他所希望。
一个总将自己困在画里的人,怎会有真正的快乐?他想把她从画里拉出来,想看她真正的笑容。
指腹在樱唇边徘徊,他心中有了决定,缓缓说道:“新语,我答应你。你找不到纸笔画未来,我来找给你。”
这是他的诺言。
“哈!哈哈!呃……”三声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笑因他的举动卡在喉内。见他将满是灰土的绳结拍干净,小心翼翼贴入衣襟内放好,还用手在胸前按了按,她疑斥,“你干什么?”
“你不要这个结了。”
“……是,我不要了。”
“我要。”
“……”被他的古怪行径弄得城头摸不到城尾,但那毕竟是她随身带来的东西,想了想,她还是伸手向他讨,“还我,我现在要了。”
“你拿什么跟我换?”
“扇子。”她想也不想地递过去。
他取过折扇慢慢打开,学她那般摇了摇,在扑面凉风中抿唇一笑,从怀中掏出绳结放在张平的掌心上,“这朵方胜结你常常不离身,想必重要,以后别再乱扔了。”随后将扇子放入胸口。
“……”有点不一样。困惑眨眼,她却说不出所以然来。
“你要逛西酸夜市,已经到了。”他指指不远处的喧闹灯火。
原想问他什么,她皱眉片刻,脑中却组不出完整的句子,索性全部丢开,将方胜结系回腰里,向目标所在地冲去。
瞧她冲向一家烤肉的小摊,在炭炉上指指点点一阵,突然转身——
“季……咦?”什么时候他成了背后灵?
“什么事?”俊轩的身形在人来人往的夜市里并不独树,头发梳得也是平平整整,却无形中散发着一团称之为“温柔”的东西。
“借我点钱。”白玉掌心伸到他面前。
他也不问,低头从衣内口袋掏出一些纸币碎银递过去。她很稀奇地拈起一张一百文的纸币,叹了句“这种钞票真稀奇”,转身将纸钞递给烤肉小老板。
“够不够?”
“够了够了,小的这就找零……”小老板叫过身后幼女,却被她一摆手。
“不用找了。”除了金银,她实在不觉得这种纸钞有“钱”的感觉。
拿过一包香气腾腾的火烤肉,她转向下一处。他无奈,看那小老板一眼,缓步跟着。
“新语。”
“嗯?”那边的苏皮凉羹似乎不错。她一心二用,未察觉他的称呼起了变化。
“你出门从不带钱钞?”该说她大富大贵吗?
“有人帮我付啊。”看到食摊边几处卖卦的,她眼一亮。花字青、玉壶五星、甘罗三算……她去求一卦,不知能得到什么。没多想,拉起他的手便往卦摊冲,“走,季布。”
这次他没躲闪,任柔柔的……唔,沾了点油汁的手拉在腕间。甚至,拉过布袖将她手背上的一点油星拭去。
来到卦摊前,她一边吃肉一边写字让卖卦先生拆解,听得津津有味。
她时时入画,言谈举止时而有礼,时而狂放,时而狡黠,就连一把年纪的卖卦先生也被她的娇媚勾魂眼弄得大窘。
他看了几眼,瞥开,视线在夜市绕了一圈,暗暗记下夜市需加强警戒的地方。
一道身影划过视线,双眼刹凝,他看向一名身着黛青绸袍的男子。那男子似感到空气中微妙的变动,抬眼向他看来。
四目相对,男子微有讶色,脚下一顿,拐向他。
“易大人,多时不见,别来无恙?”男子笑吟吟地抱拳,看向他身边突然回头的女子,眼中闪过一道炫光,“这位是……”
易季布眼神轻柔,冲男子微微一笑,刻意避开对百里新语的介绍,只道:“百兄,多时不见。”
男子不恼,也不多猜,笑道:“易大人,我家大人可时时惦记着您,常在小的耳边念着您。”
“多谢你家大人挂心,季布不敢。”
“我家大人常说,不知何时还能与易大人月下对酒。”
易季布怔了怔,低头敛笑,“草生,在下已今非昔比,你家大人盛情,在下恐是辜负了。”
他前唤“百兄”,后叫“草生”,百里新语不难猜出这名男子就叫百草生……嗯,与她家百禄一个姓。百草生肤白俊美,她家寻儿几年之后很可能就是这个样子。
打量男子,她无意插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