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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林府,烛火明灭。林如海把看完的信又重新展开,逐字逐句地细细看了一遍,才含笑对林福道:“林泽这孩子,又淘气了。”
一直站林如海身后的林福可看得清明,老爷这哪里是要责备大爷的样子,分明含笑说话,半点生气的样子都没有呢。想来大爷京里一定把弟弟妹妹都照顾的极好了,便笑着说:“大爷如今这个年纪,已是十分稳重了。老爷偏还这样说大爷,待日后见着了,大爷可要委屈了。”
说得林如海笑了起来,只说:“他那样的性子,那样的品,岂会看不出来是故意的。”说着,又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说:“只是,那贾家也太不像话了些。”说到这里,却止住了话音。
林福见林如海眉宇间满是疲惫之色,便躬身道:“老爷,时候不早了,早些歇下罢。明日顾大还找您有事相商呢。”
听到这话,林如海也点了点头,“是啊,明日过后,这盐政就不是管的事儿了。”说着,便就着林福打起的灯笼,缓步往主院去了。
念亡妻的份儿上,他可以帮扶贾府。可是,为什么贾府的,却看不到贾敏的份儿上善待他的孩子呢?纵使不能视如己出,可至少也该以礼相待吧!林如海叹息着抚住了额头,林泽太懂事了,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也能一笑而过。如果不是林成写信回来,恐怕他一辈子都不知道,他的孩子贾府里受着怎样的轻视!
林如海看着桌上摇曳的烛火,心里的想法愈发的坚定了。
敏妹,是对不住。那贾府,怕日后是要离了心的。
尽管林如海一心想要完成亡妻的遗愿,无奈何,得知贾府众的种种形状后,那帮扶岳家的念头就渐渐地打消了。他不是不想帮岳家,眼看着朝中局势越发明白了,可岳家却还被富贵迷住了眼睛,一心靠拢慎太妃之子忠顺王。
今上登基也有十年之久了,朝中那些倚老卖老的大臣哪些留到了最后?就算是没有根除的,可手里的权利却已经被削减到再无用武之地了。金陵王家,世家大族。可王子腾如今是什么?从京营节度使到九省统制,说得好听些是升了官,可实际上呢?京营节度使虽然比九省统制的品级低了些,可那至少也是皇城根下,但是升了九省统制却要到外省去。这一远一近,怕只有那王家和贾家自己看不清罢了!
林如海又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最终还是睡下了。明日,等到了明日,一切和顾大交接完毕,这盐课政要就都可以放手了。想到独自京城的孩子们,林如海又是心疼又是骄傲。林泽这个孩子太懂事了,懂事得让他连想要疼爱他的话都说不出口。他何其有幸,有了这样一个好儿子!
次日清晨,林如海早早地便起来梳洗着装。没等他用罢早饭,就听林福跑进来递上一封书信。“老爷,这是京城荣国府使送来的。”
林如海眉头一挑,贾家?哼!冷笑了一声,林如海展信启阅,越往下看脸色就越差,等到一封信看罢,林如海更是冷笑数声不止。“好一个荣国府,好一个贾老太君!真是好啊,真是好啊!”连说几次,林如海终是按捺不住,一把将手里的信给揉成了一团。
原来这信是贾母使送来的,信中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让林如海盐课交接的时候,多皇上面前美言几句。好把这盐课的肥缺送到江南甄家的手里。另外又提到此事若果真成了,那甄家定然会大大地酬谢一番。再有一个,又说到元春如今宫中已经封了贵,将来位分上提也是可以预见的事儿。故而提起黛玉和宝玉二感情甚笃,不如趁热打铁,待得一两年就将黛玉许了宝玉,纵不忙着成亲,也可以先定下来的意思。
林如海唇边的笑意越发的冷厉。这贾老太君真当他是个瞎子不成?莫说这盐课政要并非他说了算,就算是皇上肯依着他的意思择选下一任巡盐御史,他也断不会将如此重要的差使交付给江南甄家!那甄家还没做上军机大臣了,每日里却抨击政事不知道说了多少不该说的话来,江南一代,那甄家的横行霸道,子孙纨绔,不知道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要他举荐甄家接手盐政,真是笑话!
那贾家的大姑娘贾元春虽说是进了宫,可做的却是上皇的贵。若是皇上的贵,还怕日后有些出头之日。可有眼睛的都瞧得出来,上皇已经是年近花甲的了,再怎么着能护着老臣子们多久?这天下早已经易了主,亏得那些个老臣仗着早年的劳苦功高偏什么都拎不清,只以为当今还是当年那个性子温吞敦厚的四皇子呢!
再想到那贾老太君话中句句不离黛玉和宝玉感情深厚之语,林如海更是嗤之以鼻。这贾老太君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当真越发精进了,如今贾敏亡故,他又得知贾家并未曾善待他三个子女,要他把黛玉嫁给那贾宝玉,当真痴说梦!就算贾敏如今还,那也绝不会同意。
俗话说,三岁看到老。那贾宝玉抓周时闹得一出,这贾老太君只当他林如海耳目闭塞不知道呢。每日里爱丫鬟的嘴上吃胭脂膏子,如今年已九岁有余,却还和姐妹丫鬟们厮混一处,视经济仕途为禄蠹。这样的,也配他女儿?!呸!
要说林如海从何得知的这些,那就多亏了贾赦使贾琏送来的信了。那信上把林家三兄妹贾家的委屈一一道来,半点也不添油加醋,都是实打实的话。林如海起先惊疑不定,也深觉这大舅子怕不靠谱有意中伤二房。可回头让林成一打听,那可把林如海差点气得要昏过去!
这贾家上下贾敏孝期穿红着绿不说,姊妹丫鬟还挑唆着林泽兄妹玩乐。幸而林泽兄妹三懂事知礼,否则这话要传了出去,母丧之期,聚众玩乐,日后林泽、林澜如何科举入仕,黛玉如何嫁!当真是一个什么规矩都不讲究的家。
虽然不知道贾赦那时候到底是怎么个想法才把信写得那样详实,可林如海却也念及他说出了他三个孩子贾府的生活实情,对贾赦这个平日里并没深交过的大舅子有了几分不一样的认识。也许这个声色犬马只知享乐的大舅子,如今是要改好了罢。
看了看时辰,林如海低笑一声,将手里的信一撕为二。只对林福道:“送信来的呢?”
林福低头答道:“就门子上候着呢。”
林如海点了点头,眼中的眸色微微暗了暗,对林福道:“去细细地打听了如今荣国府的境况,待回来再说别事。”见林福抬头正要说话,林如海便伸手止住了他,只说:“此番去顾大府上也无甚事,只家里好生地看顾着。”
林福听得林如海这样说,也是无法,只得应是。
等送着林如海出了门,林福便换了一张面孔,满脸含笑地请了贾家的那几个送信来的奴才吃起了酒菜。又是敬酒又是搛菜,几杯黄汤才一下肚,那几个奴才就已经找不到北了。
又吃了几杯酒,那几个奴才便说起荣国府的事来,满是骄矜之色。
林福便给来倒了一碗酒,笑道:“府上出了位贵娘娘,们老爷心里也替府上欢喜!如此说来,府上的几位爷们都是国舅了。
来哈哈一笑,便满脸醉色,大着舌头道:“宝二爷那才是正经的国舅呢,别的哪里值当说这些!”话中竟隐隐有些不把贾琏等放眼里的意思了。
林福淡笑不语,只又给他挟了些菜,不经意地说道:“既然如此,想必宝二爷已经定亲了?他这样的物,又有个贵姐姐,想必想结亲的家趋之着鹜呢!”
那已经醉得很了,便把身子往椅子上一靠,说:“若要定,只有一个林姑娘!
林福闻言登时心头一怒,见那醉得东倒西歪,还满嘴胡说,只得忍下气来,说道:“这是怎么说?再没听们家老爷提到这事儿。”
那笑道:“们这位宝二爷,是老大大眼里的凤凰,谁不知道他眼里心里只有一个林姑娘,自林姑娘走了,心心念念,再没别能比得上!一只要老太太开口提,必定能成的!”说着,又叹了一声,“要说呢,林姑娘也走得太急了,府上住着的时候,咱们可没少听宝二爷提起林姑娘呢。哎哟,那可真是天赐良缘了。”
林福听得咬牙切齿,额角猛跳。他们家娇生惯养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他们竟敢如此作践,对于贾宝玉而言,他是男子,不过落个风流之名,可对于他们家姑娘,可是能逼死她的!姑娘家的闺誉,岂是让爷们儿拿到外面去胡沁的!那贾宝玉也是个拎不清的,这说起闺阁儿女,竟然个奴才面前说道,太叫怒火攻心了!
想到这里,林福便又道:“这话兄弟说得这样真,怎么却不闻舅老爷舅太太开口?常言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难道连这个理儿也不懂呢?”
那听了,打了个酒嗝,摇头晃脑地说:“这就有所不知了。谁不知道二太太的妹妹家有个宝姑娘,生得天上有地上无的。那府里都说呢,宝姑娘可比林姑娘还好,又会待又会处事儿,胸襟又开阔的。更妙的是宝姑娘自打来时就戴着一块金锁,说是要遇到有玉的才可配为婚姻。”
说着便斜睨着醉眼看向林福,只笑道:“老哥哥,不是说。这话儿说出来,若是太太,自然也是偏疼宝姑娘的。何况如果们家里琏二奶奶又不管事儿,这管家的担子一时分不出手来,那还是宝姑娘二太太身边帮衬着。这宝姑娘还没进门呢,就已经管事儿了,要日后进了门,岂不是更得心应手呢。”说着,又打了一个响嗝。
林福是何等精明的物,听到这里,心中便明白了三分,遂又给他倒了几碗好酒,岔开话题,问起贾宝玉的脾性来。
那便一径地抱怨道:“们这个爷,比小姐还娇贵呢,外头看着好,里头不中用。只怕是说了,老哥哥也未必信。宝二爷长这么大,连个正经的学堂都没上过,书也没读过几本。如今都九岁有余了,可那四书都还没念呢,每日里要他念书,他便骂起读书的都是国贼禄蠹之流。想来当年珠大爷时,这么个年纪早就已经挑灯夜读赶着为科举仕途了。”
他才说到这里,边上便有一个也凑过来笑道:“可不是,说起这个来,前些时候他还为了一个小秦相公去上学,又学堂里打架,小秦相公没了,他也就没心思再去了。”
林福便惊讶道:“怎么,府上的舅老爷竟不管?”见那两摇头,林福又问:“不是还有老太君么?”
那便叹了口气说:“老太太宝贝们这个爷,老爷先前还管,后来就不管了,成日家疯疯癫癫,说的话不懂,干的事儿也不知,穿要穿好的,吃要吃好的,那东西还不能是嫁了的婆子做的,须得是未出门的标致姑娘们来做,样样儿都精细到了十二分。”
旁边那也笑道:“可不是,真真儿的深闺小姐怕也没这么身娇肉贵呢!”
林福把这些话一一地暗记心里,把那两个醉汉着扶下去歇息,等到林如海回来便一五一十禀告了。
林如海未等听完,已是怒不可遏,手边一套雨过天晴的汝窑瓷盅已经碎了一地。
女孩儿家的声名体面何等要紧,那贾家竟然由着下胡言乱语,没影儿的事情就先传出话儿来,倘着叫知道了,黛玉一辈子都完了。又想到那贾宝玉的物形状,林如海更是气得胸口发闷。这贾老太君好算计,说是亲上作亲的事儿,可也不看看她那乖孙配也不配!
小小一个五品官的嫡次子,论袭爵也论不上,论继承家业又能继承多少。偏还每日里不媳读书上进,竟还惦记他的女儿!林如海忿忿地拍案怒道:“明日就打发了那两个回去,再带了信去回了那贾家。”
林福忙劝道:“老爷千万别气坏了自己。依看来,这事儿可不能张扬。说不得那贾老太君不过是写了信来问一问老爷的意思,探探口风罢了。若老爷肯应,便着下聘,若老爷不肯,自然先搁置一边不提的。可老爷倘或气急了当着众的面儿说出这事儿来,可要姑娘的脸面往哪里搁呢。”
林如海何尝不懂这个道理,只是他被这样的话给气急了,才失了常态。听得林福这样说,便也点头叹道:“是想得不周到了,原是那贾府忒欺了些。”
林福从小看着黛玉长大,心里早把黛玉视如己出,今日听得那贾家的下这样满嘴的胡说,心里的不快可不比林如海少。只是他不能和老爷一样失了常态,否则这事儿闹将出来,可是给黛玉没脸了。
林如海气过后,林福便温声劝道:“幸而姑娘如今已经搬离了贾府,又有大爷看顾着,老爷只放心罢,必没事的。”
林如海一想到黛玉如今已经住自己家中,和贾家来往又不甚密,心里也放心不少。又听得林福提起林泽,便也笑道:“这倒是了,有泽儿京中照看弟妹,最放心不过的。”说着,便又笑道:“不过再有月余,们也要收拾起去京城了,待得那时,便万事无碍了。”
林福听罢,不禁大喜,这便意味着顾大盐政这一块儿已经接手了?
林如海淡笑不语,只垂眸看着手边一摞书信。那都是林泽每半月一封地寄过来的,有说起黛玉的女红针黹,也有说起林澜的读书用功,更多的是他们京中一切安然无恙,让他扬州千万别太挂记的。林如海舒心一笑,这是他的好儿子,这样的懂事乖巧,那贾家的宝玉,哼,当真给林泽提鞋都不配,还敢惦记着黛玉!
“研墨,要写两封信。”
第二日傍晚,林福便送了那贾家的两上了船,带着林如海婉拒亲事的信和备下的年礼。其实这日一大早,已经有林家的下带了林如海写给林泽的信去了京城,只是这时间错开,收到信的早晚也有不同罢。
果然,没一日的功夫,林泽已经收到了林如海命送来的信,当下也是怒气冲冲。好一个贾宝玉,这都离得他远远儿的了还这么不省心。林泽抬手抚上额角的疤痕,虽然没有破相,可他这笔帐还没好好儿地跟贾家算呢。既然贾老太君这么急着要送贾宝玉撞到枪口上,他可不会好心地放过他!
林泽想了想,还是拿着林如海的书信到黛玉房中。见林朗正榻上和唧唧玩耍,黛下坐窗下伏案作画,见他进来,便只抬头笑道:“怎么这早晚的来了,一清早的时候,平日也不见。”说是这么说着,见林泽来了,黛玉却还是笑着让甘草彻茶,又叫青杏搬了椅子过来给林泽坐着。
林泽探身过来看着黛玉笔下的画作,不禁叹道:“玉儿如今大了,这画儿也越发的好了。”
黛玉听他这么说,不觉抿唇笑道:“好端端地说起这些来,害不害臊。往日怎不听到夸画得好呢,今日偏说起来。快说说,这是什么缘故?”
林泽低叹一声,只打了个眼色,甘草和青杏意会,便带着屋里的丫头们相继退了下去。留下林泽、黛玉、林澜三屋内。
黛玉便有些纳闷起来,这还是第一次林泽说话还避着的,不觉放下了手中的画笔,也坐正了身子只等林泽开口。
林泽便道:“太太走得早,因家中无长者教养,们才来了京城。唉,只是进了那荣国府,也不觉得好上多少。不知道,贾家的老太君给老爷去了信,说他们家大姑娘如今封了贵娘娘,是一件大喜事。又提起和贾宝玉感情身后,加上宝玉又是知根知底的,所以想结为姻亲,也是想亲上加亲,然后不叫受委屈的意思。”
黛玉听完,冷笑一声,道:“不是有金玉良缘么?怎么又找到这里来?”说着,又见林泽把信拿来给她看了,便冷笑道:“外祖母这是什么意思,没影儿的事儿偏问到老爷跟前去,若要传出去还要不要活了!那贾家的奴才向来是眼高手低嘴上又管不装的,几杯黄汤下肚,就是把主子家的祖宗都能数出来,偏还要说起这些!”
林泽见她脸上着恼,心里终于把对原着里那些木石前盟之说释怀了些,也点头道:“妹妹也别恼,照看来,必是那老太君如今听闻了金玉良缘的风声,又听到宫里传来了喜讯,不免有些骄矜之意。父亲如果正是蒸蒸日上之势,那贾家的,哪一个不把眼睛放这上面。”
黛玉便有些气恼,只说:“难道就是他们能随便说道的了?外祖母说什么和宝玉感情甚笃的话来,这是什么意思呢!便是平素住那里,不过就梨香院里和老太太那里走动,每日也只和姊妹们顽耍。就是这样,日日进出来去的,那也有崔嬷嬷旁看着呢,怎么就传出这种话来!”
林泽见她说着说着已经红了眼圈,便忙拉住黛玉的手安慰道:“妹妹放心,便是老太太亲提,想老爷也不肯应的。”说着,便指着那信上林如海的话给黛玉看。
黛玉听了林泽的话,又看了一回林如海的回信,方把眼中泫然欲泣之泪慢慢地收了。
林泽摸了摸黛玉的发顶,只道:“咱们那荣国府住了那些个日子,他家怎样,就是单瞧着也能瞧出来了。奴大欺主,说得可不就是他们家呢!琏二嫂子那样要强的,如今不也藏拙守愚地不肯管家了。他们家的家声那样的差,就是贾家老太君求到皇上面前,拼着一死也决不让进他们家。”
黛玉低声,不免心里感动十分,眼中便落泪低泣叹道:“哥哥。”
林泽便笑着应了一声“哎。”又笑道:“老爷信里已经说了,这事儿他已经拒了,怕最早今晚,最迟明日,贾老太君也就知道了。日后这事儿也休得提起,待考了功名,求取妹妹的没有几百家也有上百家,那个‘假宝玉’,哼,值当什么!”——值当个屁!
黛玉道:“咱们只当不知道也就是了,谁还见天儿地出去说呢。如今们都离了他们家,还传出这些话来,只要念一声‘阿弥陀佛’,幸而走得早呢。”
听得林泽也笑了,只说:“正是了,那位薛姑娘如今还他们府上呢,有得他们自家头疼的。和们却是无关,等哪一日他们自家后院起了火才罢。”
黛玉一愣,便问何故,林泽却淡笑不语,只说:“如今他们家的大姑娘成了宫里的贵娘娘,那一家子原先就不甚规矩,下嘴上没个把门儿的也是常有的事儿。现又有了倚仗,就瞧好了罢,从前老太君还能压着二舅母一头呢,再往后,还不定谁的气焰大呢。”
黛玉一听便懂了,当下便叹息一声说:“那时老太太跟前,每日里常听她和二舅母说起大表姐,只想着大表姐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却深宫之中,也为她一叹。可现想来,既是说舍不得大表姐,怎么偏又把大表姐送去了那见不得的去处。搏来的富贵,难道那样好不成?”
林泽便道:“各家有各家的缘法,咱们家不必姑娘出去抛头露面地挣富贵,可家却未必的。”
此话一说,黛玉眼眶忽然一红,滴泪道:“哥哥,不知道,前日做了个梦。那梦,古怪着呢。梦见什么都没有了,爹娘、兄弟、家业,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地寄篱下,由始至终,不过是任作践,任取笑。家上下,寻常丫鬟婆子都能给使脸色,只好忍气吞声,日日垂泪。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这句诗是那梦里自己做的,倒像是把那样的情境形容得尽了似的。”
那日,黛玉是从梦中惊醒的。她梦见她从没有哥哥,弟弟也她五岁的时候溺水死了。她挥别老父,母亲亡故之际只身上路到荣国府里,见了许多,看了许多事。后来又被送回扬州,只因为父亲身子每况愈下,终于没了,而她一个孤女,只能孤零零地再次回京。
就像是走马观花,她看到了许多景儿许多儿许多事儿,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可那样真切,就像是她亲身经受过的。她很想从那梦里醒过来,可偏偏像是被强逼着看了一回。等去楼空,家业尽散,她一身冷汗地惊醒过来,才知道那不过是个梦罢了。
如今的生活和梦里的景象简直就是天上地下。
她有父亲世,有兄长疼爱,有幼弟陪伴,家中丫鬟婆子都是极守规矩的,又和贾府离了远些。这些,梦境里从没看见过,那些风刀霜剑葬花落泪之事也与她无干。
林泽听时,心中不免一酸,他自然知道这是原着里给黛玉的身世遭遇,便忙道:“就是说的,那不过是个梦!”
黛玉缓缓地摇了摇头,低声叹道“那梦太真了些,都是一样的,许多事儿也发生过,可是又有些不同,多了一些,少了许多怠慢。一梦醒来,竟不知是真是幻。”
林泽还要安慰,便听得林澜已经跑了过来,拉住黛玉的手,瓮声瓮气地说:“姐姐不怕,做了噩梦澜儿帮打跑它!”说着,还当真作势旁边挥舞起来。
林澜的这一打岔便把黛玉的心情也从低谷里拉了出来,林泽看了看她的神色,见她转回过来,才放了心,又笑道:“今年秋闱是不能了,且待后年罢。”
黛玉便笑道:“原来哥哥已经打算要下场一试了?还说呢,以哥哥的性子,早该下场了。只是因着孝期身,不能够罢了。”
林泽伸手揉了揉林澜的小脸蛋,又对黛玉笑了笑说:“还说这些话,为太太守孝,也是尽的心了。”
从黛玉那里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了下去,林泽还没走几步,身后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林泽回头一看,原来是小胖墩林澜抱着小松鼠唧唧追了出来。林泽便笑着拉住了林澜的小手,笑道:“怎么不陪姐姐说话,偏又出来追?”
林澜抱着唧唧的手紧了紧,然后拉住林泽的手道:“有事儿要和哥哥说,哥哥,们去那里罢。”
林泽眉头一挑,林澜能有什么事儿和他说?可见林澜脸上十分认真的样子,林泽便也笑道:“好,这就去那里坐一坐。”
且说林泽携着林澜到自己屋里坐下,又有青梅、白果等过来端茶倒水各自不提。等都下去了,林澜才眨巴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对林泽道:“哥哥,姐姐不会和那个二表哥一起罢?”
林泽因笑道:“这是什么话?”
林澜便抓了抓头发,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不喜欢那个二表哥,姐姐那么好的,他才配不上姐姐呢。”
这话一说完,就引得林泽笑了。见林澜红了半边小脸,十分认真的看着自己,林泽也来了兴致,笑眯眯地问:“同说一说,是为什么不喜欢那个……嗯,二表哥?”
小胖墩瘪着嘴想了好一会儿,才又抬头对林泽道:“那个二表哥,对谁都一样好。不喜欢那样的。而且他身边的丫鬟总冲着瞪眼睛,最讨厌的,又不好说。”说着,便嘟起嘴对林泽撒娇起来,“哥哥,别让姐姐去嘛!”
林泽笑着捏了捏林澜的小脸,笑道:“都多大了,偏还说出这样的话来。咱们家里说起这些也无妨,出去可不许胡说。”又道:“昨日琏二表哥还打发了送了好些好玩的来,那时正睡着,也没去找。今儿个既有空,就去看看可有喜欢的不曾。”
林澜一听,立时欢呼一声,抱着唧唧就要去看。可没走两步,就又回过头来,眨巴着眼睛看向林泽说:“哥哥,若挑着好的,能不能给环哥儿送去呀?”
林泽笑着沉吟一声,笑道:“也别着送去了,只等他明日来的时候,一并给他就是了。”
听得林澜又欢呼雀跃起来,只恨不得抱住林泽亲昵一番。可到底还是孝子心性儿,挂记着玩具,不等一会儿就已经去挑了。
及至晚间,林泽回了信,又洗漱话毕,一夜好梦自不必提。
却说那贾老太君又有两日才收到了林如海的回信,忙不迭地就展开细读起来,读罢却是脸色一僵,神情间便有些不大好看的意思来。那时鸳鸯正一边服侍,见老太太这样的神色,忙不迭地问这问那。贾母便低低叹道:“可怜玉儿的亲事是不成了。”
鸳鸯当下一惊,她竟从没听闻老太太要给宝玉配亲的事儿!再瞥一眼那信,虽只略瞥见了只言片语,也足以让这个聪慧的丫鬟知道了老太太的心意。实际上,那时候林家兄妹住贾府的时候,鸳鸯便已经隐隐察觉到了老太太的意向。
林姑娘是老太太的亲外孙女,宝玉又自小是被老太太教养跟前的,两个孩子都个顶个的好。虽平日里话语不多交谈,可也能瞧出相处得不差。可鸳鸯瞧得分明,宝玉一味的温柔小意,待林姑娘虽与别个姊妹不同,可林姑娘却冷冷淡淡的不作回应。
若老太太果然想着同林家结亲,怕是不成的。
要说宝玉也不是不好,只是这身份上,虽外面看着是个锦绣出身,然而实际上却还是不中用的。如今是大老爷袭了爵位,琏二爷又好好儿的,哪里轮得到宝玉继承家业。全家上下都知道宝玉是衔玉而诞的,日后必有造化。可鸳鸯却总觉得这事儿不妥当,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早该为着日后的经济仕途做打算了,想当年的珠大爷像宝二爷这样的年纪,早已经埋头苦读了。可宝玉却还像个孩子一般,顽劣淘气不话下。
何况,林家兄妹住这里的时候,二太太瞧着是一点儿都不待见林家的。宝玉的亲事,日后是谁作主还为可见呢,二太太那里中意宝姑娘,老太太中意林姑娘。可这两家都还没传出准话儿来,变数可多着呢。
鸳鸯正想着,又听贾母低叹道:“原想着,这里是玉儿的亲外祖家,她若能嫁给宝玉,知根知底的难道不好?况且宝玉素日习性儿也最好不过的,再没有别家纨绔子弟的那些习气,对待姊妹兄弟更是温柔体贴。”
“玉儿住这里的时候,瞧着他们虽偶尔有气,不过略哄哄也就过去了。因而更想着,他们两个再合适不过的。如今娘娘宫里得了圣宠,她原最疼爱宝玉不过的,若把此事她跟前略略一提,她必肯开这个口。”
“如今,却是不能够了。”
鸳鸯一时听得怔住,忙问道:“老太太怎么这样说,许是日后还有机会呢?”
贾母便拍了拍她的手,只叹道:“不知,这姑老爷已经来了信,说是玉儿年纪还小,谈起这事儿太早了些。言下之意已经婉拒了,已经开了一次口,姑老爷既把话岔开了去,日后若要再提,怕是不能够的。”
鸳鸯便道:“老太太,姑老爷这话说得也不错呀。林姑娘如今才多大,这年纪谈到这些也确实早了些。”又笑道:“老太太别急,左右还有几年,姑老爷想必是要把林姑娘多留几年的意思。”
贾母听她这样说,却只是皱着眉头道:“傻孩子,不知道。们这样的家,姑娘十一二岁就结亲的也有。何况玉儿是的亲外孙女,和宝玉若成了,那是亲上作亲的大喜事儿。若能成,姑老爷一准儿就给回信了。他如今既回了这话,日后也不好再提。”
说着,便慢慢地合了眼。过了好一会儿才又道:“这几日闻得几句闲话,别不说,怎么也不来告诉?”
鸳鸯一惊,忙问何事。贾母便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看着鸳鸯道:“怎么竟听说,咱们偌大的一个国公府,却要一个商户家的亲戚姑娘来管家呢?”
“啪——”
林泽顾不上脚边的碎瓷,只瞧着门口的惊道:“老爷,怎么来了?”
林如海笑了一声,指着他脚边的碎瓷对林福道:“叫个把这里打扫了,和大爷别处说话去。”说着,便对林泽点了点头,示意林泽跟上。
等到了书房,林如海便道:“提前进京述职,这事儿待会儿再说。且先说说妹妹的事儿。”林泽正要撇嘴说这事儿不是已经谈过了么,却又听林如海道:“那贾宝玉瞧着是怎么个样子?”
林泽冷笑一声,道:“他能是什么样子,都说他是最知冷知热,曲意姜承,温柔小意的。”
林如海闻言,把眉头一挑,笑道:“哦?果然如此?”他可明白自己这个儿子,最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那贾家的那样慢待他们三兄妹,这孩子不回报回去已经难得了,竟然帮那贾宝玉说好话?
林泽便又冷哼道:“自然了。只可惜呀,他那些个温柔体贴却不是对一个,对谁都是如此。他身边的丫鬟,倒要比小姐还娇贵几分呢。再有,他不通世故,既享受锦衣玉食,又嫌弃读书上进的是禄蠹。想来老爷必也知道他说过什么话了。他每日里都说读书上进之乃是国贼禄鬼之流,这句话可不是连咱们家都骂进去了?说起来是只比小一岁,瞧着呢,他怕是连四书都还没读完!”
林家五代列侯,书香世家,林如海又是科举探花出身,林泽日后也要走科举仕途一道,这贾宝玉此话当着别说也就罢了,偏偏林家面前不止一次的说着。林泽那时候就想了,这贾宝玉是没脑子呢还是没脑子呢!
林如海便也叹道:“虽早已经使打听了,却万想不到如此。”
林泽撇了撇嘴,这没想到的还后头呢。那贾宝玉结交戏子,调戏母婢的事儿要是揭了出来,还不知道怎么个闹腾了。还有一句话,林泽可没敢跟林如海说,那贾宝玉已经通了事,这要说出来,林如海怕是要气得胡子都掀飞!
过了一会儿,林如海才要说话,就听林福过来回禀说:“贾家的老太君下了帖子,请大爷、二爷和姑娘过去玩呢。”
玩泥煤!林泽和林如海心里同时飘过这句话。
林如海便道:“去回了他们,就说……”看了一眼林泽,见他眉目清秀长身玉立的站自己跟前,不觉笑道:“就说大爷要备考科举,这段日子都不出门了。另闭门谢客,不拘什么,都不见。”
林泽看了一眼林如海,默默地别开了脸,腹诽说:想不出理由就拿当借口,探花郎,的机智去哪里了!给一个差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