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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三十四年的早春二月,古城长沙乍暖还寒。湘水岸边的古柳虽是吐出了米粒大的嫩芽,但这些天冷风裹着牛毛细雨,仍将生活在日军铁蹄蹂躏下的人们留在了寒冬的记忆里。
这天暮色苍茫时分,从大西门码头上顶风冒雨走来一位店员模样的平头酗。他匆匆来到河街上一家叫作汤氏绸布商行的门前,回头与斜对面屋檐下老槐树后一个摆炸臭干子摊位的老头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警惕地一扫河街上的人流,一闪身进了绸布店。
“汤老板,好冷好冷好冷啊。”年轻人一进门就裹了裹围巾,冲柜台后打着算盘的肥胖汉子连说了三声好冷。
“小兄弟,春寒料峭催酒醒,不过很快就会红杏枝头春意闹了。”汤老板抬头呵呵一笑。
“是啊,春暖花开时节快要来了,绸布生意也该进入旺季了。我们老板的货物准备好了吗?”
“货物刚刚到,你来得正好。跟我来吧。”对上暗号后,汤老板朝伙计使了一个眼色,领着年轻人进了里屋。
汤老板移开一架雕花木床,弯腰从活动的地板砖下掏出一个油布包,一脸严肃地说:“这是一份绝密情报,是日军一份代号叫做黄梅季节的作战计划,事关眼下抗战大局,请你务必安全送往指定地点,愈快愈好。”
年轻人郑重接过来,脱下一只臃肿的棉鞋,将油布包展平后藏入鞋底夹层。这是一双特制的棉鞋,就是用手摸也感觉不出有什么异样,只有穿上去细细体悟才有一点不同的感觉。
平头酗穿上棉鞋后试着走了两步,长吁了口气:“自从第四次长沙会战后鬼子占领长沙,我每次进城,都感到城里风声越来越紧。这次进城总感到太顺利了。”
“一切顺利就好,我们的生意就更好做了。”汤老板跟年轻人握了握手,“多保重吧,敌情复杂,我就不留客了……”
话音未落,只听得外面猝然传来一声枪响,紧接着枪声响成一片,有如过年放鞭炮的声音。
在门口望风的伙计一阵风一般冲了进来囔道:“不好了不好了,鬼子宪兵队已到了河街的街口。”
汤老板脸一沉,低沉吼道:“慌什么?”
平头酗自忖这次行动都是主任老余一手安排的,未必老余叛变了?他沉稳地抬头道:“我的兄弟还可在街口抵挡一时,我们冲出去。”
汤老板摇摇头,嘶哑着嗓子道:“看这来头,交通站肯定暴露了。快跟我来吧。”
他们跑进厨房,汤老板一把端开一口大锅:“这里有一条暗道通往河边的芦苇滩,兄弟快走吧。”
“不行,要走一起走!”
此时外面的枪声已经停息,但街上已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和鬼子叽里呱啦的吼叫声。汤老板一推年轻人,急道:“党国的利益高于一切,不要管我!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年轻人只得赶紧一纵身跳了进去……
夜幕降临了,黑黢黢的湘水对岸一片沉寂,只隐隐约约望见岳麓山那片沉重的山影。年轻人匍匐在黑咕隆咚的地道口,仿佛度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
看来汤老板被捕了,门口担任掩护的小李也凶多吉少。城里戒了严后,河堤上不时有鬼子巡逻队走过。空旷的河面上,鬼子巡逻艇上的探照灯不断朝两岸扫来扫去。
情报事关抗战大局,务必愈快愈好送走。可是要按照事先确定的路线从兴汉门出城,无异于自投罗网。眼下看来只有横渡湘江一条路了。
好在目前是枯水季节,湘水宛如尚未发育好的少女,远没有夏日那样充沛和丰满。对于自幼泡在沅水里长大的他,要夜渡湘江倒不是太大的难事。但要在鬼子严密封锁的江面渡河,风险也自是不小。
挨到半夜时分,年轻人咬了咬牙,悄无声息爬出洞口,飞快地潜入芦苇荡里。
悄悄脱下棉衣棉裤藏好,又紧了紧鞋带,口衔着中空的芦苇管,乘着鬼子探照灯扫往对岸的时机,年轻人一个猛子扎进了寒冷的河水里。
不知游了多久,精疲力竭的年轻人悄悄浮出水面一望,心里不禁一阵狂喜:江心的橘子洲已近在眼前了,洲边影影绰绰地似乎还有一片密密麻麻的灌木林。只要进了灌木林,就赢得了喘息的机会。在那里潜伏休息一会,积累了体力再游往河西。
但当他从浅水里站起来飞快扑向那片灌木林的时候,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从那边清晰地送进了耳鼓:“呵呵来了,抓活的!”
平头酗悚然一惊,掉头就跑,又一头扎入了河水里。
密集的枪声刺耳地响了起来。平头酗只觉左胳膊一阵刺痛,在水中挣扎了几下,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湘江默然北去,带着深深的料峭寒意……
翌日清早,平头酗醒过来后,发现自己睡在一间密林中的茅草屋里。
“醒过来了,好,终于醒过来了。菩萨保佑,阿弥陀佛。”说话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大娘。
“小子命大,昏睡了一夜呐。我在船上下网,指望捞上一网鱼发点小财,不想救了一条命。”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门外说。
“是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伢子,快喝了这碗草药吧。”
平头酗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想说声谢谢,但脑壳是那么沉重,意识是那么模糊。他嘴唇翕动了几下,又昏睡过去了。
昏睡中,一汪殷红的鲜血不时在他的脑海里上下沉浮。
是在童年时代的沅水岸边?是在临澧军统特训班?还是在第三次长沙会战时的新墙河畔?过往的岁月片段此时一会儿是那么清晰,一会儿又是那么糊涂……
往事如烟。春日里,烟波浩淼的沅水风急浪高,一叶扁舟出没在风波里。
“影妹子,跟爹爹上船打渔好不好玩?”爹爹撒了一网后问道。
“爹爹,好玩好玩呢,睡在船舱里晒着暖和的日头,小船摇啊摇的,就跟小时候睡在摇篮里一样。”
“羞羞羞,只晓得玩,快帮爹爹清理网绳。”姐姐丛月秋一边低头忙活着,一边吩咐妹妹。
那天头一次跟爹爹上船打渔,爹爹是打上了一条还是两条红鲤鱼?反正好开心。
姐姐真懂事,小时候既能帮爹爹打渔,又能帮妈妈晒上山挖来的草药,而妹妹也是那么乖巧听话。邻居们都艳羡爹爹有一对讨人喜爱的孪生宝贝女儿。
爹爹和妈妈呢,也很疼爱姐妹俩。五岁生日那天,爹妈用牙缝里省下的钱,给她们姐妹每人打造了一付银光闪闪的长命银锁。
爹爹给她们戴上后,慈祥地指点着教她们识字:“月妹子的锁是长命,影妹子的呢是百岁,好好戴着吧,它会保佑你们的。”
姐妹俩高兴地蹦跳起来,银锁上的小铃铛发出悦耳动听的声响……
是谁在蹦跳?原来是鲜活的红鲤鱼还在脑海里不断地蹦跳不休。红鲤鱼蹦着蹦着,怎么一下子就静止不动,幻化成了一汪血水?
是第二年的初夏季节吧?那天姐姐在家帮妈妈清洗草药,等到薄暮时分跟着爹爹从码头挑了两筐鱼回家,妈妈却躺倒在一片血泊里,而姐姐却不见了踪影。
“老婆子!月妹子呢?”爹爹抱起气息奄奄的妈妈,悲愤地喊道。
“妈妈你怎么了?姐姐呢?”
“你们爷儿俩……赶紧跑吧。仇人…仇人……”妈妈话没说完就咽了气。
“妈妈妈妈,我要妈妈!姐姐呢?我要姐姐……”那稚嫩的哭喊声,响彻在这黄昏的渔民院落里。
是谁在哭喊?那么撕心裂胆。是幼时的叫做丛影秋的自己?还是现在的我?可我又是谁?
“嘿嘿,晓得说胡话了,我老头子的努力没有白废嘛。”还是那个苍老的声音。
平头酗睁开眼睛,晃了晃头。昏黄的煤油灯盏下,站在床前的是一位驼背老头。
“做噩梦了?你姐姐是谁?”老人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是烫得很呐。”
“姐姐?我……”平头酗努力笑了笑,“谢谢……大爷救了我……”
“谢什么,中国人不救中国人,难道让皇军,不,让鬼子救你?伢子,在河水里漂了一里多,胳膊上还挨了一枪,生命力真顽强,佩服佩服。”老人查看了下他敷了枪药的胳膊,端了碗冒着热气的汤药,“不幸之中万幸啊,胳膊上只是皮肉伤。倒是高烧没退,要将养几天。喝吧,先把高烧退了再说吧。”
平头酗喝完汤药,感到脑壳还是沉重无比,意识里如闪电一样清晰地划过一道问号:驼背老头是谁?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接着眼前的一切在晃拔的,又如糨糊一般模糊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