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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烛朝天紫陌长,禁城春色晓苍苍。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驾绕建章。剑佩声随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炉香。共沐思波凤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
——贾至
由大明宫的正门一入,是条长长的龙尾道。
所谓龙尾道指的便是群臣上朝时,由宫门到大明宫含元殿堂下那条长长的石板道。
路分上两丈、中下各五尺三层,两旁筑有雕莲刻螭的青石扶栏,官员一路行来,逐级登上,面对高耸入云,巍峨雄伟的含元殿,经过两列荷矛执戟的卫士和在飞雪中恣意飘动的旌旗,鼻尖嗅闻着飘敞在空气中的香烟,面对必须七转才能登入朝堂的路途,很难不产生一股庄严凛然的感觉,更油然升起一抹知遇蒙恩的敬畏之情。
这就是后世官员兼诗人的中书舍人贾至所吟咏“早朝大明宫”的景象。
但此时此刻,雷观月踏上这段路的心情,却是沉重不堪,满心忧虑着廉欺世的情况,只想马上飞奔回她身旁。至少在她难受的时候。多少分担她的痛苦。
“雷大人,这边请。”殷尚实推开某扇门,领着雷观月入内,并在他踏进门内后,悄声道:“请记得行礼。”
脑子塞满了有关廉欺世的事,雷观月顿足,猛地抬眼,随即被遏住。
从他伫立的地方开始向前,一直延伸五进式里间的最底端,雕花精致的书桌后头,坐着一名和雷观月看起来年纪差不了多少的黄袍男子。
房内只有三人,从那人身上散发出的尊贵和威仪,令这段距离感觉比实际还要远不可触。
雷观月知道,那是一种称为“君臣”的无形界线。
“吾皇万岁。”雷观月立刻行了大礼。
他并非没见过皇上,只是以往因入朝的机会甚少,也很难有直接和皇上面对面说话的机会,才会不习惯见识所谓的“王者气度”。
“喱,总算来了。”皇帝面带微笑,却不会让人感觉可以擅自亲近;君临天下的气度,己能从这个登基不到三年时间,正值壮年的皇帝身上窥见一斑。
“传闻织染署署令早生华发,今天还是朕第一次仔细见到。”
“罪臣是病了才会这样。”最近来地牢“见”他的人都没有提起他的发色。雷观月都快要忘了自己异于常人的颜色了。
“抬起头来让朕看看。”皇帝命令。
雷观月迟疑了片刻,才抬头。
皇帝打量了他苍白的皮肤和红铜色的眼睛。
“朕见过白子,卿和白子极为相近。”
“罪臣是生病。”雷观月再度声明。
“嗯,平身吧。”皇帝似乎也没有对白子有偏见。
雷观月双手交叠在胸前,垂首听从发落。
他不知道审议竟是由皇上亲自主持,而房里除了他和殷尚实以及皇帝之外,再无第三个人。
“夏御史人呢?”皇帝显然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回皇上,延诚尚在处理冯大人的案子,恐怕没那么容易抽身,是否直接进入正题呢?”殷尚实建议。
大唐能纳多元文化的风气,正是因为李氏皇朝拥有胡人的血统,作风多豪爽能纳人言,这点从当朝皇帝身上更是展现的淋漓尽致。
“就这么办吧。若非夏爱卿说了想知道朕做的决定,朕才懒得等他。”皇帝一挥袖,态度不见随便,反倒有股爽快的霸气。
雷观月始终默不作声,是没有他开口的份,也无法预料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那就……嗯……”皇帝提了个开头,突然皱起眉,思考了片刻,才道,“殷爱卿,你先说好了。”
他只负责宣布结果,直接提显得没头没脑,怕雷观月会以为他堂堂一国之君在骗人。
“是,那么先由微臣简单解释。”殷尚实掏出一本黑皮书册摊开,“雷观月,长安人,神龙元年入朝为内作使绫匠,隔年即斜封为织染署署令,同年行贿于当时的工部尚书,期间从太平公主党脱离到冯大人之下,而后行贿至今长达九年时间,无论是向上行贿或向下榨取,贿银的数目之庞大,实在难以估计。”
般尚实说到一个段落,觑了他一眼。
“对此,卿欲辩驳?”皇帝问。
“回皇上,全属实情。”雷观月始终低垂着脑袋,不辩不争。
“殷爱卿,继续吧。”皇帝又说。
还有?不会真的要把他收的贿银数目给计算出来吧?
雷观月心想自己除了被贬之外,可能还要被迫缴回贿银。无妨,这些都没什么好怕的,只要能活着走出去就好。
假使不能,亦如殷尚实所言,不会有任何对他所珍爱的人们不利的存在了。如今他担心的是……
“八年前,淮水的疏浚工程一度因为中央政权的转移,遭到延宕,当时泗州居民历经了一场可怕的洪灾,赈银和粮食则因地方和中央的联系不当,无法运送到灾民手中,即使开了官仓也不够食粮,却有一笔没有注明来源的银两和粮食被送到当地父母官手中,成了急难中最先到达的援助。
“此后,哪里有不可预测的天灾发生,除了赈银外,总会莫名其妙的多出一笔不知从哪来的银两或粮食,这些援资经过微臣仔细的追踪调查,意外发现是出于雷大人手中。
“微臣于四年前开始调查的案件中,查得此情后,便开始暗中注意雷大人的动向,更确定一有贿银到达雷大人手中,很快会被其亲随送到有需要的地方,若天下太平,暂无天灾发生,即转送到乡间的书院,或者有需要的人手中。”殷尚实合上手中书册,对着皇帝欠身禀道:“要全部将贿银的数量加总起来,确实是一件难事,因为需要很多时间,倘若时间够的话,微臣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全部清算。”
傻时间,雷观月目瞪口呆。
从他第一笔收到的贿银开始,他们就能查得清清楚楚?这“厉二实”究竟有多厉害?传言他们未曾在中央久留,多是四处监察各地方官员的疏失,既然如此,怎么还能了解他私底下的作为?
“卿为善不欲人知的作法,朕非常感动。”皇帝神情温和地笑着,“朕也了解卿行贿实属情非得已,若当时己为朕的天下,朕绝不会纵其辈猖行霸道,定严加惩办,如同今日这般。”
说到贪污成性的朝堂,年轻皇帝的脸上闪过一抹严肃,显示他对这件事情有多看重,才会严厉纠正朝臣间蔓延的奢华风气。
听到这些话,雷观月并没有感到欣慰,反而捏紧了拳头,肃穆昂首迎向皇帝。
“恕罪臣斗胆有此一问,皇上所言,意指他日江山易主,此情此景将再度纵横朝堂吗?”
皇帝轻蹙眉头,对他的话不甚满意。
“依卿见地,有话但说无妨。”眼前这个即将引领大唐走向盛世之颠的皇帝,纵使不悦,仍然展现泱泱气度。
“罪臣在朝堂为官也有多年时间,深深明白,上梁一歪,下梁便难以支撑的道理;皇上若抱着天下易主,兴衰换人担的心态,要如何治国?罪臣认为,所谓的治国,是想办法留下最好的给后人,设想什么才是拔除腐败根基之道,而非一再的治标不治本,那样只会使百姓活在平顺的日子随时会结束的惶恐中。
“希望皇上能明白,您的一言一行,所有决定和思考,影响的都是整个国家上下,而非单单是您一人,或者大明宫以内的所在。
“若真想整顿朝堂败坏的纪律,无论如何,请皇上不要忘记聆听百姓的需要,永远也不要抱着纵容小恶的心态。
“如果朝堂清廉,天下才能真正太平,也请皇上将这股清流流传于后世,留给大唐千千万万的子孙,直到永远。”许久未曾如此激动说话的雷观月,一席话说完,气息已经不稳。
“卿之所言,似乎完全不为自己辩解,甚至想要令朕尽快定夺卿之罪。”皇帝缓缓地说着。
“罪臣的祖母是个有德之人。她曾告诫罪臣,一旦做错,很难再回头。当罪臣投身于朝堂便己做错,又有何好替自己辩解的呢?”
“听见卿对朝堂如此失望,朕实在愧对。官官相护的腐败,确实是上位者纵容的结果。过去因为多次的政变,在上位者专心于争夺政权,无心勤于政,倾听百姓需要,让此风大长,朕非常明白。
“朕也希望……应该说,朕也期勉自己能为后世树立正确的典范,是以无论如何都要办冯守夜。他曾经深得朕的宠爱,朕一度认为他是朕所用过的人才中,最清白干净的一个,直到两位爱卿不畏强权,坚持将事实呈上朕眼前,才让朕惊觉纵容了一头猛虎在身边伺机而动。
“如今的审议结果,或许多不如卿之意,但是朕打算严办冯守夜及其党羽,在朕治国的日子里,努力肃清朝堂,如此,是否能当作对卿的回答呢?”
皇帝年轻的面容背后,有着省思和积极向前的觉悟。
雷观月感觉自己从屈膝跪求“犯错”便开始握紧的拳心,逐渐松开。
正对眼前愿意正视旧有陋习,认真寻找改变之道,也能听从身分卑贱低下的人建言的皇帝,他的回答,足够了。
“皇上有此决心,正是对天下间还在受苦的百姓最好的回答。”雷观月拱手,打从心底深处的尊敬,垂头向他敬礼。
这就是祖母说过的——人如果对着打从心底尊敬的人,会自然而然垂头敛礼——他今天第一次体会到。
“卿为天下为社稷思考的态度,为朕所佩服,也提醒了朕该用何种角度看待天下,厉精图治。”皇帝顿了顿,然后问。“卿难道对朕别无所求?”
“待罪之身,何能所求?但凭皇上发落。”雷观月端正面容,对自己做过的事勇于承担。
“若朕说卿之审议,将重新审理,暂时还卿自由之身,卿仍无所求?”皇帝又问。
雷观月以为距离太远,自己看走眼,但是……皇上真的对他意有所指的眨了眼,对吧?
难道就连皇上也知道?
猛地想起殷尚实说过他们始终守着他的家人,皇上要不知道恐怕也难。
“如何?现在说还来得及。”几乎是皇帝在催促他了。
如果能恢复自由之身……他想做的事还有其他吗?
雷观月屈膝跪下,想也不想,低喊:“仅盼皇上能让罪臣立刻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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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观月踏进僦舍的第一步,婴儿的哭声响彻里里外外。
生了……他感觉自己的心随着这两个字,沉沉落下,跌进无底深渊。
依稀看见严长风和笙歌对自己说了什么,但是他听不见,有个不认识的妇人从房里走出来,一见到他,立刻交给他一个包袱,他看着自己推开妇人,跌跌撞撞闯进房里。
半垂的芙蓉帐外,只有一只虚软无力的手垂落。
卜通!
心脏重重撞击他的胸膛,是一种非常不舒服到疼痛的感觉,他连低头去看包袱里的东西是什么的时间都没有,颤巍巍地走向床边。
是他的错觉吗?为何那只手看起来一点生气也没有?
“欺世……廉欺世……”他听见自己叫她的声音,茫然的视线往芙蓉帐里探,只能见到她面向内侧的耳廓弧度。
她一动也不动。
“?,该起来了。”他推了推她的手。
那只手连指尖都没有抽动,仿佛主人一句话也没听见。
“?,如果不把手放进被窝里,会着凉的。”他蹲坐在床边,像她曾经照顾他那样,拾起那只软弱无力的手,打算替她放进被窝里,却一个没抓紧,软软的手就像流水般顺着他的掌心滑落。
雷观月一脸惊慌地倒抽了口气,仓皇捞起她的手,不愿接受事实,徒劳无功地贴上自己的脸,面容跟着低垂,再也忍不住哭声。
泪水顺着她冰冷的手掌,缓缓流下。
一股空虚感充斥体内,即使如此,他还能感觉出有更多东西跟着眼泪被带出体外——许许多多,来不及向她倾吐的感情。
终究,他还是晚了一步……
“上邪……”他的声音夹杂了浓浓的哭音,紧抓着她的手,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样,怎么也不愿放开。
“我听见……你叫我上邪……”
雷观月错愕地看着那被握在掌中,原本无力垂落的小手,缓缓爬上他的脸颊,顺着那只小手向上,再向上,他看见了以为再也见不到的炯亮黑眸。
“终于见到你了。”她一直摸着他的脸颊,舍不得放开。
“我以为你……”他喃喃低语,眼角承载不住的泪又掉了两三滴,一脸呆相。
廉欺世露出两眉倒竖的开心笑容,抹去他脸上泪痕,“就说了我很强壮啊……”她的气色看起来很差,声音却是满满的精神。
他不懂自己为何继续哭,明明她笑了,明明知道她安然无恙……他却忍不住泪。
“抱歉……”他别开眼,垂下头,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也不想被她知道自己太过心急,误会她已经……
“我知道,你是高兴,我也好高兴。”廉欺世笑咪咪地摸摸他的头,好像他曾对自己做的。
啊……对,他是高兴,开心到连眼泪都掉下来了。
雷观月徐徐抬起头,露出一个又哭又笑的难看表情。
“孩子呢?你看到他了吗?是男孩还是女孩?”和每个母亲一样,她最担心的是孩子。
“孩子……对,孩子在哪儿?”他明明听见孩子的哭声了,孩子呢?
“不是一开始就抱着了吗?”一直在门外看了出闹剧的笙歌猛翻白眼。
他们从一开始就要恭喜他母女均安的,谁教他先入为主的认定廉欺世已经“怎样”了。
雷观月一愣,想起自己抱在怀中,却没机会仔细去看的东西,原来是孩子。随即手忙脚乱地抱起孩子,摊开遮住脸庞的布巾,抱着孩子凑向她。
我有预感,这孩子一定会和他爹同时出现在我眼前……
廉欺世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如今她的预感真的实现了,不是吗?
眼前这个笨拙的新爹,七手八脚的抱着孩子,两人一起凑到她面前,却还弄不清是儿子还是女儿,在她眼中绝对俊俏的脸庞洋溢着喜悦和感动,而他红铜色的眼中,映照出和他一样神情的自己。
“是……”雷观月不知道如何把缠得老紧的布巾打开,所以还是回答不出是男是女。
“是女孩。”一直都在的严长风代替回答。
“女孩吗?女孩好啊!”廉欺世笑呵呵的。
“是女孩吗……”雷观月垂眸对上实在看不出性别的女儿,第一次正眼看她。
她正睁着和她娘一样大又圆的澄澈黑眸,不哭不闹,嘴角弯弯的好似在笑一般。
雷观月小心翼翼伸出一根指头,轻轻描绘着怀中小小人儿,小小的眼,小小的鼻,小小的嘴……当指头被她小小的手给握住,一股暖流流过他的心头,充实了他因恐惧而寒冷的身躯。
“她看起来好小……”仿佛生来就是要让人保护的。雷观月在心底喃喃道。
“她好美。”廉欺世跟每个母亲一样不具客观性。
“是啊……好美。”雷观月完全赞同。
在父母亲的眼里,自己的孩子永远与众不同,就算多了一只眼睛都很美。对雷观月而言更是如此。虽然同个家族里出现两个“白子”的机会不高,他曾担心孩子会像自己一样,但是她黑眼黑发……简直是老天爷给他的另一个大礼!
廉欺世似乎了解他在想什么,握住他被女儿握住的手,微微一笑,问:“要叫什么名字?我听严兄说过,你奶奶的名字叫月华,而你的字原本是日行,最后改成华渊是因为你奶奶的关系,所以你看泉月好不好?永远怀念你奶奶……”
“不,我早就决定孩子无论男女,都要取这个名字。”雷观月抱起女儿,早有想法。
“哪个?”廉欺世挑眉,微笑提出疑问。
雷观月看进她的眼底,笑着对她低喃——
“上邪。”
尾声
从背影看,伞下有两双足。
撑着伞的是拥有一头银白掺杂着些许黑色的发丝,双眼红褐色的男人。
他穿着一身深紫色,花纹简单却不失贵气的长衫,外头罩了件暗褐色滚兔毛的厚袄袍,长发绾成简单的发髻,簪上一根红玉髓发簪,站姿优雅笔挺,看得出来是出生好人家的公子爷。
而他身边则是个站姿随兴,怀里抱着一个孩子的女人。
一身万年不变的浅蓝色长裙,深蓝色半臂下是浅蓝绣着碎花图案的窄袖襦,维持宽松发辫的发型,抱在怀中的孩子看起来比较像她的弟弟或妹妹,而非她生的孝。
男人和女人注视前方的城镇。
“我有个问题。”女人率先开口。
“希望不是什么烂问题。”男人揶揄着。
“每个人都像你这样越贬官越高的吗?”女人收回远眺的目光,迎向男人好奇问道。
竟给他从八品小官织染署署令“贬”到从三品的凤翔府尹。
“嗯……只能说走运了吧。”男人沉吟着,显然也摸不着头绪。
虽然那天他的确是说听从皇上发落,但听到结果时,他也难掩错愕。
“啥,也许哟!”女人哈哈大笑,附和男人的话。
“听说这里的前任府尹因为私贪赈银,让整个坊几乎衰败,到现在灾民还未得到府方协助,能够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除此之外,这里还有着最大最奢华的妓院,甚至占地称城,同时也有数一数二的书肆。”男人细数听来的传闻。
“听起来是个很热闹的地方。”女人一听显得很开心,“而且你将会开始忙碌了。”
“嗯,很忙。”男人颔首,跟着问:“会担心吗?”
“担心?”女人的声音扬着些许困惑。
“离开熟悉的地方。”男人说。
“不会啊!你到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嘛,有你在就不算不熟悉啦。”女人开始发挥她乐观的天性。
况且哪有什么变?他们各自的好亲随、好朋友不都跟着一起过来了吗?
男人浅浅一笑。
过去身不由己的棋局,虽然不能确定下到一个段落,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已经功成身退,离开那场棋局了。
无论未来将面对怎样的风雨,这次的棋局,由他们来开创。
就在这个新所在——凤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