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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里,四名男子对坐。
在庆功宴里出席的轩辕克、轩辕竟分列其中,一个神色淡定、气度温和;一个英气勃发、有着王者威势。
另外两名是轩辕竟的谋士,一为邱燮文,三十岁左右,面容俊朗,双目清冽,一派的温文儒雅;另一名唤尉迟光,他有双倔强的双眼,像结了冰的水面,令人无法知道冰面不是暗流湍急。
或是平静如镜。
“改农为桑本是个利民方略,却让这一票人搞得乌烟瘴气,着实可恨!”邱燮文恨恨道。
这个策略是轩辕克为皇帝献上的,本意由朝廷调粮至秦淮借予百姓,让百姓无后顾之忧,安心将农田改为桑田,这样,每年生产的桑叶便可养出蚕茧千万,再交由织造厂生产丝绸数十万,高价卖到海外。
若政策顺利推行下去的话,一方面能弥补国库亏空,另一方面百姓可以增加五至六倍的营收,这本是双赢的方略,没想到上瞒下贪,竟搞出民乱。
“三十船的粮米硬被沈家如下,一贪便是八十万两,还向上报了个盗寇劫粮,百姓等不到借粮自然不肯改植桑苗,官员居然下令,趁春季潮讯炸毁堰门,淹了几十县百姓。”
轩辕克叹气。再好的政策交给这群短利小人去办,也会办出大口子!
“州府无粮,百姓为了填饱肚子,将土地贱卖给富商,这一个官商勾结,又不知制造出多少个百万大富官。”尉迟光面容闪过愤慨。
“百姓卖地换那点粮米能撑多少日子?再加上大水淹过,疫病四起,还能不激起民变?更可恨的是,沈狗竟要我领兵镇压。大哥,我们士兵的军刀是用来对付敌人的,不是用来对付百姓!”轩辕克不禁痛恨起恶人当道。
这才是秦淮水灾的真正原因。一时间,四人无语。
轩辕竟走到窗边,望见屋外那几株新栽的兰花,开满一串串白色花朵,风吹,雪白的花办迎风舞动,那样纯洁干净的白,让他想起那位像幽兰般的公主,想起她对眼前情势的料估。
眼前朝廷有两大支柱,一定宰相沈知清,一是将军轩辕克,宰相党羽众多,学生满天下,而将军得民心,有志之士以他马首是瞻。试想,倘若时局有变,会成什么样子……多聪慧的女子,未显、未露的事,都能让她摸出门路,他的野心,连沈家老狗都尚未看清,她竟能猜出几分端倪。
没错,他就是昨夜轩辕昨夜将军贴身侍卫的男子,他叫轩辕竟,是轩辕克的兄长。
事实上,他与轩辕克并无血亲关系,他是蔺辅国的甲子,蔺子竟。
十五年前,沈知清与蔺辅国是朝廷政敌,两人同朝为官,政见经常相左,蔺辅国为人正直刚毅,看不起八面玲珑,多方敛财的沈知清,在他眼底,沈知清不过是皇帝身边的弄臣。
没想到沈知清官位一天比一天高,待他掌握了权势,第一个要对付的人,自然是与他过不去的政敌。
蔺辅国倒了,满门抄斩,罪是通敌叛国。
很可笑的罪名,全朝文武百官都可能为财、为权叛国,独独蔺畏国不可能,他轻名利、重道德,深知他为人的都明白,这根本是诬告。
十五年前,轩辕克的父亲并无官衔,他只是一名殷商,却冒死救下蔺子竟,将他带回家里,改名轩辕竟。轩辕老爷与夫人商量后,对外称轩辕竟是轩辕老爷兄长的遗腹子,母亲病死后,投靠叔父。
就这样,他与轩辕克、轩辕钰互称兄弟姐妹,一起长大。
轩辕克擅长文,轩辕竟擅长武,轩辕克考上状元受皇帝重用,他在朝廷里参与朝政,与沈宰相虚与委蛇,只要与宫里有关的事,都由他出头。
几年前,东北有战事,皇帝问了满朝文武,竟无人敢领兵出征,在轩辕竟的授意下,轩辕克毛遂自荐,没想到这一战,战出名声,一个文状元居然成为大将军。
而轩辕一介布衣,不争取功名,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与父亲蔺辅国容貌有九成相似,为了不打草惊蛇,让沈知清有所警觉,他屈居幕后。
在外,轩辕竟领兵打仗,发号施令时,总戴着面具,他宣称,轩辕将军面相儒雅,无法震慑敌人,所以戴着狰狞面具,用以威吓群敌,除非像尉迟光、邱燮文这些近身谋士,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身份。
他擅长兵法,打仗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若真要称一声轩辕将军,指的该是轩辕竟而非轩辕克。
从怀里掏出一纸药笺,他递给精通医理的邱燮文过目。
“邱先生,你瞧瞧,这药方对秦淮疫病可有效用?”
邱燮文接过药笺细读,“治热少寒多、自汗肢冷者:前湖、紫胡各八分、桂心、桔梗、半夏各六分、黄耆、干葛、甘草各四分、姜、枣。治劳疟表虚里损,真元未复;川芎、当归、鳖甲、茯苓、青皮、陈皮……”
越读,他脸上的笑容越加扩大。
他摇头晃脑地,将药方细读三次,忍不住抚掌自语,“高明、高明……将军,这么高明的药方从何得来?”
高明?她不是说自己略通医理?原来,她的略通医理等同于高明!轩辕竟但笑不语。
“这药方若早点出现,灾民就不会死伤惨重了。”后燮文像得到珍宝似地,一遍遍阅读药方子。
“邱先生的意思是这方子可用?”轩辕竟问。
“何只可用,是好用得很,他日倘若有机会,烦请将军替在下引荐这开药方之人。”
他没回答邱燮文,转身对轩辕克说:“克弟,你得走秦淮一趟。”
“大哥要我去平民变?”他皱眉问道。
“不,我要你去杀贪官、杀道台、杀知县……把所有的一丘之貉通通斩杀于尚方宝剑之下。”他从墙上取下皇帝御赐的宝剑。
“大哥要与沈知清下面为敌?”轩辕克问。
“不会下面为敌的。”轩辕竟笑得笃定自信。
“怎么可能?除巡抚之外,秦淮地区几乎都是沈知清的人,我们这么一搞,还能不树敌?”
“记住,那些人巡抚要砍、要杀的,与轩辕将军无关,至于巡抚大人,他是丽妃推荐的,与你更是没关系;最重要的是,你接下来要做的事,都是直接受命于丽妃。”
他看出沈知清和丽妃之间出现猜忌,虽是父女,彼此之间已有了防备,所以他让克弟向丽妃推荐崔巡抚,并在每个适当的时机里见缝插针。
“记住,行前透过丽妃向皇上讨一道圣旨,让崔巡抚总理秦淮事务、大小官吏听他命令行事。这次,你带上邱先生和魏将军、李统领,一面医治瘟疫,一面从那些官吏里面找出几个清廉可用的,把改农为桑的政策给落实起来。”
轩辕克点头。“我明白大哥的意思,但无粮、无银,这政策实在难以推行。”
“不是还有三十船粮米吗?”轩辕竟冷笑道,眼光转到尉迟光身上,他略一颔首,两人心意已通。
“你要去抢劫沈知清?不会吧,这下子不翻脸都难。”
“别傻了,那时你带着圣旨出皇差,人在秦淮一带,怎么可能推动沈知清!抢粮米之人是贼寇,不是官兵,何况他不是向皇帝呈报,说三十船粮米早被盗匪洗劫一空?”
这暗亏,沈知清不吞也得吞下,他总不至于大张旗鼓,寻回早就被吞没的八十万两白银吧。这叫黑吃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知道了,我会照大哥的意思办。”轩辕克微微一笑。“对了,皇上不只要我领兵平民乱,也要我迎娶静璃公主,不知这旨意,遵是不遵?”
话说到这里,凝重气氛转为轻松。这非国家大事,所有人都看得不重。
“我不信皇上赐婚,丽妃没意思,她不是被克将军迷昏头了?”邱燮文同他开玩笑。
“没错,她连‘一旦我皇儿登基为帝,必以身相许’这话儿都说上了,怎么会不被我迷昏头!”轩辕克打开摺扇,轻摇,一派的风流斯文。
“既然如此,她怎么会摆一个情到你身边,这不是自找麻烦?”邱燮文问。
“丽妮说,反正皇帝早晚要为我赐婚,而这一位静璃公主是个人见人厌的丑姑娘,把她嫁给我,她比较不担心。她还说,为了补偿,一定会为公主准备丰厚嫁妆。”
“看来这是笔稳赚不赔的生意,一定得接。”邱燮文道。
“可圣旨里的赐婚对象是‘轩辕将军’,不知道公主娶进门来,是归大哥还是小弟?”向大哥拱了拱手。
“自然是归二哥。”
门被推开,一个娇俏姑娘走进来,她是轩辕钰,弯月眉,杏核眼,鹅蛋脸,笑盈盈的脸上挂上两个深深的酒窝。
“为什么归我?”轩辕克明知故问。
“因为大哥归钰儿的呀!”她跳着跑到轩辕竟身前,勾住他粗粗的手臂,把脸贴在他臂膀上。
“知道、知道,谁不晓得,大哥被一块桂花糕给订走了终身?”
他溺爱地看着妹妹,笑了。她呀,是他们全家人的宝!
“一块桂花糕订走终身,些许怎讲?”不明就里的邱燮文提问。
“当时大哥初到我家,赶了几个日夜的长路,饿得慌,一进门,钰儿正好捧着刚出炉的桂花糕,爹爹顺手把糕饼递给大哥。”
“钰儿不依,扯住大哥的袖子不让他吃,可大哥哪顾得上,一口就将糕饼塞进嘴里,钰儿脾气来了,哭闹着说:‘你吃我的桂花糕,以后就要当我的夫君。’大哥约莫是饿得神智不清了,居然当下应允,从此以后就赖不掉啦!这个小丫头,可认定了大哥。”
“有这么好吃的桂花糕?钰姑娘,你教教邱大哥怎么做,让邱大哥也去拐个邱大嫂回来。”
“邱大哥坏,老爱欺负钰儿。”轩辕钰斜眼望向尉迟光,笑得满脸甜。“还是尉迟哥哥好,从不取笑钰儿。”
他回看她,冷冷的眼眸添了暖意,硬硬的嘴角弯出弧度。
“谁敢取笑你?告诉大哥,大哥替你出气。”严肃的轩辕竟也笑开。
如果他和尉迟光是寒冰,那么钰儿就是融冰的大太阳,在她身边,所有人都会觉得愉快幸福。
看着她的甜美,轩辕竟想起那个聪明公主。女娲这人,造出天差地别的姑娘,钰儿天真烂漫,而她……聪慧得让人心疼。
她那样洞察世情、那样悲天悯人、幽居深宫、足不出门,却知晓天下事,为天下人哀悉,这种女人难得。
“听到喽,大哥要替我出头呢。二哥,你就认命吧,那个丑公主你得自个儿收下了。”轩辕钰笑盈盈的说。
“那我以后岂不是没有好日子可过?”他的苦脸,惹笑了小妹。
“怕什么?大哥给我撑腰,我给二哥撑腰,那个公主嫂嫂要是敢摆架子,我就给她三餐定时加料,整得她死不死,活不活的;若是公主嫂嫂不自恃身份、乖乖过日子、少惹事,我呢,就勉勉强强给她个安居乐业。”她清脆的声音像串串铃声,好不悦耳。
“向来,最会惹事的人是钰儿姑娘吧。”邱燮文笑道。
“左一句公主嫂嫂、右一句公主嫂嫂,你二哥我可还没决定要不要奉旨。”轩辕克温温润润地笑着。
“二哥可以不奉旨吗?圣旨不是比天还要大?”她纳闷地看着轩辕竟问。
“钰儿说得对,圣旨比天还要大,这个亲,你二哥非结不可。”
他拍拍她的头发回笑道。
“太不公平了吧!我这等相貌居然要我去娶个无盐女,怎么都说不过去!”轩辕克扇子咱地一收,说不出的风流潇洒。
“别怕,公主为大,我们把她娶回来摆着供着,早晚三炷清香让她闻闻就好,到时,大哥再为二哥特色一个美女嫦娥小妾,公主总不能到皇帝面前告御状,说将军大人碰都不碰她吧?”
“你这丫头,满脑子古怪。”他用扇柄点点她的额头。
“皇帝是不是让礼部尚书、丽妮的哥哥沈傅超来操办大婚典礼?”轩辕竟问。
“没错。”这下子,沈家不知道又要从中捞到多少好处了?国库通沈家库房,这是当今朝廷最大的问题!
“待秦淮改农植桑的政策顺利推行之后,这个婚礼至少要拖到立秋才能进行吧。”轩辕竟沉吟。
“差不多。”轩辕克同意。
“很好,到时兵强马肥,咱们轩辕军也该找点事活动活动筋骨了。”轩辕竟微点头。
“将军是什么意思?”尉迟光问。
“抢亲!”他话锋一出,惊住在场的人。
“为什么要抢?反正公主早晚都要嫁到我们家里,抢她,岂不是多此一举?”
轩辕钰不明白,满脸纳闷地看住大哥。
“大哥是让未秧村里的驻军去抢?”轩辕克念头一转,问。
“没错。”他赞许地看向二弟。
“为什么要这么做?”
“第一,我们需要那笔嫁妆,充当军饷;第二,这件事可以让沈家父子面上无光,若能让皇帝因此降罪沈家,更是额外收获;第三,被抢的公主失了清白,皇帝还能把她嫁进将军府吗?如果皇帝执意让她嫁进门,那就不是恩赐而是侮辱了!”
轩辕竟看着二弟一口气说完。
“将军好计谋,这下子既不委屈克将军,又可以让沈家难看,再加上凭空而来的军饷,真是一石三鸟。”邱燮文一击掌,乐道。
“太好了!大哥救我一回,下次,我定还报大哥。”
见大家那么高兴、轩辕竟有话压在心底,没说出口。计划是他提的,他道理推翻,只是委屈了待嫁公主。
的确,抢亲是一石三鸟之计,既饱了囊袋又实了军饷,只不过对静璃公主而言是祸不是福。被抢之后,她将面临什么样的命运?再回后宫?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失去清白的公主会得到什么样的待遇,可想而知。
不回后宫?一个被豢养了十几年的娇贵笼鸟,一旦放到这个花花世界,能活得下去?
轩辕竟明白,这心思是归人之仁,成大事者,得懂得权衡利弊,分得清孰轻孰重,得把百姓国家摆在前头,至于其他……都是次要。
他薄唇微抿,不苟言笑,静静起身离开书房,走进园子。
站在梨树下,他沉默不语,想起柜子上的木盒。
木盒是小宫女交给他的,除了药单,里面还有一些珠翠宝玉和几十两银子。
临行前,小宫女不放心地细细叮嘱,说那是她家公主所有的家当,连德妃娘娘留给公主的也都在里面,盼他善加使用,好好帮助灾民。
不像其他女人只关心闺阁里的小事情,她有远见,有看法,她一心系着百姓,如果皇帝也像她那样,哪怕国家不兴!
浓浓的眉头锁紧,想起她对小宫女说的话。当所有人都巴着能嫁给轩辕将军时,她一语道破轩辕将军不能嫁,这么聪颖的女子偏出生在宫廷,若是太平盛世也就罢了,又遭逢乱世。
会是她吗/她是赐婚公主?
轩辕竟失笑。如果她丑,那么那群笑得花枝乱颤,打扮得像招摇孔雀的公主,一个个不都是鬼了!
“大哥,你在笑什么?”
他一转身,发觉钰儿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出来,冲着他嫣然一笑。
“大哥,你知不知道我好担心哦。”她爱撒娇地在他怀里说话。
“担心什么?”他拍拍她的头,亲昵问。
“外头漂亮的姑娘那么多,你每次出府就是三、五个月,我怕你被外面的坏姑娘给拐走了。”她拉起他的腰带把玩着。
“我是去打仗,不是去玩乐,哪有心情去招惹别的姑娘。何况,再漂亮的姑娘都比不上我们家的钰儿。”
他明白,钰儿被他宠坏了,有时任性骄纵过头,不懂得体贴别人,但疼了十几年,怕是改不了庞她的习惯,也罢,就溺着吧,她还能多坏?
“可邱大哥说,军营里有军妓,要是她们坏,想勾引大哥呢?”
轩辕钰嘟起嘴巴,可怜兮兮地说。
“傻气!他们勾引不了你大哥。”他捏捏她可爱的小脸。
“那样最好,大哥可不能忘记,你说好要娶我的,他日,你成了亲王,我便要当王妃,你当上皇帝,我就要当皇后的。”
“不要忘的。”轩辕竟拍拍她的脸。
“我知道大哥最信守承诺了。”
没错,就是信守承诺!他氢承诺看得比自己的命重要,他承诺过娶她,不管他们之间是不是男女之情,是友谊或兄妹之情,只要钰儿想嫁,他就永远不会改口。
书房里,邱燮文还对着曹璃那只药方醉心不已,尉迟光站在窗口,静静注视轩辕竟和轩辕钰的身影,他脸上虽然波澜不兴,心底却是细细密密地,像被千万根针气刺般疼痛着。
而轩辕克则是对着墙上的仕女画,联想起那个专心读书、完全无视于俊秀将军的公主。
她不语,却可见其雍容气度;不动作,却能观其高贵气质。
他们之间,连一面之缘都称不上,可他对她,却无法忘怀……会不会是她?
轩辕克想来就是轻笑摇摇头。唉,当然不是了!她那样美丽,像一朵清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怎会是丽妃口里的丑姑娘。
那么,会是谁呢?他逐一回想着那天见过的公主们,但不管是谁,他都同情那即将在政治斗争里被牺牲的公主。
圣旨下达那刻起,曹璃就乱了套子。
怎么会是她呢?她长成这副模样,适龄的公主那么多,美貌者更不乏其人,怎地挑上她/这不是委屈人嘛!轩辕将军盖世功勋,要赐婚,自该赐一个才貌双全、贤淑温顺的公主才是。
她几次求见爷皇,爷皇无暇召见,她越想越不对,想去向丽妃娘娘求情,但在飞舞园里撞见那一幕,让她的心凉透了。
亲眼看见丽妮娘娘靠在轩辕克怀里,笑得张狂,亲眼看见轩辕克环住丽妃娘娘的纤腰,在她脸上轻吻。
丽妃娘娘说:“我不把宫里最丑的公主嫁给你,难不成把最美的嫁给你?哼,我才不为难自己呢,嫁个丑公主给你,让你倒尽胃口,你才会天天惦记着我……一旦将军助我儿登基,丽儿必将以身相许,从此朝朝暮暮、比翼双飞。”
曹璃双手捂紧张了嘴巴,不教自己发出半点声响,她心知肚明,一旦发出声响,性命必然不保。
软了腿,跌坐在草丛里,她自嘲,原来雀屏中选是因为够丑,而不是自己聪慧贤德。她苦笑着,一动也不动,静静听着他们的对话。
一首诗、几阙词,交颈鸳鸯在园子里喁喁私语,直到日暮西山、星月东升,丽轩辕克离开后,她才有了力气。
她猜得没错,轩辕克将与沈家、丽妃联手,谋害父皇、篡夺皇位……脑子一团乱,她努力镇定,告诉自己,“应该勇敢一点,自己必须为大曹尽一份心力,不能眼睁睁看着状况发生,却不做任何动作,就算做这些会害了自己,也不能保持沉默。”
虽知明哲保身才是最正确的做法,但她无法坐视不理。
于是她天天求见父皇,都被拒于门外,她想过无法法子,都没有办法接近,最后还是文婆婆的当天棒喝,才让她瞬间清醒。
“迟了,大势已去,早在皇上听不进去任何人的劝说,执意服用五石散时,结局已经注定,眼前的情势,不是谁可以挽回的了。”
愁肠百结,心乱如麻,在试过所有能试的办法却徒劳无功后,她放弃了,不再作无谓反抗,只是,心怨着。
传说不如眼见,谁知轩辕克竟是这般人物,什么熟读诗书,博古通今,假的!
博古通今,饱读诗书之人,怎会淫人妻子、罔顾君臣之伦常?
上知天文、下右地理?假的!懂天懂地,必心存敬畏,心存敬畏者,尽然理解冥冥之间,有天道循环、生生不息。这样的人,怎会放任自己与沈知清同流合污!
武艺卓越又如何?精通兵法又如何?没了道德尊严,这种男人再有能力,都不过虚言。
偏偏她将药方和积揽的财物全托给了轩辕克的贴身侍卫,人说物以类聚,什么样的主子就会有什么样的身边人,钱财是身外物,她恨不上心,恨上心的是……所托非人。
毕竟女人头发长、见识浅。几句言语就信了人,一股子恼恨不禁泛上心间。
是谁说相由心生?若真是相由心生,轩辕克就不该长成俊逸不凡、湿润如水,那个不怒自威、双眼隐含锋芒的男子,就不该归于他麾下,为心术不正之人效命。
都说一丘之貉,那么他也是……想起他,她的心轻颤着。凭什么呢?凭什么那双眼似能予她安定的力量?凭什么她就是无缘无故信了他,信他会同自己一般,苦民所苦、忧民所忧?
“公主,你怎么了,还在担心皇上赐婚吗?文婆婆不是说了,事已至此,只能随遇而安。何况轩辕将军是个英雄,他替百姓做那么多事,大家都很感念他呢。”
箴儿倒了一盏茶,走到她身边。
随遇而安,好简单的一句话,可实行起来有多么困难!从出生到现在,十六年了,她没离开过宫里一步,也不知道嫁进将军府、嫁给一个对父皇有着二心的男人,会是什么光景?至于他为百姓做事……想起丽妃,她不知该相信什么了。
“公主,别担心,说不定事情还会有变数。”箴儿乐观道。
“什么变数?”曹璃失笑,真羡慕她的天真。
“听说轩辕将军要被派到秦淮公干,等他回来,都不知道是多久之后的事了,这期间,公主再去求丽妃娘娘,说不定丽妃娘娘能说得动皇上,不让公主嫁了。反正,别的公主,每个都想嫁嘛。”
曹璃摇头叹息。婚事是丽妃娘娘定下的,再无转圜余地。
自从圣旨一下,七公主、九公主、十公主们轮流上她的寝宫闹事,她们指责她用妖法,蛊惑父皇,将她赐给轩辕将军。她有满肚子苦说不出口,谁知,她也是万般个不情愿啊。
“我没事,去园子里走走吧,我想吹风。”她带着一支笛子往园里去。
她穿着一身素色月华裙,简单的双髻上连支簪子都没有,只有腰间挂着一个祥云流苏作为点缀。
踏着月色,不知不觉间,她走向那日经过的飞舞园,未走至门口,忽地觉得不对,连忙匆匆拉了箴儿离开。
“公主,你怎么了?以往公主想吹笛子,不都是到飞舞园里吗?那里不会有人的。”
是啊,她在想什么?轩辕克再大胆,也不至于三番两次到这里与丽妃密会吧。
摇摇头,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没事,只是想换个地方,飞舞园个的迎风亭满好的,咱们去那里坐坐。”
“是。”
曹璃一路向前走去,草上的露水湿了她的绣鞋,她突然想起文婆婆的鞋子有些旧了。在大婚之前,她先找时间替婆婆缝几件袄子、纳两又鞋吧。
“公主,往后其他公主们要是再来寻事,咱们可怎么办才好?”箴儿走着走着,突地一问。
“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忍忍也就应付地过去了。”她烦的不是姐姐妹妹们,而是推却不去的婚事。
“就这样吗?万一应付不过来呢?”
“放心,自古以来,金以刚折,水以柔全,你一心息事,对方再横也会有个限度……”但一想起丽妃,只怕权势诱人,蛮横无度呐!
“我真想把那晚的话同她们说说,谁爱嫁轩辕将军自个儿嫁去,咱们公主才不想嫁呢。”葳儿噘起嘴。
曹璃笑了笑,摇头。本无风流事,枉担风流名呵,人世间怎就这么复杂?“如果你的舌头还想留在嘴里,话就少说些。”她笑着恐吓她。
“就是知道不能说,才苦嘛。”箴儿扁了扁嘴。
走进迎风亭,曹璃拿出笛子,一曲清音,舒畅了身心,洗涤烦扰无数……她一再告诉自己,世间本就有许多的无可奈何,她只能放下,无法事事齐全。
于是,在曲音中,忘记被下毒的父皇、忘记沈家的贪酷,忘记大曹将危,她一心沉溺于音乐。
曲罢,她遥望远方新月,那一撇弯弯,那淡淡的皎洁,照不明人世,也灌不清人心污秽。
悠扬的曲子随着夜风吹散,守在飞舞园里的轩辕竟被如流水船清澈的音乐深深吸引,他不懂得音律,但这首曲子炫惑了他的心。
朝园子里一采,二弟和丽妃相谈甚欢,他相信,今晚拿到他们想要的圣旨并不难,丽妃全心信任二弟,认定二弟是可以托付之人。
轻身一纵,他跃出飞舞园,远远地,他看见凉亭里的女子。
月华落下,照映她一身银光,宛如下凡仙女般,清灵婉秀。
是她!快意不自觉攀上,再度相遇,不明所以地,他满心欢喜。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经验,他没在遇见某个人时,会这般欢欣。使出轻功,他飞快窜到她身边。
“公主好兴致。”
曹璃回眸。是他,自称轩辕将军贴身护卫的男子。
他们眼睛仿佛盛满了夜的黑漆,深邃而睿智,让人永远猜不透这双眸子背后,藏的是喜乐或哀怒,是天堂或地狱?
她不懂,这样正气凛然的男人,怎肯为轩辕克作嫁?她蹙了眉,说不出胸口的遗憾。
“公主认不得在下了?”轩辕竟挪近步子,走到她身前。
他在,意味着轩辕克也在附近?往飞舞园方向望去。她的胆战心惊并非全无道理,那是直觉,而不是一朝被蛇咬?
曹璃不语,抿紧唇,眼光不肯与他对望。
“公主托给在下的珠宝已与这次的赈灾药材一起南下,轩辕将军徵如了百名大夫,不日,就可以开始医治百姓,请公主静待佳音。”他沉稳道。
“先生说的是实话还是谎话?”目光一凛,她对上他。
“在下不懂公主的意思。”他的目光像老鹰打量着小鸡,猛犬盯死了猫咪,让她再也无法逃离。
但她并不畏怯,挺胸,一字字、一句句,说得分明。“天高皇帝远,臣子报喜不报忧,不知先生是真的为百姓做事,或只是虚晃一招?”她说“先生”,绝口不提轩辕将军,因为她再也不信任那个人。
不过,她完全忘记自己才提醒过箴儿,舌头要留在嘴里,便得谨言慎行,结果在他面前,她总是容易失去分寸,卸下面具。
“怎会是虚晃一招?百姓等着轩辕将军南下赈灾,已经等了很久。”轩辕竟拧了眉,不理解她何来的想法。
“轩辕将军真会办好差事,或只是打着旗帜,沽名钓誉?”
“公主不信任轩辕将军?”他忍不住失笑。轩辕将军的声名远播,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好官司,她不该例外。
“皇上不就是因为信任,才会派大臣出去办差,谁知庸官办砸了差事,全往朝廷推,于是百姓怨恨从生,于是官逼民变,于是皇帝成了众矢之的,大家以为换了皇帝便可以国富民安,谁知,只要做学问的是同一批人,当官的还是同一种心态,无论换谁起来当皇帝,都不会有所改变。”曹璃口气不善地说。
她所指的,正是轩辕克投靠沈知清和丽妃,就算十五皇弟真坐上帝位又如何?
掌权把权的,仍然是那票豺狼虎豹,百姓的好日子,仍然遥遥无期。
“公主所言甚是。”掩不住的激赏在轩辕竟眼底跳跃,每次见到她,总有新惊喜。“但公主可曾读过《离骚》?屈原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然君王不明辨是非,谗言遮蔽贤明,奸佞伤害公正,诚信被猜疑,中心遭毁谤,这样的君王,臣子怎能不怨?百姓怎能不盼着上天派来新日?”
他指的是自己的父亲,为国为民,地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
“先生怎知新日比旧日强?”这几年沈知清的恶行恶为还会少了吗?国家一旦落入他手中,哪有好下场?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爱笑的轩辕竟,竟露出一丝笑意,他发觉与她争辩是件有趣的事。
他执意为轩辕克效劳?曹璃忍不住劝说:“古有良禽择木而栖,先生若有才干,何不投靠真正为百姓做事的人?”
“公主对轩辕将军似有敌意?”他似笑非笑说。
他的回话让她明白,自己过头了。只是个素昧平生的男子呵……淡下语调,她轻声道:“先生言重,本公主又不认识轩辕将军,何来敌意?”
“没错,单从谣言认识一个人,太肤浅也太偏颇。”
“先生怎知我是从谣言里认识轩辕将军?怎知我不是眼见为凭、耳闻为证?偏颇的恐怕是将军吧。”
“真相?公主从何处得来真相?”
“又目所见、又耳所闻,都不见得是真相,或许公主还得多方求证,才不会受蒙蔽。”
他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她心湖,激起阵阵涟漪。可能吗……连亲眼所见都不是真相,那么,还有什么事情是可以信、值得信的?
他呢?她可以信他、能信他吗?
这日之后,轩辕竟总是不时想起她,想好怕义正辞严、想好怕正气凛然、想她发怒时的小脸。
他细细玩味着与她说过的每个字句,越想,心越欣然。好几次,他想要冒险闯入后宫,与她再舌战三百回。
这种想法当然幼稚、不合宜,但这个突如其来的幼稚,让他感到前所未有过的幸福。
幸福……对,就是幸福,与爹娘在世时哄他、爱他的感觉相似,即使她的口气与爹娘相差千里;就像跟哥哥弟弟争得面红耳赤,却心满意足的感受……他想她,没道理地想着。
他想见她的面、想待在她身边、想把对爹爹的承诺抛开,把她带回自己的桃花源。他想了很多,虽然到最后都被理智强力压下,但他发誓,总有一天,他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