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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颜醒了,终日罩在紫烨神宫上方的低气压终于恢复了正常。偌大的宫里,总算听得见几声欢笑。香蜜带着大大小小一帮婢女,又将子衿殿里里外外彻彻底底打扫了一遍,就等着夙颜棕去。
在流寂的示意下,夙颜受伤的消息没传出去,醒过来的消息就更封得紧了,她醒了整整一天,愣是没有一个人得到消息,连天帝也不知道。
流寂也通医理,夙颜醒后,他便自己动手给夙颜配药,连通知延寿的步骤也省了,只交代了他继续闭关。
流寂亲手熬了药,晾到温热,连同一碟蜜饯一起端了进去。
夙颜睡在床上,双眼微睁盯着房顶,脸色依旧苍白。听到流寂放托盘的声音,转过头来。流寂拿了一个枕头并一床小被放在她身后,扶着她靠起来,半倚在床头。她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只见窗外一片金灿灿的佛影树叶,些许阳光透过树叶洒落在窗框上,将深色的木头照得光彩斑驳。
太阳快落山了。
流寂的手穿过屋内最后一束阳光,将药端了过来,舀起一勺喂给她。夙颜头一偏,皱眉:“不想喝。”
流寂柔声安抚:“听话,喝了才会好。”
夙颜不说话,偏着的头和那双黑眸坚定地表达了她的想法:不喝!
流寂顿了顿,将碗搁在一边,拈起一颗蜜饯喂给她:“不想喝就不喝,等你身子好了,我带你出去散散心。”说完,继续喂她吃东西。
夙颜吃了好几颗蜜饯,咳嗽了两声,才问:“神界下过雨了吗?”
“一个月前。”
一个月前……夙颜默然,看窗外天边一片灿烂的晚霞,怎么也不是下雨的样子。她也不知道那天神界是否和魔界一样,痛痛快快地下了一场倾盆大雨。她犹记得,那一场雨,将她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淋了个透,淋得她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雨了。
天渐渐黑下来,流寂也没呆多久,就被木森叫走了。夙颜一个人靠在床头,眼神木木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后才一个激灵,清香过来。她余光一扫,看见了床头置物小柜上的话本子。新的,但明显被翻过。
她不记得她带过这样的话本子到景岚殿。
她想起昏迷时脑中那道温柔的声音,低沉中略带沙哑,听在她耳中,却依旧如潺潺流水,一点一点从她心头淌过去。那声音给她讲故事,像对最心爱的孩子。
没有人知道,那是她向往已久的事。
可到最后,愿意这样掏心掏肺对她的人,终究只有流寂一人。
夙颜眼眶发酸,莫非话本子见真章,这时间,最最牢固的,只有亲情,而非爱情?
爱情啊……爱情呵。
她取过话本子,看了两眼,却再也看不下去。她将话本子扔到一边,眯着眼打盹。渐渐的,思绪又趋向混沌。
门被推开,夙笑端着一个托盘,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极其小心地放在桌上。夙颜眯着眼,似是睡着了。夙笑踌躇着,不知该不该叫她一声。可很快,夙颜便睁开了眼,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夙笑飞快寻了条手帕递给她,夙颜捂着嘴,咳出一小块血。雪白的手帕上,刺目的一块黑红。夙颜皱着眉,将手帕扔到一边。
夙笑脸色极不好看,几乎是黑着脸将托盘上的小碗端过来:“神君说你有些咳嗽,我炖了川贝枇杷,你吃一些。”
夙笑脸上的不爽实在是太明显了,夙颜不敢招惹她,乖乖就着夙笑的手,将一碗川贝枇杷吃得干干净净。
夙笑脸色终于明朗了几分。
夙颜笑:“我这不还活着吗?你怎么气成这个样子?”
夙笑冷笑:“我气什么?你死了,也轮不到我来给你收尸!”
夙颜一噎,不说话了。
夙笑也意识到自己语气太重了,一时自责,脸色又沉了几分。良久,她才问:“你在想什么?”
夙颜视线越过她看着窗外,声音淡淡地:“想司嘉。”
夙笑顿了一下:“想她做什么?”
“想她和沐衡。”
“她很久没来过了。”
“嗯。”夙颜说,动了动僵硬的身子,虚弱一笑,“笑笑,我想睡觉。”
夙笑撤了枕头小被,扶她躺下,掖好被角,又理了理她散乱的长发:“睡吧,我看着你睡。”
夙颜闭着眼睡过去。
流寂处理完木森这边的事时,天已黑尽了。他匆匆过来,夙笑已经走了,吩咐好人关掉殿门,整座景岚殿就安静了下来。
流寂站在床边,月色都被他高大挺拔的身躯挡在后面,落不到夙颜身上。她苍白的脸,苍白的唇在黑夜中更显苍白,整个人脆弱得如同瓷娃娃。她呼吸很浅,一动不动躺在床上,没有半点生气,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
是啊,他的颜儿,他最爱美的颜儿,怎么能不美?
可就是这样美的生命,却依旧有人要伤害她,不论刻意,也不论偶然。
刻意如他,偶然如常亦楠。
他自己都是始作俑者,却能光明正大地算别人的账。可天道轮回,因果报应,所有他犯下的罪,最终都是会由他来赎的。
他逃不掉,也没想过要逃。
他去掉外袍,侧身躺在夙颜身边,看着她脸庞的轮廓,睁眼到天明。
神界这几日天气异常好,秋高气爽,虽没有人间丰收的场景,却也满满的都是金秋的味道。这样的天气,最适合养伤,而流寂将夙颜照顾得极好,不过十来天,夙颜便能下床了。
期间司嘉来过一次,但也只是坐了一会儿,陪夙颜聊了聊天便走了。出门前,她看着夙颜,欲言又止。
夙颜趴在窗边,狠狠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这么久没下床,感觉都要窒息了。她摘下一片树叶把玩着,想:司嘉怎么样,她关心吗?
自然是关心的,但关心点不同。
她转着那片树叶,视线落在上面,看着它越转越快,几乎要转出一圈金黄的光晕。突然,一片阴影覆盖过来,夹杂着些许淡淡的檀香。她抬头,看见流寂背着光站在她面前,眼眸含笑:“出去走走?”
流寂搂着她的腰,直接将她从窗户上抱了出去。
两人去了樱花林。
即便在秋日,樱花林里的樱花也缤纷绚烂如春日。粉白相见,鼻翼间闻得到樱花独有的香甜。夙颜忍不住,摘了几片花瓣放进嘴里。上次吃樱花瓣,还是六十多年前的冬天。而那味道,一入既往,只少了几分冷冽。
大片大片的阳光透过樱花林洒下来,温暖美好得一塌糊涂。林子深处那株最大的樱花树下依旧摆放着一张矮几,两边两张石凳,比世外桃源还要懒散惬意。
最初,她便是在这里,初遇了流寂和常亦楠。那时春日阳光下的绝世神邸一般的男子,在走近她心里后,却又那样果断地捅了她一刀,鲜血淋漓。而她同样真心相待的哥哥,数年之后,待她一如往昔,甚至越来越好。
走近了一看,那石凳上,已长满了浅绿色的毛茸茸的苔藓。
物是人非。
这些天,她尽量不去想常亦楠,尽量不去想那天在雨水血水中的自己有多狼狈,多可笑,也不去想曾经听人说过的,与常亦楠有关的关于媚骨关于魔后关于伊红教的那些事。她已经很难受了,不能让自己更难受。
可事实摆在眼前,常亦楠,她的未婚夫,为了一个姣池,为了一截媚骨,亲手将她置于伊红美蓝的利刃下。或是有心,或是无意,可谁又管得了那么多呢。那天众目睽睽之下,她寸步难行,他在最惊险的一刻飞奔至她身前,救走的却是挡在她身前的姣池。
她的真心,她的信任,她所有面对他的勇气,全都如当日的她一般,跌落在泥泞里,被践踏得粉碎。
她这么久以来对他的依赖,对姣池的轻视,对伊红教的不以为然,通通都成了一个笑话。她从最开始便扮演着高高在上的角色,到最后,只是摔得更惨。除了逃,她想不出第二种面对的办法。
那天,她真的是懵了。
这一切,终究是来得太快了些,快得她措手不及。后来,她伤势渐好,心中烦恼也少了许多,本想着就呆在屋子里,哪也不去,谁也不见,不听他或许真心或许蹩脚的解释。可今日出来一走她才明白,整座紫烨神宫里的一间屋子,就如同整个四海八荒里的一座紫烨神宫,她呆不住的。
这一切,她该看个透彻,也该有个了结。
做出决定的那一刻,漫天粉嫩的樱花纷纷洋洋地洒下,伴着秋日暖阳,恬静明媚,像一个最美的童话。夙笑的小青蛇盘在不远处的树枝上,睁着懵懂的眼睛,有一下没一下地吐着蛇信子。流寂将她被风吹乱的头发理到身后,大手碰到铃铛,引出一阵清脆的声响。
他白袍泛着光,衣袖蹭在她耳边,异常光滑柔软。他嘴角含笑,眼神跟他衣服一样柔软:“颜儿,你想做什么,放手去吧。”
夙颜听着话,目光渐渐放空,这一切拖了这么久,总该有个了断。
她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