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李长治奇道：“有何不妥之处？”

那厢高嫱和高元照已十分不悦，尤其是高元照。高亮宴席上丢了这么大一个,高元照万分后悔今日将他带来。高梅雍再三向他推荐高亮,说高亮智计过,文章又写得极好,他也是看了高亮的文章,确实惊采绝艳,才格外开恩令他有了此次面见皇上和太后的机会,没想到高亮的文章竟然是抄的,而且抄谁不好,非要去抄苏瑅,这哪里只智计过,这简直就是愚蠢过,自寻死路！他那些写得不错的文章,难不成也是抄了别的？

苏瑅却并不说出是何处不妥。

他不开口，有些子弟便已明白了：怕是高亮的文中有对天家的不恭之处，因此难以说出口。

李长治心里也猜到几分，便伸出手道：“拿来给朕看看。”

于是苏瑅便双手捧着高亮的文章呈给李长治，指点道：“这几段是臣所写，这一段非臣所写。”

李长治默念苏瑅指出的部分：“韩王宴客，尽东京之美……”他将一段读罢，并未看出有何不妥之处，不解地看向苏瑅。

苏瑅他耳边低声道：“他将皇上比作韩王。”

李长治悄声反问：“哪一位韩王？”

苏瑅指了指文中“临帝子之西川，天之江泽”一句，小声道：“韩朝只有韩成王曾被封为西川王，他所用典故，应是将皇上比作韩成王了。”

李长治不由大惊。他读过史书，韩成王的故事自然知道。那韩成王宠幸奸妃，甚至废了自己的皇后，那奸妃被宠幸得无法无天，残忍地下毒杀害了原皇后所出的太子，要求成王将自己的孩子扶持为太子。成王被美色迷惑，力排众议将奸妃的孩子立为太子。后来他被奸妃引诱，一直沉迷于酒色，早早不理政事，令奸妃家朝上翻风覆雨，弄得天下大乱，他自己年纪轻轻被掏空了身体，三十多岁就病逝了。因为韩成王宠幸奸妃，竟然坏了礼制废后，还把国运给坏了，因此史书上对于韩成王的评价一直是贬多于褒的。如今高亮文章中竟然将李长治比作韩成王，显然是指赵金燕就是奸妃，讽刺李长治宠幸妃子冷落了皇后，会闹出一场像韩成王一样的惨剧来。

高亮用典用的再隐晦，可一旦文章被收入香山文集，百官之中传看，一定能有看出来，到时候他身为天子的脸面要往哪里搁？！

李长治顿时气得面色铁青，将手中高亮所写的文章丢到一旁，厉声呵斥道：“好大的胆子，竟敢文中影射朕？！”

高亮并没有听见刚才李长治和苏瑅的悄语，但他也知道，一定是文中哪里触了皇帝的逆鳞了。皇帝说高亮文章中影射他，高亮哪里知道是什么影射，可讽刺皇帝那是大大的罪过，若严重的话便是杀头也有可能的！

高亮顿觉裆下一湿，他惊惧之下竟然尿湿了裤子！

李长治盛怒之下，喝道：“来！把他……”

高亮以为皇帝真的要治他的罪，此时哪里还顾得上自己好容易靠着剽窃文章盗来的那点虚名，惨叫道：“皇上饶命，皇上，草民没有影射皇上啊，这篇文章……这篇文章不是草民写的！是高展明写的！全是他的罪过笆上！”比起开罪天子，剽窃文章的罪名已显得微不足道了。

高展明的文章高亮背诵下来自然是知道内容的，他知道高展明将当今天子比作韩王，可韩王有那么多，有文治的韩文王，有武功的韩武王，高展明用典用得十分晦涩，若非通读史书的有心之，谁能看出他指的竟是荒|淫无道的韩成王？！高亮事先更不知道高展明这篇文章是特意为他准备的，他以为这是准备高展明自己拿来用的文章，定然是千小心万小心的，因此亦无戒心，照单全收地背了下来。

李长治听了高亮的话，皱眉不悦：“高展明？”

高展明听见天子点出他的名字，不慌不忙地起身出席，来到天子面前跪下。

“是他！文章是他写的！是他有心要害Ｊ上太后明鉴啊！”高亮痛哭流涕地指着高展明骂道。

高展明故作莫名道：“什么文章？”

李长治卷起高亮的文章丢到高展明面前，道：“这篇文章，到底是谁写的？”

高展明捡起那绢帛展开，绢帛上的文章他十分熟悉，正是他精心为高亮设计的。他看了几行，惊诧道：“这不是苏翰林的文章么？”

苏瑅冷冷道：“此文确有十之六七摘自三年前的文章。”

李长治已被这场闹剧搅得一头雾水，烦躁道：“到底怎么回事，这篇文章到底是谁写的？高亮，这一字字分明是方才亲笔所写，一会儿是抄了苏翰林的文章，一会儿又说是高展明所作，究竟搞什么鬼！”

高亮哑口无言。

高展明不慌不忙道：“看了这篇文章，草民近日来的疑惑也解开了，草民已大致猜到究竟是怎么回事，请皇上听草民解释。”

李长治道：“说。”

高展明道：“草民的恩师李绾曾与苏翰林一起政事堂当差，他编纂了苏翰林所作的几篇文章收藏，因得知草民十分喜欢苏翰林的文章，他便将那本文集赠与草民。草民将苏翰林的文集珍藏于房中，和草民自己所写的几篇拙作收藏一起，可半个多月前，草民的屋中遭窃，苏翰林的文集及草民自己的文章都被盗走。此事宗学发生，草民一直不知是何所为，直到今日看了这篇文章，草民终于知道那窃贼究竟是何了。想必高亮将苏翰林的文章也误以为是草民所作，才敢大胆抄袭，闹出了这场笑话。”

高亮怒道：“，胡说，分明是故意下套给钻！”

李长治道：“这么说，这篇文中新添上的几段，是高亮自己所写？”

高亮叫屈道：“不是草民写的，真的是高展明写来陷害草民的！”

高展明好笑道：“陷害？如何陷害？这篇文章是方才当众所写，苏翰林的文集也是从这里盗走的，如何竟成了陷害？今日会写什么，事前一字不知，从这里偷了东西，竟成了的过错？好没有天理。”

一旁看戏的李景若突然插话道：“高亮有几篇文章近来传阅甚广，构思无滞，文情英迈，又说丢了几篇文章，难不成那些流传的文章便是他从这里窃走的？”

高展明淡然道：“是么，草民一直学中读书，并不知此事，若将文章拿来与草民观看，草民或可指认。”他如此一说，便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了。他既不知道高亮剽窃他文章一事，也就没有陷害高亮的动机，高亮方才的指认便不成立。有此事先，都知高亮剽窃苏瑅的文章，届时那些他被窃走的文章拿来让他一指认，他将文章认回，便无不信了。高亮原先四处散发文章积攒下来的褒奖能够被他全数收走不说，以后众皆知他文章写得好，学中子弟都要剽窃他的文章占为己有，便会有很多来看他的文章。既惩治了窃贼，又收获了声名，实乃一箭双雕的好事。

高嫱已极为不耐烦，道：“皇上，高亮的文章里，究竟如何影射？”

李长治一时语塞。高亮将他比作韩成王，是指责他宠幸赵贵妃冷落许后，太后高嫱是高家，对赵家早已不满，且场又有不少高家许家的嫡系子弟，他若把实话说出来，便是将几家暗中的矛盾揭到明面上了，一则太后肯定会借此机会训斥他亲近赵家，二则太后等也一定会找借口替高亮圆了此事，毕竟高亮用典用的十分隐晦，最后反倒他自己要落得个捕风捉影的名声了。他只好打落了牙默默往肚里吞。

李长治只得敷衍道：“没什么，只是这高亮剽窃他文章充数，实可恶。今日盛宴，母后令众做文章，偏生他盗用苏翰林的文章，难道不是愚弄朕和母后？朕要治他个欺君之罪！”

高嫱心中也对高亮十分不满，但高亮毕竟是高氏子弟，尤其今日又有赵家场，因此她冷冷道：“欺君之罪倒也罢了，今日是咱们皇家的家宴，被区区一个子弟弄得这样不痛快，再将他留这里，坏了众的兴致。来，把这高亮逐出香山，十年之内，不准他入士。”

高亮顿时瘫软地上。原本他好容易借着高展明的文章博得一片赞誉，又有高梅雍替他撑腰，眼看年纪也到了，这两年兴许就能朝中捞个一官半职。可今日这件事，他莫名就把皇上给得罪了，又得了太后一句话就打发了他十年不准做官。有这桩丑事，便是十年之后，他想要入朝，亦是千难万难。他这一辈子就因为这一场宴席，几篇文章，毁得干干净净了！

侍卫将失魂落魄的高亮提了出去，太后对跪地上的高展明道：“既然此事与无关，入席吧。”

高展明入席坐定，众各异的目光纷纷聚拢到他身上。高展明镇定自若，置身事外。

李长治平白被做文章影射嘲讽，却又不能声张，这口气他实难咽下去，因此他对高元照道：“安国公，今日闹出这样的事，应当命高氏宗学中诸位教官对子弟加强管束才是。”

不等高元照开口，却听高嫱冷冷道：“这事怪不得安国公。且不说安国公为国家大事劳心劳力，难以事事躬亲，那高亮本是个庶出的子弟，庶出的又能有什么出息？出了这样的事，也不奇怪。”

此言一出，李长治和赵家众的脸色就不怎么好看了。赵金燕前年才为李长治诞下皇子，赵金燕虽身为贵妃，可只有皇后许氏诞下的皇子才算是嫡出的，赵金燕的孩子只能算庶出。虽然天家嫡庶之分没有民间那么厉害，可赵氏所生的皇子出身低于许氏所生的皇子是毋庸置疑的。

李长治心中不满，又不敢顶撞高嫱，唯有隐忍。高嫱无事一般命歌姬舞女们继续表演，子弟们谁也不敢再提方才的事，只好继续喝酒聊天。

席间暗潮涌动，被长久压制的某些东西，已呼之欲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