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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台笙闻言愣了一下,陡然反应过来苏老夫不过是找个借口想让苏晔出去,再看常遇,这丫头已是自己下了椅子,苏晔也起身走过来,带着她出去了。
而此时厅内的气氛却丝毫没有缓和,苏老夫看都未看卢氏一眼,径直道,“无后这样的话岂能乱说,”
各房此时均安安静静,可平日私底下议论苏晔与顾月遥时却也没少嚼过舌根。若非苏晔当家,恐怕当着面说都有可能。
老夫这时看一眼卢氏,语声不徐不疾道,“说这府里没有长幼尊次,那是不将自己当长辈,看看身上可有半点长辈的样子?月遥也是名义上的儿媳,儿媳走了,穿成这般合适么?”
卢氏今日一身梅红衣裳,看着很是艳丽,衬得那张保养得当的脸更是白净。她这会儿倒是没甚话好说了,老夫平日里虽不怎么管,但这府里说话毕竟有分量。
卢氏那点心思谁都知道,近几年卢家苏杭一带的生意逐渐没落,卢氏的兄长更是亏得一塌糊涂,到这境地,孩子们的婚事自然是再好不过的救命稻草。她小侄女如今已十六,正值婚龄,出落得亭亭玉立,长得也十分可,但家境毕竟不如当年,媒婆介绍的家都不合心意。
苏晔一表才,温净又有担当,尽管有顾月遥横心里,但男嘛,怎可能年纪轻轻为了发妻就单一辈子。若能将自家侄女弄进来,哪怕起先做不了正室,等过个几年生了孩子,再提挪正事宜也不迟。苏晔这又极念情,届时怎可能不帮衬帮衬卢家?
何况卢氏这府里也倦了,日日里都抱怨没劲,若侄女进来了,那就有意思多了。
常台笙一旁看着许久没动筷子,陈俨忽递了一只碗给她:“好好吃。”
他说话时,卢氏看了他一眼。
常台笙想,也许卢氏并不知陈俨就是她当年赶出去的那个孩子,故而眼神里尽是看陌生的意味,倒无甚异色。
知道陈俨是苏家孩子的,如今恐怕也没几个。
这时苏晔领着常遇走到房门口,常遇止住步子回身抬头,小声道:“自己去换就好了。”
苏晔站门口等她,小丫头进了屋,爬上椅子点亮桌上的灯,手脚麻利地翻出干净衣裳换好就出来了。
她出来时见苏晔坐走廊里,面前是萧瑟庭院,身后则是温暖屋舍,一身素白这昏昧灯光下竟笼上一层微弱的暖意。黑发亦用白缎绑着,看着有些扎眼。他微仰头看天,但因阴天的缘故,夜空一片漆黑,一颗星也没有。
常遇悄悄地将门关好,就站原地静静看着。父亲还世时,偶然间提过,说世间没有什么比死更令绝望,只要还活着,可以相互憎恶相互埋怨相互扶持,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但死了,就当真什么都没有了。虽然最终他因无法忍受病痛而选择了提前离开,但常遇也由此体会到了他话里的生死意义。
她刚到苏府时,顾月遥对她亲切极了,知道她喜欢画画,遂亲自教她,耐心至极,甚至胜过她母亲。可那日午后,顾月遥自笔架上取了笔,画了一会儿,便再也支撑不住。常遇亲眼见到滴雪白画纸上的血,一滴一滴迅速铺开来,浸染了一片,像盛开的花,艳丽至极。
盛开意味将逝,比那更可悲的是,花有来年,但顾月遥却没有了。
顾月遥走得很从容,见苏晔最后一面前,她将常遇喊到榻前。那时她说话都已吃力,却伸手握过常遇的小手,轻轻摊开看了她的掌纹,忽地很释然,唇角浮了淡淡笑意,示意常遇靠近一些,这才打起精神微笑着与她说了一句:“替好好照顾他……”
常遇不明所以,她长到这个年纪,想照顾的只有姑姑和曾祖父,其他并不她想照顾的范畴内。也许将来她长大后会有出息,有能力去照顾更多的,她很有信心,于是努力生长着期待那一日的到来。
但顾月遥的这句话,她却是不太明白的。
她眼里,苏晔似乎无所不能,又如何会需要旁的照顾?
昏暗的走廊里,常遇低下头伸出手来看了看自己掌心,那些错杂的纹路……唔,看不懂。
这时苏晔回了头,他起身走到常遇面前,将手伸给她:“外边冷,回去吃饭罢。”
重新回去时,屋内气氛稍稍缓和了些,大家亦是吃完饭再同老夫请过安就各回各屋了。陈俨先起身出去等着,常台笙则带了小丫头出来,苏晔仍旧坐老夫身旁,老夫看看他憔悴面容:“这阵子都未好好歇过,今日就早些睡罢。”
苏晔应了一声,哑哑的又有些鼻音,随后起身拿过祖母的拐杖,送她回房。
常遇跟着常台笙走到客房,看看陈俨,提出“非分”要求:“想与姑姑睡……”
“不可以。”斩钉截铁的回复。
常遇暗暗嘀咕了一句“小心眼”,旁边常台笙淡笑笑,推门进屋,将洗漱物品给他准备妥当,末了道:“就暂时独自睡一晚罢,若一个睡不着可以考虑去陪苏晔。”
“怎么可以鼓动去同他睡觉……”陈俨咕哝一声,低头对常遇说:“将头转过去。”
常遇老老实实转过头,陈俨伸手揽过常台笙的腰,低头亲了亲她,这才不情不愿地松开手,允许常遇将姑姑带走。
两又去了一趟老太爷房里,小侍说刚睡着,她俩只好又折了回去。常台笙给小丫头洗脚时,随手递了一册诗集过去给她看。小丫头如今已认得许许多多字,一边翻一边读,遇到看不懂的遂停下来问常台笙。
常台笙给她擦干脚,拿过干净袜袋正要替她穿上时,小丫头敲读到一首赠别。
“鱼深泉鸟云,从来只得影相亲……”
她忽然顿住了,常台笙一边给她穿袜袋一边接了下去:“他时纵有逢君处,应作间白发身。”
“什么意思?”
常台笙说完才意识到这诗句太凄恻,遂敷衍回道:“将来可能会明白,但现还不是时候。”
常遇点点头。
她带着小丫头睡下,一整晚小丫头都紧紧粘着她,竟有些撒娇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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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八一大早,陈俨就来敲了门,见没动静就索性推门进去了。
像只八爪鱼一样粘着常台笙的小丫头从被窝里探出脑袋来瞅瞅某个什么也看不见的家伙,得意地又钻回被窝,感叹说:“被姑姑抱着睡觉最暖和了!”
陈俨忍住将她从被窝里拎出来的念头,同常台笙道:“天都大亮了。”
常台笙瞥一眼窗子,回道:“没有啊,灰蒙蒙的呢。”
这时候小丫头已经被窝里笑开了,她觉得好闷就爬起来自己穿了衣裳,迅速爬下床:“姑姑饿了,先去吃东西。”
小丫头说完就窜了出去,某则自然而然地和衣躺到常台笙身边。因天光还早,常台笙索性就由着他。
天色大亮,今日出了太阳。温暖日光下,阴惨多日的府邸也增了些生机。
常台笙上午要去一趟苏州府衙,吃完早饭就独自出了门。苏州知府听闻她如今是陈俨夫,也未怠慢。这位知府的确十分年轻,会被当成棋子利用也属正常。常台笙问了沉船案及朱玉案的后续,苏州知府说得有些敷衍。常台笙见从他口中套话很难,遂问能否去探个监。
黄为安乃死囚,本只有家属可见,苏州知府却破例让常台笙去了。
常台笙阴湿牢房里见到黄为安时,却也惊了一惊。黄为安瘦得简直像换了个,身上囚衣亦脏兮兮的。黄为安一只眼睛肿着,偏过头来努力辨认常台笙。他认出她来,陡然哈哈大笑——
“咬着手了!咬着手了!”
常台笙愣了一愣,却立刻反应过来,书船沉后她去找他,见他逗一只狗,她最后说了逗狗可能会被狗咬的话。
黄为安没站起来,他偏头盯着常台笙,声音阴恻恻的:“别以为黄为安倒了是好事,芥堂也好,李崧的五台馆也罢,都得不到利。唇亡齿寒,倒了们也会跟着倒霉。知道杨友心那厮的靠山吗?与尚书家结亲算个屁!”
“靠山?”常台笙闻言陡蹙眉。
常台笙原想问出这靠山,可黄为安却一点想说的意思也没有。过了会儿,他忽然叹口气,道:“哥哥马上就要奔黄泉了,说要请吃饭的,也吃不成了。那就送一句话,身外之物该舍就舍,什么都没命重要。还有杨友心那厮好色得很,别落了他的套!哥哥见是难得的干净才提点一句,别到时候后悔。”
他说完这话,狱卒就跑了来,说黄为安家的姨娘来了。黄为安连开口的机会都未给常台笙,就嚷嚷道:“滚吧,哥哥还要与的小娇娇话个别呢。”
常台笙不好妨碍别生死话别,最终一句话也未说,径直出去了。
而苏宅此时来了客,苏晔听得门房禀报,竟从灵堂出来亲自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