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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十年一觉何堪回首·大梦方醒岂道痴狂
扶摇坐着租来的马车,一路紧着车夫快马加鞭回到千步廊。门边无处见着一辆熟悉的素帷马车,忙过去轻摇打盹的男,
“蚕叔……”
蚕枞睁眼见是她,挥手嘿嘿一笑,“快去快去,这般久还没出来,怕是有心等咧。”
扶摇心中大喜,甜着嗓子感激地道了声谢,提裙匆匆奔了进去。
她一路飞奔到男官廨舍,又蹑手蹑脚地确认了四面无,方快步行了进去。径直寻到水执的院子,听清其中亦无其他,便直直推门而入。
院中正蹲地上用毛笔小心地刷去茉莉花树根系上的杂土,仿佛知道是她似的,头也不抬道:“回来了?”
院中挂着几盏明灯,辉光映照之下,只见那几畦地都空了,香草花木,虽然大多已经枯凋得只剩了干燥的枝桠,却整整齐齐地摆放一个大竹筐里,泥土都刷得干干净净,看着也竟是赏心悦目。
这个男对秩序和整洁的要求简直到了苛刻的境界。
她想起那天早上醒来,总觉得自己房中有什么地方不对。后来回来细细一看,原来是他,把她文房四宝、杂乱丢弃的书籍全都收拾了起来。连书都分门别类摆放。
她当时有一种被打脸的感觉。
她想他该是忍得多辛苦没去收拾她那一个月来都懒得叠的衣裳。桓桓还上面趴着睡觉。
她想着便笑了。“回来了”,这三个字,真是可爱。
“大等?”
“是有话对说——严弼有意折辱,让去兵部车驾司管马,明日调令就会下达。提前告诉一声,以免沉不住气。”
其实扶摇早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倒也不意外。踢着足边的石子儿,道:“嗬,这倒是求之不得呢。大主管兵部,严贼还把往兵部送,真是恰遂了的心意。”
他闭了嘴。院子里静静的,只有毛笔刷动的窸窣声。
“下官还欠大一百两银子呢,如今又被停了一年薪俸,多亏大资助。只是这账,怕是一时半会还不清了。”
豁出去了。反正现就靠他养活着。扶摇踢踢踏踏又往前走了两步。
他仍未抬头,却道:“喝了不少酒。”
她登时止了步子。
“虽然晚了些,下官还是要恭喜大平步青云,入阁为辅。”她抬起袖子来嗅了嗅,发现身上果然一身的酒味儿,不过……兰生酒百花所酿,应该是挺诱吧……
“去给大道贺的都快踏破大的门槛,下官就算去,怕是也挤不进。更何况下官如今被大抬到清流的位置上,更是不能明里和大往来了。”
她大约是酒劲儿上来了,说话开始絮絮叨叨的,他慢慢地刷茉莉,虽然沉默,却也听得耐心。
“……大做了阁臣,下官自然为大高兴。可是下官心里头,其实不开心得紧。”她抿唇笑了一下,料到他并不会热络地问一声“为什么”,自顾自接着说道:
“大还没有喜欢上,和大做邻居的日子却要到头了。大搬进了皇城,日后想见大,难不成又要去南熏坊的巷子里头堵……”
这做邻居的一年多时间里,虽然与他接触,也不过那么几次,可每一次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尤其是准备会审的那七夜,那种心意相契,炉底香烬,足底地毯微妙的摩擦,房门口的驻步,她想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吧。
“扶摇。”他忽的唤她的名字,站起身来,将整理好的大株茉莉单独放另一个篮子里头。拿身旁清水净了手,边擦边道:
“万物盛开、凋零、生死,皆有其时。冬日梅谢,春日桃开,同放不过寥寥数日,如何能强行匹配?”
扶摇先是一怔,随即笑眼弯弯。“大竟与打这种谜语。大是担心三十年后仙去,一这世上孤单寂寞?”
她现也不管自己一身酒气了,堂而皇之地走到他面前,咫尺之距。她清了清嗓子,举起右手,翘起唇儿来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起誓道:
“三十年后大驾鹤西去,扶摇一定作陪。但求一个生不同衾死同椁,此生无憾。”
生不同衾死同椁!
水执自然不知她为改换容貌夭寿十五年,忽听见她发此毒誓,登时心中震撼至极,神色陡变,打落她的右手怒道:“这是说的什么混账话z灌黄汤,到这里发疯来了!”
她全不乎地嘻嘻笑着。
明明不醉,他非说她醉,那她不借着这点“酒力”多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如何对得起那千金难买一杯的兰生酒?
扶摇又凑得近些,修长如叶的眼眸微眯起来,语声中带了点暧昧的诱惑:“大真是想得太远了。都是风口浪尖上走的,有今天无明天,何不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她忽的伸出双手,紧紧卡他锦带围束的腰间,前跨半步,由双腿到腰到胸口,密密贴合。鼻尖和唇尖顺着他的颈侧拂上去,将触不触,之间是短浅毫毛的茸茸触感,微妙至极。他打了个寒战,却未躲,只是身躯似乎是不由自主地发僵,向后仰去。她自然不会轻易让他逃离,卡死了他的紧实的腰,双足亦绊住他的足。
她无所顾忌地仰头,笃定地看着他的眼睛。背后夜空深邃无边,白月悬空,凉光普照红尘。
“万古长空,惟愿与大共赏一朝风月。”
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五灯会元》卷二记载,有僧问天柱崇慧禅师:达摩祖师尚未来中土时,中土有佛法无?
崇慧禅师道:尚未来时的事暂且不论,如今的事怎么做?
僧道:小僧不懂,请禅师明示。
崇慧禅师道: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万古长空万古空,一朝风月一朝行。
与,不论未来,不求善终,不求生生世世亘古永恒。
只求当下。
他高大身躯蓦地一震,她踮起脚尖,枫唇微张,一下便含住了他的下唇。
自己的高度,和他的身高,真是天造地设的刚刚好,最适合调情。
他的呼吸登时急促起来,双手仍背身后,没有伸来推她,然而头却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她伸出一手,扣住了他的后颈。
她想他已经向她敞开了心,试图接受她。
她试探着用唇细细摩挲。睁着双眼,看他的表情。
他的唇凉凉的,让她想起幼时夏日吃的爱玉。他的唇亦不是柔软的。坚实中带着韧性,还有分明的棱角。
这才是有味道的男。她喜欢的。
她用牙轻轻咬了咬,他似乎失去了呼吸。
她又探出濡湿的舌尖去——
那一刹那,他倏的倒吸了一口气,令她觉得他都要窒息了一般。
隔得这么近,她清晰地看到了他的瞳仁。原来那灰黑的瞳心之外,围绕着的是琥珀冰花一般的奇异而细密的纹路,此刻如水纹一般,轻轻波动。
他是紧张的,浑身都绷得极紧,如临大敌。似乎是惧怕着什么,而且还极力抗拒着这种惧怕。他背后紧握的双手,泄露出了这种情绪。
她有些不明就里。
她想问:为何这样?难道不是第一次亲吻的她应该更紧张些才对么?
可这种时候,她舍不得让自己的嘴做说话这么不带劲的事情。手指摸到他后颈硬抻起来的筋骨,五指分开来,掌心他颈后肌肤上缓缓抚-摸。
觉得他似乎放松了一些,她大胆地吻得更深了,舌尖分开他双唇,轻叩他紧咬的牙关。湿热的气息和他微凉而干燥的呼吸纠缠一起,她自己都能嗅到那如兰似麝的芬芳酒香。手指亦从他密实的后领伸了下去,顺着他笔直的脊梁一枚枚骨节地拨弄。抚-摸到他的身体让她微微喘-息,眸中波光星萃。
他眼底幽暗下来,背上的肌肤亦热了。
扶摇心神俱醉,不自觉地轻摆腰肢,轻轻蹭着他的身下。然而舌尖绞上他的时候,忽的听见似是吃痛的一声低鸣,一睁眼,只见他脸上一片煞白,额际亦渗出细密汗珠。他霍地伸手将她推开,半曲下-身去,似是痛苦不堪。
“大!”
她想过去搀扶,却又被他甩开。他双手拊撑着腿,狼狈不堪地深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方缓慢站起身来。
这状况大出扶摇意外。她束手束脚站着,讷讷道:“怎么了?”
他什么也不说,提起篮子向院门行去。
扶摇只觉得万分不解,懊恼而又羞愧。飞步拦住他道:“大这是何意!究竟待是何心思,可否不要让再猜?”
他昂首,别开她的夺目光,面无表情地、干巴巴地道:“年轻貌美,鳏寡之,持身不正,确乎对心动。然而心中念及亡妻,终究无法释怀。希望对有所回报,做不到。方才纵容自己与亲密,是失德。此向谢罪。”
扶摇愈听愈是气怒非常,心中若受火煎,激切道:“骗!”
他忽的冷眼看她:“为何对有如此执念?了解多少?究竟姓甚名谁?家孜方?所从何业?认识不过两年,过去三十年经历过什么、是什么样,知道么?便敢轻易说喜欢、说生不同衾死同椁?”
“这些重要么?”扶摇蓦地打断他的话。他一下子似变了个一样,怎能不叫她又焦虑又迷茫!“不乎!过去成过亲、有过孩子,都不管;非族类也好,佞幸奸臣也罢,只知道如今这个世间,真心实意待的、尊重理解的,只有一个!”
“幼稚。”他冷笑一声,“叶公好龙罢了。”
他踅身便走,扶摇一把拽住他的衣袖:“还有!认识不止两年,三岁便知道了!”
“那又如何?”他轻蔑一笑,“之前呢?十五岁来中土的时候,不过个襁褓中的婴儿吧?”
扶摇一时无言,迟疑道:“……说幼稚也罢,本就是走前面……如果是因为这个……等等,会追上来的。”说到最后,她的眼神已经充满恳求。
他忽的捏住她莹润细削的下巴,带着恶意道:“独往独来,从来不等!”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出院门,忽然猛一跺脚:“借口!都是借口!字字尽指摘,却半句不提自己——自己心中明明还是喜欢的!”
水桓公,这个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