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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以后,灯火明亮,踏歌处处,人声鼎沸,笑语欢歌,入眼一片繁华似锦,长安街上满是人间烟火的俗世温暖。
五光十色,华灯异彩,涌动如流,令人为之目眩神迷。记忆沿河溯影,恍惚中,我似已回到那年的晋阳之夜。
那夜,四周夺目的明灯、繁华热闹的胜景令我满眼惊喜,人潮汹涌,李世民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带我看杂耍、猜灯谜,与人比射箭、比书画……我们走了很久、很远,竟也不觉得累……
长久的岁月,醉生梦死,男欢女爱,却如同一个浮白的梦。一晃,便过了。
而今,这个华灯初上、罗绮如云的长安冬夜,与那年的晋阳之夜又有何不同?
“明。”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低沉浑厚的叫唤。
我蓦然转身,如海华灯中,李世民一袭雪白锦袍,银丝缎带,仿佛永远一尘不染。
一盏华灯的光亮映照着他的脸,在他冷定的深蓝眼瞳里似乎映出一丝暖意,但我清楚地看到,他眸中深处却仍有夜色的暗影。
“明……”他再唤,眸中微澜不惊,微笑着向我伸出手。他的笑宛若天边流云,映亮我的眉目,我便从此沉溺,万劫不复。
原来,真正倾城之人,竟是他。
我默然伸出手,轻轻放在他的掌中。
当我的手触到李世民的手,他似有极轻的颤动,宽大的长袖轻覆着我们相握的手。我拒绝不了这双温柔的手,那力道、温度是如此恰到好处,令我瞬时竟有沉沉睡去的渴望。
我仰起头,李世民凝视着我,双目如星,声色犬马、物欲横流、夺目彩灯,皆映在他的眸中,唇边淡淡的笑意恰似清晨露珠。
我转头望着沿街流光溢彩的华灯,只因他在此,一切似乎已化做了无声的欢喜,而这一刻,我仿佛已等待了许久。
世间事,仔细想来,总是如此百转千回,曲折缠绕,教人难以自拔。
这时,前方有一装束奇特的男子正满脸惊喜地四处观望,嘴中不时啧啧称赞,他只顾眼前,却不留心脚下,忽然一绊,便向李世民冲撞过来。
“陛……”潜藏在人群中的侍卫见状,个个手按剑柄,立即便要冲上前来。
李世民却抬手轻轻一挥,示意他们退后。
那男子见撞到了人,慌忙弯腰欠身道歉,怀中所抱的纸笔也掉落一地。
我侧头看去,只见散落的纸上画着各式各样唐朝的建筑、服饰,十分详细。
李世民亦不怪罪那男子的冒失,反而温和地问道:“这是何物?”
男子见李世民气度不凡,大约是被他的气势震慑住,便毕恭毕敬地答道:“这是我近日来在大唐的所见所闻,我将它们详细地记录下来,回去进献给天皇陛下。”
“天皇?哦……原来如此。”李世民稍稍停顿,而后颔首,他垂头低声在我耳边说道,“这是倭国来的使节。”
倭国?我一怔。是日本吧?唐朝是当时世界上最为文明、强盛的国家,长安更是人才与财富的聚集地,繁华似锦。长安城外,丝绸之路上,各路客商、外交使者、僧侣往来频繁。
日本使节望了望李世民,又望了望面前的繁荣景象,叹道:“只可惜我停留在此的时间太短,还有一个愿望,不知能否实现。”
李世民轻松一笑:“你说说,或许我能帮得上忙。”
日本使节神情凝重地说道:“大唐的建筑瑰丽雄伟,我国难以比拟,不知能否索要些建筑的图纸,我回国之后也好照此模仿。”
李世民依然浅笑,:“此事简单,我会谴人安排。”说罢,他也不顾日本时节诧异的目光,拉着我的手径直向前走去。
“贞观元年到如今,流散者回到家乡,米斗三四钱,百姓丰衣足食,夜不闭户,道不拾遗,行旅不必带干粮……辛劳多年,总算是有所得啊。”五光十色的华灯涌动如流,令人目眩,李世民深蓝的眸中亦闪出灼灼精光,“文治是制度,是民心,隋炀帝利器许多,但却仍将天下丢了。而我与诸位臣民皆尽心尽力,民心安定,这才是真正的太平盛世。”
一盏盏五彩华灯次第点亮,人影扶疏间流光扑朔迷离。李世民一袭白衣立于其间,清雅至极,风姿如玉。他回头望着我淡淡一笑,唇边的优美弧度里全是自豪。
“贞观之治”确是中国历史上最为璀璨夺目的时期之一,这是李世民,这才是历史中真正的唐太宗。
那是我永远也无法企及的高度。
朦胧的光亮中,岁月似乎正从李世民的眉梢眼角间流逝,余下的全是沉静淡雅,但为何我仍能看到他眼眸深处凝结的坚冰?那双蓝眸深幽如渊,情意暖暖却又寒意彻骨,明如白昼,又暗如子夜。
李世民伏下身来,为我理好被风吹乱的鬓角的散发,轻吻着我的额头,声音轻若呢喃:“明,你终是回来了,终是回来了……”
他望着我,眼眸深深,似只倒映着我的影子。世间的事,须有情有意,才会有伤有痛。
一段凝眸,一个世界,若有所思,若有所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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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活,依然如一潭死水,并无任何改变。在武家时,虽有些寂寥,但尚有媚娘陪伴。在外漂泊时,虽艰辛,却也体会到天宽海阔的惬意。但此时,身在梅苑,我却连哀戚的力气都不再有。每日看书,练字,练画,在院中舞剑,偶尔李世民也允许媚娘来探视我,或他亲自领我在宫中闲逛……我不是不知,许多宫女内侍私下议论我的身份来历,亦只能一笑置之。
这犹如囚徒的日子,究竟何时才是尽头?
我展开那幅尚未提字的《隋唐十杰》,愣怔地望了半晌,指尖才触及案上的笔架,有支狼毫却跌落下去,直直地向门边滚去。
“唉……”我叹息着上前,弯腰欲拾,手才碰到光润的笔杆,却有一道人影向我投来。我略微抬目,瞥见一角锦袍。
是李世民……我并不惊讶,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我缓缓仰头,一寸寸将他看尽。窗外洒下明耀得有些苍白的光亮,他逆着光,棱角分明的面容模糊不清。
“在这宫里,你就过得这般辛苦么?”李世民宽大的袍袖一展,寻了张长椅翩然坐定,抬头悠悠地看着我,“自你回来,我没有一刻见你真心欢喜过。”
“一朝三千宠爱在一身,一朝雨打梨花深闭门。”我微微叹息,唇角却缓缓扬起,“世民,我的痛,我的愁,你不可能不知。”
“我曾说过,无论你想得到什么我都会给你,但有一事,我永远不会答应。”李世民敛容正色,一丝怅然若失的笑意浮上眉间,“你要自由,你要离开,如此你才能真正解脱。但你从来不知,一个人的解脱必须用另一人的沉沦来成全。”
他深蹙的眉头与黯然的眼使我的心隐隐抽痛,一时竟怔忡无语。
“前几日,青雀来找我,我有意立他为太子。他说,他会做一个好太子,有孝心的太子。”李世民很快掩藏了情绪,平静说道,“我问他,将会如何对待其余的兄弟呢?例如雉奴,雉奴是个极有孝心的孩子。他答道,待他逝去那一日,便将他的儿子杀掉,传位给雉奴。”
我知他此刻所说之事,定是他心中难以向他人启齿隐秘,便安静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君临天下后,杀自己的儿子,传位给自己兄弟,这可能么?玄武门之变,我赢的并不光彩,所以对那些所谓的‘孝悌’本质十分清楚。”李世民侧头对我微微一笑,眸中却是不曾有过的幽深悲凉,“当初,便是因为我宠爱青雀超过承乾,才造成眼下的悲剧。前事不远,足以为鉴。若要立青雀为太子,便要先将雉奴处置了,如此才能保证太子地位的安全。”
我看着李世民,他紧蹙着眉,眸中有丝脆弱,却又有一种拒绝所有怜悯的光亮,我不由自主地探过身去,抬袖拭去他额上的细汗。
“承乾谋反之事,汉王亦有加入。前几日,我见雉奴愁眉不展,便私下问他,才知青雀竟以雉奴与汉王往昔的交情胁迫他,逼他退出太子之争。青雀定是以为太子之位非他莫属,便耐不住了。褚遂良随后向我密报,当日承乾装病诱我去他东宫之事,青雀其实早已知晓,却瞒而不报,他是何居心,昭然若揭。”李世民迟疑着,似有些不能置信,他执起我的手紧贴着他的脸颊磨蹭着,“他的心机真是深得令人害怕,一举一动,无一不是在谋算。太子之争,宿命啊……若立了青雀为太子,则太子的位子就成了可以诡计求得的了。且,若真让青雀当上了太子,承乾与雉奴便都活不成了……”
我见他脸色苍白,额角沁出细汗,双眉蹙紧,似已无法隐忍,便伸手掩住他的嘴:“你累了,别说了,休息吧。”
李世民神情有些恍惚,他亦不反对,任由我将他扶躺在榻上。
“你要去何处?”我为他盖上毛毯,正要转身,他却突然睁开眼,抓住我的手腕。
“呵……我还能去哪里呢?你来得匆忙,一定还没用晚膳,我去为你做一碗羹汤,待你醒来,便可以吃了。”我弯下身子,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我很快便会回来,你先休息一会。”
李世民这才放开我的手,静静地闭上双眼。
我出了梅苑,走到临水曲廊上,前方一片竹林,隐约传来人声。
“姐姐,花妖姐姐!”
我稍稍犹豫,随即闪到一棵松树后。
“你嘘,别叫!我不是与你说过,在宫中不可如此叫我么?”而后遥遥传来一个少女清如银铃的声音。
媚娘?
我从缝隙中望去,只见她身着嫣红纱衣,外披白狐披风,鬓角簪着一朵黑牡丹,长发顺如流泉,明艳非常。
她的身后跟着一个眉青目秀的少年,他压低了声音:“抱歉,姐姐今日叫我入宫来,我来晚了,所以才急了……”
如此看来,这个腼腆的少年便是李治了。
呵,我心中暗笑,这也算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吧?
媚娘环顾四周,见并无异样,这才白了李治一眼,嗔怒道:“你从来做事都是慢一步,你若再晚,那便是真的晚了。你知道么,陛下已决定立魏王为太子。”
李治面色煞白,语调惶恐:“啊?这是何时的事情?为何我都没听到朝报?”
媚娘有些心不在焉:“陛下并未下旨,只是口头承诺。”
李治的脸色更加苍白:“口头承诺?完了,完了,一切都晚了。”
媚娘不屑地轻喝一声:“你冷静些!不可自乱阵脚。若你自己认输,我也就从此不管了。”
“那,姐姐,你说我如今该如何是好?”李治轻扯住媚娘的衣袖。
媚娘的眸光内敛锐利,仿佛看透了李治心中所想:“你想当太子么?若你真当上了太子,你能站稳么?”
李治讷讷说道:“我,我不知道……”
“你是不知道你想不想当太子,还是不知道你能不能站稳?”媚娘眼中锐利的锋芒只是一瞬,一瞬之后,便是如寻常般媚态横生,“我从前也不知自己是否能在内宫站稳,但后来,我发现我能,我只一人便能站稳,无人帮我,而你有。”
李治疑惑地看着她:“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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