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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身一人奔跑在昏黑如井底的密林里,黑父不知已跌倒了多少次。
他朝着马嘶声远去的方向追赶,半个多小时过去了,仍旧没看到任何光亮。那姑娘是可以摸着黑赶路,有跨下的神驹,不管去哪儿,对她来说都如履平地。
这却苦了黑父,他身上既没有打火石,又看不到插在树洞里的松明火把——看到又怎样?难不成还钻木瑞……
入夜后的密林里虽没有雨水成片地浇袭进来,可大颗的露珠还是不时滴落,想来那些树叶上一定也凝结了不少。夜雨把树冠淋得“沙沙”作响,一条条水流顺着树杆蜿蜒而下,将根系交错的空地也浸得湿呼呼、滑腻腻。
黑父每跑一步,都像在冰上打滑儿,这还不算,本来就没有多少平地好走的这样一座炼狱般的蒸笼,还明修暗设了不知多少令他叫苦不迭的陷阱。
“姑娘……姑娘……”
他不得不呼唤那个弃自己而去的雨神新娘,可每叫一声就深感一次羞愤难当。
一时间黑父真觉得自己活像个玩物,先是被奸佞之徒暗中算计,仅仅为了谋取一丁点儿可怜的微薄之力,就将他出卖给了蛮族部落做“活人牺牲”。之后呢,以为得到了一位美艳多情的姑娘的搭救,不成想到头来却又被她羞辱、戏弄得体无完肤。
任他喊破了喉咙,也听不到任何回应。惟有夜鸟在枝头声嘶力竭的求偶之声,被汗水跟血水吸引来的繁多的蚊虫“嗡嗡”的哄鸣,觅食的野兽在辘辘饥肠的催迫下发出的阵阵穷凶极恶的叫啸……在蛮横而又急促地撞击着他的耳膜,一声比一声更无情,一声比一声更恐怖,但又令他眼下的处境显得愈发孤立而又可笑
可令他比受尽羞辱更感到痛心的,却是之前在姑娘的提醒下,他立刻就醒悟过来究竟是谁出卖了自己。
黑父自小便聪明过人,这或许也得益于他那份“肮脏”的血统,就像他惊世骇俗的美貌。然而,就是这份令他无时无刻不清醒异常的机敏,又总是遭到他的切齿痛恨。
他根本不愿相信就是“那个人”,那个如姑娘所说,自己死后便能获利最多的人——这哪里是“出卖”,分明就是顺水推舟地葬送了他年纪轻轻的性命啊!
“为什么会是你,为什么?”
黑父更不愿想起在他受尽家族冷落,受尽世人白眼的童年里,仅有的那一张曾令自己感到过片刻温暖的面孔……那是一张多么慈祥、多么迷人的脸啊!
对于寻常父母双全,倍受呵护的孩子来说,那样一张相貌平平的脸上偶尔绽放出的和善微笑或许根本算不得什么,一个为了向你兜售糖果的老光棍讨好似的一笑,也不过如此。
但这对于黑父来说,却是那样的弥足珍贵,就像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苦度了一生的死囚终于在临刑前见到了久违的阳光,因为已期盼了太久,所以当缕缕暖意将冰冷的身子融化开来时,他便觉得下一刻的死亡也没有多少痛苦可言了。
他更不愿回想起那一天的情景。
十岁生日的当天,他在巴黎郊外的破旧农庄里苦苦等来了为外祖父捎礼物的那个人。
那个穿着考究礼服,浑身散发着古龙水香味的儒雅绅士,把一个名贵的紫檀木盒在他的面前打开后,便被里面那张浸满旧日鲜血的床单惊呆了。
但这也令绅士随后读给黑父的那封驱逐信显得顺理成章了。
信当然是身为显赫亲王的外祖父写给他的,卡瓦尔坎蒂公爵在那一页苍白的纸上理直气壮地说明了自己为什么要在出生之时就将唯一的孤孙丢在这里,就是这个本该被撒旦拖去的“小杂种”害死了他的女儿,令她受尽了难产的折磨,最后失血过多而亡——盒子里的床单就是铁证,看一看吧,那上面的血渍到如今还是那么的触目惊心!——又令他名震欧洲的家族饱受折辱和非议,令他孤苦无依的外祖父至今无法在世人面前抬起头来……
如今,“小杂种”已年满十岁,也到了该为家族做些什么的时候了。
而他唯一能做,也是最应该做的,就是从外祖父的视线里永远的消失,消失到天边去!
就像他从未在这人世上出现过一样!
虽然外祖父总共也只来看过他两三次,而且每次都是站在农庄的篱笆外,或是躲在豪华四轮马车的车厢里。每次的目光都像寒冰磨成的利刃一样,恶狠狠地瞪着“小杂种”,直到把他吓得躲到庄子里的老婆婆身后,浑身发抖也不敢哭出声来。
可就是这两三次,却足以要了外祖父的命!
老亲王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小杂种”的那张脸,身为“卡瓦尔坎蒂”家族唯一的血脉延续,他居然长了一张彻头彻尾东方化的面孔,像极了他那个被外祖父骂做“支那猪”的父亲!
而他的眼睛偏又像魔鬼一样诱人,居然胆大包天地继承了母亲眼中纯美无比的色泽,如矢车菊般的幽蓝。
“你怎么敢长出这样一双眼睛,怎么敢!”
外祖父在信里叫骂不休,尽管绅士读得轻柔极了,以为这样就能消除原文所携带的诅咒意味,可黑父还是听出了那种歇斯底里的口气,外祖父在写下这些话时,心里不停叫嚣的分明就是“你怎么不去死,怎么不去死,怎么不去死!”
随信带来的还有一张船票和一张支票,“小杂种”从未听说过的印度支那就是外祖父将他永久驱逐的国度。
对任何一个孩子来说,一张染满母亲鲜血的床单,一张断绝了与家族所有关系的船票,一张买断了今生获得亲情的任何权利的支票……这三样礼物都太过无情,太过残忍,太过令人痛不欲生。
黑父当时就听懂了一切,于是他哭得肝肠寸断,扑身进绅士的怀里。
绅士就那样抱着他,不停说着温存至极的安慰话,直到他哭累了,累得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醒来时,绅士还抱着他,可两人已坐上了驶往马塞港的马车,外祖父到了这种时候还是羞于让世人见到他,所以命人将车厢四周围上了层层黑色的纱帘。
就像不久前黑父将自己藏身其中的层层轿帘,不如不是不想被沿途的百姓误认为自己是个死人,他也想掩色的那一种来藏匿自己。
因为曾经的阴影太深太重,以至于到现在,整整十年过去了,黑父还是羞于让世人见到自己。
临别的时候,将他十分稳妥地安置在了船舱里的绅士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微笑着塞到了黑父手里。
打开来,居然是一把刻着家徽的手枪!
绅士说这是外祖父留给他的,让他带在身边,一是能够保护自己,二是也能作为一个凭证,证明他是“卡瓦尔坎蒂”家族的后人。
“说到底,外祖父还是承认你,还是放心不下你的。”
绅士的话真是锥心刺骨啊,虽然痛不可当,可黑父还是一边流着泪一边笑着接受了。而之所以那么痛,就是因为他在当下就听出了那是谎言,尽管善意,却更加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