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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纨绔太岁头上动土·新辅宰相肚里撑船
兵部车驾司,掌车辇及卤簿、仪仗、马政、驿传之属。
因着严府里头是透了口风出来的,车驾司管事的员外郎也不敢安排扶摇去做别样事务,老老实实发配她去管理军马补给。
扶摇是个闲不住的,就算是管马吧,她也能管出点花样儿来自娱自乐。不过这活计于她来说确实太简单了些,第一天上任,便把该做的事情全了解了个透。
后面几天,她开始无聊翻军马簿子。父亲是大盐商,她虽幼年大多数时候谢府,但回家时,也耳濡目染了许多行商之事。据说一岁时抓周,她抓到的是把算盘,让父亲又是高兴又是怅惘。她家的时候想找父亲玩,但父亲大多数时候是账房里。她想能看到父亲就算是不错了罢,便坐高高的太师椅上看父亲拨算盘、查账本。父亲有时候兴致来了,也会把她抱到膝上,教她如何记账看账。
父亲家中的账,用的是最新兴起的“四脚账法”,无论银两收付,抑或转账,都账簿上记录“来账”和“去账”两笔,来账金额须得等于去账,否则就是有误。这套记账方法采用双轨之制,看似复杂,却将各项买卖业务对应的清清楚楚,来去相等,也使得核算和审查变得十分简便。是以偌大的家业,父亲却能管理得井井有条。
相比之下,官府的簿记法子,实是让她看不过眼。虽然国朝上下有统一的编报格式,却仍是两百年前旧管、新收、开除和实四柱编报之法,繁琐不堪,不易审验,她看来漏洞百出,极易营私舞弊。
倘是有朝一日得入鸾台,定要令这天下簿记之风为之一新。
衙门里做了十来日的案头工作,便得了个赴苑马寺考核民牧的差使。从京师附近畿甸所设的草场归来,应驿传主事的托付,顺便带了五匹新马,供京畿驿站使用。
她和另外两个军士骑着三匹马,还带着五匹,入京后便格外小心,以免惊扰马匹践踏民众。然而路过城北的草堂大街时,却被一群斗殴之挡住了去路。
这条草堂大街是从北门入城首选的大道,旁边就是草堂杂市,故而这种事并不少见,一般也都有五城兵马司的巡警很快过来管。
扶摇正欲另绕别路,只听见数声哭泣呼喝,无助中带着惊喜:
“扶大!”
“扶大给小民做主啊!”
几个衣衫破旧的百姓跪倒扶摇马前,拦住了去路。扶摇见他们一个个鼻青脸肿,忙下马来将他们一一扶起,问道:“这是怎的了?”
原来她自奚北望三司会审一案之后,刚正之名民间已是远播。国朝上下也就她这么一个女官,是以百姓们一见到穿官服的女子,便知是她。
这几个百姓身材矮小粗壮,头发枯干,脸上皮肤亦糙硬起皴,一看就是下力的贫苦民户。其中一个向后面一指,哀哀道:“扶大,等都是泥瓦匠,将过年了,将这年挣的辛苦钱置办了些年货准备回乡里去。哪知那几个公子哥儿,见们的马好,便要硬抢!”
扶摇抬眼一看,周围已经聚集了好些看热闹的,一匹通体火红如胭脂的的骏马身上托着好些货物,正被两个家丁模样的勒住了嚼子。这马双耳对攒,挺立犹如红叶,扶摇近日来研究《良马录》,识得这确实是匹上等火块赤马,难怪会入了的眼。
然而看清了作乱的那几个公子哥儿的模样时,扶摇心中咯噔一声,知道这事儿恐怕难以善了了。
其中的一个一张马脸,旁边还有仨衣饰华美的年轻男子——正是包括马千里内的京城四少,清一色的贵爵之后,纨绔子弟。
这日恰是旬休,马千里摆脱了御史身份,一身貂裘,油头粉面,活脱脱的一副花花公子样貌。他见着扶摇,真真是像百无聊赖的猫儿见了老鼠,拍了一下手掌,夸张地向她一揖到地,口称:“哎呀呀呀,原来是车驾司管马的扶摇大大大、大!大名如雷贯耳,下真被吓到了呀!”
他特意加重了“管马”二字的语气,正是讽刺那些百姓无知,拿着个豆包就敢当干粮了。
扶摇知道这四中也就马千里是朝廷命官,也只好从他这里入手了。她向马千里回礼道:“不敢。”她指了指那马,清声道:“倘若那马马掌上镌的不是马大几位的名姓,还请归还原主。”
未待马千里回答,旁边另一个白脸微胖、一脸骄奢之气的已经瞪大了双眼、仿佛闻所未闻地大叫了起来:“哎唷!这芝麻大的女官倒真是管的宽了。这马入了马籍黄册了?是御马、还是军马?换个马掌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来啦!把咱们国公府的马掌给换上去!”
这是虞国公府上的二公子李流,乃是四少中家中爵位最高的一个。
扶摇不卑不亢道:“李二公子且慢。”她自袖中取出一物,“啪”的一声微响钉上马耳。那马晃了晃脑袋,喷了道鼻息,又安静了。
“这马现下已被兵部车驾司征作军马之用,除非天子谕令,任何不得侵夺。”
京城四少登时哑口无言,眼睁睁地看着扶摇将那火块赤马牵出,与那五匹驿马合一起,带着那几个连连道谢的百姓便要走开。
那李流跋扈惯了的,此刻正恨得牙痒痒,向另几个使了个眼色,一手挥下,几个家丁拿着带了倒刺的鞭子狠狠抽上了那几匹驿马。
那几匹高头驿马本就是新选,尚未经过训练,受惊之下,便开始向不同方向尥蹶子狂奔,吓得围观群惊叫着四下逃窜。
这几匹马是特地培养了用作驿传,价格可是不菲。倘是丢了,她和那两个军士都是把自己卖了也赔不起。慌得去拦,可那几匹马失了控,她微薄力气,拽住了飘空中的缰绳,又哪里控制得住?反而被那马拖着跑了!那几个泥瓦匠工空有力气,又哪里跑得过马,干着急而帮不上忙。
说时迟那时快,斜刺里忽的冲出一骑,马上身着鸦青布袍,虽是冬日,也不过薄薄一领,显出矫健有力的身形。头戴一顶毡笠,上面还有风雪的痕迹。大半张脸被遮住,仅余一张劲利如刀的薄唇,唇角紧收。
那擦过飞奔的驿马时,单手提住那马嚼环,只一下便将那马给拉站了起来。嘶溜溜一声叫唤后,那拍拍马头,方才还狂暴不安的马登时老实下来,原地抬腿甩尾。
扶摇吁停了自己的马,大松了一口气,只见那又奔向另外四匹去。扶摇这才看清他座下骏马墨锭般一身漆黑,唯有四个碗口大的蹄子雪练般白,筋骨刚健似铁,突进如风驰电掣,马蹄过处地面便是一个小坑。
那马鞭横擘,指挥那两个军士配合他策马左右包抄,将那四匹驿马夹到一个越来越小的包围圈里,最终一堵墙前将四匹马都截了下来。
扶摇暗暗赞叹此捉马,颇得兵法之义。看他那般轻轻松松,别说五匹,就是五十匹一百匹,只怕他也是手到擒来。她趁那追来的京城四少看得目瞪口呆时,取下火块赤马耳上兵部车驾司的铭牌钉,命那几名泥瓦匠工速速带马离开。匠工们感激涕零,拜谢而去。
那毡笠将马缰交回到军士手中,扶摇站地上向他施礼道谢,他马上略一点头,便要离去。受朝廷命官之礼而不下马,本是无礼之行,只是他方才仗义相助,扶摇只当是绿林义士,也不放心上。
然而找茬的就等着这时候。
李流等一群围过来,马千里张着公鸭嗓,扬扬头道:“这位壮士,咱这位扶大穿的可是圣上御赐之官服,她向施礼,既不下马,也不摘帽,便是对圣上不尊、对命官不敬,依律是要挨板子的。”
毡笠嘴角鄙夷地翘了翘,似是冷笑一声,根本不搭理马千里,摇缰便走。
马千里何曾受过这等轻视?老羞成怒,喝令身后那群家丁道:“拦住那狗娘养的!”
旁边李流嘿嘿一声:“这马是踢雪乌骓啊,百年一见的宝马神驹!刚才那火块赤马算什么!——可以往死里打!马不能少一根汗毛!”
扶摇一看这架势不对,方要上前打圆场,却见那已经翻身下马,牵缰走了过来。他的衣衫风尘仆仆,看不出本来颜色;足底牛皮长靴橐橐有声,却也沾满尘泥,磨损得厉害。这一身打扮落拓得紧,然而身姿刚劲,肩骨硬挺,自有一股戎马铁血之气。
他一开口,竟是毫不容情的冷酷:
“们哪些狗娘养的?”
不光是扶摇下了一跳,李流、马千里几个也是一脸的不敢置信之色。李流首先反应过来,气红了眼睛:“给打!哪里来的泥腿子没见过世面!非要给点厉害瞧瞧,这辈子才记得小爷是谁!”
扶遗忙拦那面前,道:“李二公子,误会而已,有话好好说!”她又回过头去,小声道:“这几个号称京城四少,家中不是侯爵就是国公,赶紧走罢!”
那闻言,反而不紧不慢地拨开扶摇,摘下毡帽递给她拿着,冷笑道:“老虎不山,猴子称大王。们这等货色都算京城四少了,那老子算什么?”
扶摇听他傲气口吻,唬了一跳,却只见这二十出头年纪,容貌竟极是俊秀出众。锋刃般的眉,尖端淬着点夺的凌厉。目如星辰,鼻梁挺直,配着那冷毅薄唇,总觉得此似一把极利的碧血之剑,便是缄默亦有龙鸣之声。
扶摇心道京中士,凡是有头有脸的她如今都听过见过了,不知这又是什么来头?她忽的想起前段时日丹茅水榭中遇见的那位神秘贵,只觉得这京中真真是藏龙卧虎,一点妄自尊大不得。
她方想着,这已经和十几个围攻上来的家丁打了起来。那些家丁手中俱持倒刺长鞭,只要稍稍沾身便皮开肉绽。扶摇看得一颗心悬嗓子眼儿,急如火焚。
这年轻男子螳形鹤势,纵跃于群丁之中。他手中取下背后背负的一柄长物,剥开外裹青布,却是一把古朴长剑。
不过片刻,扶摇便看出了一点门道——
那些家丁根本就是凭着蛮劲,仗着多,乱打一气,反而经常伤到自己。而那年轻男子显然是练家子,剑不出鞘,却是身如猿猱,声东击西一打一个准儿。然而真真可怕的是,这打,下手利落而无情,那些被打中的家丁,都是一击即昏。
眼看着这突围而来,四个纨绔子弟心惊胆战撒腿便跑。这插剑于背,双手齐出,一下便将马千里和李流二捉了回来,反剪一臂压倒地。双手一拗,便闻骨骼碎裂之声。两鬼哭狼嚎,被这两脚踹开。
这若无其事地回身,从扶摇手里拿了毡帽,飞身上马夹蹬便走,扶彝那两个军士都说不出话来。
这时另外两名纨绔已经带了一队五城兵马司的马围堵过来,领队的竟还是其堂官巡城御史岳琦。
“就是这!殴打伤不说,竟敢违背皇上亲颁的‘禁兵令’,携带兵刃入城,当论谋逆之罪!”
那策马已至岳琦面前,岳琦方要喝止,只见马上冷面如霜,左手横持剑鞘,“铮”的一声拔出三寸,雪光如水晃岳琦眼中。
岳琦方才的威严之色陡然烟消云散,一脸的惊悚,双手猛然一掸袍袖,伏跪地。五城兵马司马见堂官跪了,不知所以然却也哗啦啦地跪倒了一地,膝行后退,潮水般分开让出一条路来。
那哐啷一声长剑入鞘,挥鞭扬缰疾驰而去,一骑绝尘消失草堂大街尽头。
李流按着断臂,跌跌撞撞奔过来冲岳琦怒骂道:“那什么东西!打伤们这么多,就这样放跑了!”
岳琦苦着一张腰子脸道:“二公子,那剑上镌的字是‘叶’啊!口十叶啊!”
李流登时张口结舌,呆若木鸡。
扶摇亦是心中惊讶不已。
天朝武器实名,然而神策一朝,有两大姓是寻常镌刻时必须避讳的。国姓“明”自不必说,浮图川之难中举族覆灭的叶氏之姓,亦被授予此一尊荣。
而当今世上能长剑上镌下一个“叶”字的,也就那一个罢了。比起他来,国公、侯爵,又算什么东西?
叶羌,字斩楼。生于北疆,长于战场。年十七,娶卿云长公主明婴为妻,称“金台驸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