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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策帝自浮图川之难后,已经多年不上朝。平日里大多数时候居于西苑,与道士许留孙一同炼丹,首辅严弼也时常参与。与外朝的联系,几乎全系于内阁数名辅臣之身,而西苑,也成为神策帝日常会见辅臣的地方。
然而这一日,神策帝却破天荒地出现了东暖阁,会见内阁严弼、薛鼎臣、高芳、水执四位辅臣,以及户部尚书刘丞、兵部尚书苏洗真、工部尚书余愍等数位大臣。
东暖阁紧挨皇帝寝宫乾清宫,本来是皇帝日常披览奏折、处理政务的地方。只是神策帝移居西苑之后,这东暖阁便被闲置了下来。墙上那块书着“宵衣旰食”四字的黑板泥金大匾,倒是日日都有内侍小心擦拭,看着仍是金光熠熠的。
“九边军镇各有屯田,五六成能够自给自足,又从京师和北方四省得到补给,怎么今年就出了粮草紧缺这种事儿呢!”
神策帝一脸怒容,阴鸷目光直直射向阁中恭谨站立的数名大臣。他十岁登基,如今已经有近三十年帝龄。虽然只是年近不惑,看起来却和三十六岁的薛鼎臣是两个代际的,也不枉了薛鼎臣做他的女婿。一身的四团龙圆领常服,却抛弃了国朝早年的明黄正色,代之以更加随意的紫檀色。衣上绣着喜相逢云龙纹,是神策年间的最新式样。
神策帝自罢朝以来,性格日趋阴郁,令捉摸不透。众臣各自心里头透亮,却谁也不愿意首先开这个口。
奚北望斩首之后,北漠侵边次数愈发频繁。然而边军每每严阵以待,却发现北漠军不过过来小打小闹一番便走,打的是消耗战。然而北漠军神出鬼没,还大肆烧抢、劫掠军马装备。边镇不敢有丝毫懈怠,一个多月来,打得是疲于奔命,储备粮草亦出现吃紧态势。
眼看着皇帝眼中怒意愈发的重,终于严弼缓缓开口,用极平缓的语调将这事陈述了一番,然而将边境战事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只道是天朝早已切断与北漠的贸易往来,而这个冬季格外寒冷,北漠缺衣少粮,不得不频繁南下骚扰。又说此前奚北望大举向北漠开战,消耗了大量粮食和军饷。
薛鼎臣暗道严弼不愧是个老狐狸,将过错尽数归于旧政和已经故去的奚北望,而把自己撇了个干干净净。只不过,这个会面本就是他丢了个北境战乱的折子去给皇帝,惊到了皇帝那根脆弱的神经而发起,他自然有自己别样的意图。
“皇上,”薛鼎臣见神策帝面色稍霁,上前一步,就着早就准备好的那套说辞道:
“其实关于粮草不继的原因,前日里才有折子说了,乃是因为冬储中粮食转运不力。究其原因,则又是因为陆路运力不足,漕运水道不通,都水司今年为治黄淮,截断其他河道束水冲沙,耽搁了漕粮运输,这才使得今年的北方军镇的粮草冬储未能及时足量完成。”
“哦?竟有这等事?”神策帝眼色沉沉地逼向户部、兵部、工部三部尚书,“这些都是真的?”
刘丞、苏洗真、余愍三头顶微微冒汗,唯唯诺诺,含含糊糊道:“薛次辅所言……不假。”
严弼长过目尾的白眉微微一颤,耷拉眼皮地下滚过阴冷光芒。水路运输,皆属兵部车驾司掌管,北方四镇对边军的粮草补给和转运,则是户部职属,都水司,又是工部分司。
他严弼分掌户部,工部左侍郎是余增广,都水司郎中是严九思,而兵部,如今又是水执主管。
薛鼎臣这一席话,看似就事论事,实则矛头是对准了他严弼!
薛鼎臣从袖中拿出一封折子,双手呈与神策帝,道:“这个折子,请皇上过目。”
神策帝一眼扫到这折子上已经有了朱批章玺,不由得不悦道:“这折子不是批过了么,有什么好看的!”
薛鼎臣见神策帝这等反应,便知这折子是由司礼监送到内阁票拟之后,又送回司礼监照内阁拟票批朱,中间神策帝根本不曾看过,心中便有了底。
“皇上日理万机,可能已经不记得了。这折子中,都察院弹劾户部、工部都水司、兵部车驾司等数大衙门北方军镇粮草冬储中的失责之事,理当一一追究相干等的责任。然而不知是不是咱们内阁票拟不周,最终只是批示对部分官员薄施惩戒,还都是些不大相干的地方微末职官。中央户部、工部、兵部有直接干系的部司衙门,却一概略过不提。”
薛鼎臣越说,语气愈发沉重铿锵:
“微臣以为,边镇粮储之事,绝不可轻忽以待。眼前粮草尚可勉力维持一两个月。如今天寒地冻,待北方河流完全开封,能够完成粮食漕运周转,起码得三四个月后。倘是北漠军渡过严寒,大举来袭,必将令军陷于被动之地。”
“皇上,户部、工部、兵部与边防干系重大的三大衙门,不重惩失职之不足以起威慑之效。而边境粮草补给,更是迫眉睫!朝北方门户之安危,便当从此折所罪之论起!”
他这一席话掷地有声,神策帝阴沉着脸,抖开折子来细细阅览。
水执此时已经明白了薛鼎臣拿的是哪一封折子。他甫入内阁,自然知晓文武百官成百上千双眼睛都盯着。更有薛鼎臣等清流党,时时刻刻想要设计于他。这般境况,他自然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愈发的谨慎周密。
通政司和司礼监送过来的折子,无论是否归他拟票,他都一一阅读。薛鼎臣拿出来的这个折子,正是他看过之后,认为当由严弼拟票,而亲自送去严弼值房的。
户部是严弼主管的衙门,严弼会刻意大事化熊是正常。
然而,他记得清清楚楚,当时看到的折子之中,并不见弹劾都水司、车驾司。
难道是他看花了眼么?
不可能。
水执极力回想,忽的心中一个念头闪过——都水司以束水冲沙法治理河道的,以他所知,正是江默生。
那么他看到的那个折子,极有可能是江若初为了避免胞弟受惩,做过手脚的。而没有车驾司,则应该和扶摇有关。
江若初只要司礼监,将那折子以相似笔迹誊抄,删除其中关于都水司、车驾司的部分,递交内阁,内阁阁臣以小票墨书,写清批阅建议之后贴折子封面,又进呈给皇帝。皇帝自然不会看,江若初便将票拟誊抄原始奏折之上,待最后掌印太监孟祥盖上玉玺,票拟之言,便成为皇帝御批,一字千钧,不可更易。
水执心中一刹那间诸念顿生,却见神策帝怒气冲冲地将那折子砸入严弼怀里,道:“都看看!到底是谁拟的票!”
水执见严弼白眉紧皱,由右而左看过那奏折,目中渐生疑惑,心知严弼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他眼下可能首先会怀疑自己老眼昏花,然而一旦深究,恐怕纸包不尊,江若初窜改奏折之事必然暴露,江默生、扶摇等位卑言轻之,难免不成为都水司、车驾司中相干官员的替罪羊。
如是着想,他猛然下定决心,撩袍向前一步,跪倒神策帝面前,叩首道:
“微臣不敢隐瞒陛下,此折乃是微臣拟票。”
他语调坦然而又自责,渐转痛心疾首之态:“微臣承蒙陛下恩典,补入内阁,协助陛下上调阴阳、下安黎庶,微臣实觉诚惶诚恐、感激涕零。微臣自觉才疏学浅,初入内阁、阁务粗疏,便日夜攻读摹习先贤辅臣票拟批答、诏旨草拟之故例。神思不逮之间,竟致如此纰漏,实乃微臣之过。微臣不敢乞求陛下宽宥,愿领责罚。”
严弼淡淡地瞟过水执一眼。高芳、刘丞诸面露惊讶,薛鼎臣却是大为意外。
薛鼎臣本以为照此奏折内容,当是严弼亲自拟票无疑,没想到水执竟主动请罪。一拳未打中正主儿,他心中恚怒非常,却是肠子痒痒没法挠。
水执这一番话,看似恳切认罪求罚,实则是四两拨千斤。票拟不周之责任,他这里却变成了学习阁务过于勤奋、精神疲乏造成的疏漏。不但轻轻松松化去重责,说不定还向神策帝讨了个好。
神策帝神情莫测地看着水执。严弼老成持重道:“皇上,老臣以为,薛驸马所言极是。眼下补给粮草,方是一等一的大事。老臣以为,不若让水执和兵部车驾司等的一群有干系之戴罪立功,负责边镇粮草补给事宜。倘若不能如期足量完成,再行论罪不迟。”
“——至于拟票之纰漏,便依阁中规矩,廷杖三十。”
此话一出,高芳和薛鼎臣倒是镇定,水执跪伏地面,紧抿唇角,纹丝不动。刘丞、苏洗真、余愍几个不太了解内阁中奖惩惯例的臣子,却是倒抽了一口凉气。
廷杖乃是大复礼之后,皇帝为提高君威而施行的一种手段,本意是威慑朝廷官员,后来却渐渐成为一项制度,用作对犯罪官员最严厉的惩罚之一。
孟子曰:“羞恶之心,非也。”羞恶之心,正是士大夫操守四端之一。而受廷杖,是要剥了衣服、裸-露身躯午门外公然接受杖打,接受其他官员观刑,士大夫之羞辱,莫过于此!
兵部尚书苏洗真犹豫进言道:“廷杖三十,是否太过?”
照以往惯例,三十重伤,六十必残,鲜有能挺过七八十杖的。不过票拟之疏漏,何至于三十重杖?
薛鼎臣闪烁目光,瞥了严弼一眼,正欲开口,严弼已然嗡着声气道:“内阁平允庶政,岂容半点疏漏?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不逐出鸾台已属幸运,岂能不施重罚、以示惩戒?”
神策帝阴鸷目光一一掠过几名阁臣:
“便依严卿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