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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至晚间庄麟回府，已经是掌灯时分。君少优自己房中吃过晚膳,正忙着做整改酒肆茶坊的工作计划表。推门而入的庄麟瞧见这副美灯下苦读的场景,心中便是一软。乐颠颠凑上去,将之前宫中与永乾帝一番打赌和盘托出。君少优闻言,手底下动作微微一滞。
庄麟只顾自己说的口沫悬飞,没太注意君少优这番举动。直到最后说无可说,方才住口不言,亮晶晶的眼睛直直盯着君少优,恨不得生出一条尾巴能后头晃来晃去以示忠心。
君少优微微叹息一声,展颜笑道：“多谢王爷。”
遂低头继续忙活自己的事儿。
情绪好冷漠。
庄麟略微不满的抿了抿嘴,再次强调道：“今儿太极宫中,本王可是费了好一番唇舌,陛下才允了少优参加国子监的考核。”
“所以下甚为感激。”君少优眯了眯眼睛,脸上表情越发和煦温润。可庄麟心知肚明，这是君少优心下厌烦的征兆。
他有些不理解的挑了挑眉，高声问道：“这是何意？难不成本王为了苦苦请求陛下，还觉得本王做错了？”
君少优轻笑一声，漫不经心的说道：“王爷文韬武略，智谋无双，何等尊荣，又岂会行差有错。”
“那为何是这般态度？”庄麟只觉心中窝火。他苦口婆心，费劲唇舌说服陛下，连口热茶都没来得及喝。结果兴冲冲的回府报喜，当事却并不领情。任谁遇上这般事，态度都不会好。
“那依王爷所见，下应该如何应对？”君少优被庄麟再三逼问，也有些按捺不住心中火气。心浮气躁的撂下手中狼毫笔，刚刚沾过墨汁的狼毫雪白的宣纸上留下一抹污迹，渐渐晕染开来。
君少优随手拿了张未曾用过的宣纸细细擦拭指尖被溅到的墨汁。然后将废弃的宣纸揉成一团，随手扔到榻下。开口冷笑道：“下是否要三拜九叩，感恩戴德，以谢王爷把当个女似的娶回家中，又当成牵线木偶一般任意摆布？”
庄麟心下一冷，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跪坐案几之后的君少优。
他依然如从前一般挺直脊背，优雅跪坐。微微低着头，琉璃宫灯的映照下，他的面容越发精致，长而浓密的睫毛眼下形成两扇剪影，低眉敛目的动作让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唯见唇边扬起一抹极为不屑的弧度，整个如同刚刚出鞘的君子剑，虽然优雅无俦，亦是锋锐无匹。只是这般锋锐，终究夹杂了一丝过刚易折的愤怒和脆弱。庄麟叹息一声，沉默半日，开口说道：“若心中不喜，或不想做什么，终要跟明说才是。只要说出口，定然不会违背的意愿。”
君少优深吸一口气，也觉得自己的举动太过情绪化。遂颔首应道：“王爷放心。今次之事是唐突，以后不会了。”
庄麟暗暗打量君少优半日。犹犹豫豫，开口说道：“少优，是不是……是不是，不喜欢嫁给？”
君少优低眉敛目，沉默半日，直到庄麟都有些泄气了，方才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叹道：“没有一个男，会欢喜着以一个女的身份，嫁给另一个男。”
言毕，直接起身，走至盛满清水的铜盆前，细细洗了一遍手。看着清水被墨迹渐渐晕染的浑浊，一双白如美玉的手掌静静放浊水中，明明暗暗。
就好像他重生以来的际遇一般，总是莫名其妙被搅的浑浊一片。
庄麟微微一怔，转头看向君少优的神情中，隐隐还带了点好意不为接受的委屈和茫然。他开口说道：“只是想对好。少优，心悦。”
君少优沉默片刻，开口说道：“王爷以后有何吩咐，还请事先说明才是。”
庄麟碰了个软钉子，只觉得心头闷闷的。他宫中耍巧卖乖折腾了一天，又惦念着府中的君少优，事成之后连顿饭都没吃就出宫回府。这会儿腹中有些饿了，空牢牢火烧火燎的，十分难受。
君少优有些头疼的按了按太阳穴，开门见山的说道：“王爷，少优此时虽位卑势弱，不比王爷举手投足便能翻云覆雨。但少优每做一事也是苦苦思量，多番筹谋。王爷好意下心领，不过下希望王爷有所行动之前能知会一声，不要总是心血来潮，乱盘算。”
庄麟脸上的表情由委屈和茫然转化为更深一层的委屈和茫然。他重重的喘了一口粗气，眼巴巴的看着君少优。只可惜他虽是美却不是女，君少优的一颗种马心也怜惜不到他的身上。要不是君少优此时没能力离开永安王府，不得不仰鼻息，寄篱下，他连这些话都不准备和庄麟说。
伸手将案几上如雪花般遍布的宣纸推到庄麟面前，君少优又耐着性子将前几日盘算的应对沈青棉一事和盘托出，末了开口道：“王爷既然强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便应该知道同气连枝，关键于‘同气’两个字。于而言，消息的不对等便是最大的资源浪费。王爷财大气粗身份贵重，可能不乎这些。少优小门效出身，难免要精打细算，还请王爷海涵。”
言下之意，有什么幺蛾子直接明说，别出其不意浪费的精力。
庄麟有些羞惭的低下头颅，这才注意到那厚厚一叠宣纸上写满了君少优对于未来一年的发展计划，一步一步，详细尽实，可以看出是耗费了很多心神才琢磨出来的。只可惜被自己一句话给搅和了。
庄麟有些意兴阑珊的抓了抓脑袋，讪讪说道：“文采卓然，又好读书，以为会喜欢去国子监，以为还想参加科考做官——”
“确实很想，也很喜欢。”君少优神色平和镇静，目光直视庄麟有些闪烁的双眸，沉声说道：“虽然以永安王府内眷的名义参加国子监考校会让觉得很尴尬，但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君少优是个俗，自然会贪恋荣华富贵高位重权乃至万仰慕。所以很感激王爷出手相助。若不是王爷费心，兴许这辈子都只能埋头于商贾之中，纵使腰缠十万贯，依旧被鄙薄。”
庄麟闻言，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虽然君少优未曾明言，但庄麟亦明了其未尽之意，如果不是他自己行事草率，非得把君少优拘禁内宅当中，凭借君少优之本事，又岂会落到今日之尴尬境地。
想到这里，庄麟便有些扭捏的说道：“国子监里都是些口舌锋利的酸儒书生，想必他们会拿少优的身份说事儿。还有那个二哥君少杰，他进国子监的时间比久，自然相交之更多一些。恐怕会明里暗里中伤，都是本王的不是。”
“不遭嫉是庸才。”君少优很是厚脸皮的往自己脸上贴金，前世他从一文不值的庶子爬到一之下万之上的宰辅，靠的从来不是旁的褒贬和议论。
纵使今生有庄麟插手让他境遇变得更为尴尬。亦不过是行走进学间多受了一些谩骂猜忌而已。终究没夺了他进身之阶。于君少优而言，便已是不幸中之大幸。
想到这里，君少优一直压抑着的内心也不由得松了一松，突发闲情一般的笑道：“上辈子高中状元，考入‘博学鸿词科’之前，也没信真能金榜题名。只说一个侍妾养的庶子，自幼缠绵病榻无教导，竟然异想天开妄图走科举仕途之路，简直是痴说梦。更有些无聊之每日都会跑到案前嘲讽讥笑，乱心神。及至后来金榜题名，入朝为官，官至宰辅，爵封公卿。当日鄙薄讥讽之依旧醉心于斗鸡走狗，花眠柳宿，不变分毫。可见旁之言论终究不重要。若全都放心上，亦无今时今日之。”
庄麟只觉得虎躯一震，呆呆的看着面前的君少优。当年，他便是被君少优这般无论身处何等困境都能淡定自若的气度所吸引。如今时过境迁，庄麟依旧无法冷静面对这样的君少优。
庄麟下意识吞了他口水，满眼红心的凑了上来，一把搂住君少优柔韧的腰肢，大脑袋落君少优的颈窝儿中蹭了蹭，开口说道：“就知道少优乃非常，无论何时何地，总能做出一番事业来。”
前提是不给拖后腿。
君少优暗地里翻了翻白眼，伸手推开身上缠的庄麟，起身至书架前，从多宝格里抽出一个类似装汁轴大小的暗青色金线挑绣祥云福寿图案的锦盒，递到庄麟面前，正色说道：“多谢王爷这几日为少优筹谋。少优无以为报，只有这方南北匈奴疆域详细地形图，乃是参考多方数据，耗时近半年才制作出来的。还请王爷笑纳。”
这张地图，乃是君少优家备嫁时避着护国公府的耳目熬夜制作的。他本来是想以此为交换条件，说服庄麟以永安王府的名义将沈青棉接出护国公府，因为他怕单有杨黛眉下毒谋害庶子侍妾一事对君瑞清的压力不够。岂料昨日归宁横生枝节，庄麟既当着所有的面拆穿杨黛眉的丑事，君瑞清就不可能再受此胁迫。更不可能这个节骨眼儿上同意他接走沈青棉一事，所以君少优也只得暂且搁置，从长计议。
一番密谋还未曾开始便流于无形，君少优恼怒庄麟坏了自己筹谋，正准备把这地图束之高阁。没想到他一转眼又弄出国子监之事，虽然君少优心中对庄麟自行其是擅作主张有些不以为然，但他也不是得了便宜又卖乖之。该领的情要领，该缓和的关系……还是尽量缓和才是。
毕竟寄篱下，就应该做好仰鼻息的准备。君少优就算心中不满，眼前的形势还是能认清的。
打一个巴掌也要给一个甜枣的运作方式，君少优熟悉无比。
庄麟心下一动，默不作声接过锦盒，打开后从里面拿出一卷羊皮画轴，细细展开。只见上头用各色彩墨标志出山川，草原，河流，盐湖，雪原等等，并还细致标注了图上距离与实际距离的对比。而且每个地域上用炭条细致标明了军防，贸易商市，部落中心等等势力范围。俨然是一张详细的匈奴地域研究图。
上辈子，君少优经历护国之战后，便一直想着要将这些资料全部整合出来绘制成立体沙盘，给后留个参考。只可惜他当时正忙着帮庄周谋夺帝位，坐稳皇位，也没闲心弄这种耗费精力的专业之事。况且当时大褚风调雨顺，万邦来朝，久无战事，反而是内部夺嫡正酣，j□j乏术，他也就暂且将此事放下。准备等有朝一日功成身退，带着数美游遍大褚江山，再悉心鼓捣个大褚地理之类的刊物并所有地域的立体模拟沙盘图，也算是给无法出京都纵览天下的庄周一个最有心意的礼物。
想到这里，君少优不觉长叹一声。
他的想法很美好，只可惜至交兄弟太不给力。屁股还没坐稳呢就想鸟尽弓藏，还是为了那种羞于出口的理由，他君少优前世是瞎了狗眼，才会觉得那样一个值得他托付忠心，一世辅佐。
君少优摇了摇头，甩开某个令作呕的。向正用手指轻抚地图媳的不行的庄麟笑道：“本想着直接弄个沙盘出来，只是国公府一举一动都受掣肘，且并不想做太多事惹关注，遂退而求其次，只能先弄个地图出来。王爷若是觉得不便，可以仿照此地形图再建个沙盘，左右王爷行伍多年，也知晓沙盘该如何制作。”
庄麟胡乱点头赞道：“地图也好，这已经很好了。”
至少，君少优吸取了后世地图的优点，将整张羊皮纸画的跟彩色画似的很形象，叫观之一目了然。
君少优想了想，继续嘱咐道：“这个地图上的资料信息全都是根据七年后那一长国之战来的。必定与如今形势有所出入，王爷若有闲暇，不妨派细作秘密查探番邦如今形势，再汇总资料，制作沙盘就是。”
庄麟闻言，摇头笑道：“少优过目不忘，便以为天下所有都一目十行了不成。制作这种东西，必定要匠熟谙番邦山川地形以及各种势力分布才行，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再者现如今这形势，也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如何能做出太大动作。依看，与其让不懂行情的乱折腾闹得沸沸扬扬，还不如少优私底下慢慢制作的好。”
君少优心下一动，他倒是有心弄出此事，只是手中资料有限。
庄麟闻言，转口笑道：“这倒是无妨。行伍多年，对各地地形不说知之甚详，但也了解一些。等有时间全都说给听，暂且收集资料，等时机成熟再弄出来也可。”
君少优点了点头。
庄麟想了想，又凑上前握住君少优的手，低声说道：“知道并不想嫁给。只是木已成舟，多说无益。庄麟此以身家性命起誓，终不会叫后悔今日之事。否则便叫身败名裂，五雷轰顶。”
嘿，把他当女一般糊弄有瘾是吧？
君少优有些不耐烦的眨了眨眼睛，阴沉沉看了庄麟半日，突然点头应道：“行，记住了。倘使有朝一日负叛，就算老天拿没辙，君少优也会拼尽全力，让家破亡，妻离子散，五雷轰顶。”
庄麟：“……”
君少优挑眉说道：“还有话要说？”
庄麟呆愣愣摇头。
君少优冷哼一声，起身说道：“既然无事，洗洗睡吧。”
只剩下庄麟仿佛被雷劈了一般站原地，苦苦思索半日，一张古铜色的面容琉璃宫灯的映照下隐隐约约浮现一层晕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