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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话讲说坏人好事天打雷劈,诸允爅略一皱眉,十分不理解护国寺里清汤寡水的和尚大晚上的跑到他肃王府来有何贵干,忍不住咋舌问道,“护国寺和尚多了,来的是谁啊?”
“他说他法号无妄。”白宁把手里偷吃一半儿的麻花塞给周子城藏着,噎了一下继续道,“我跟子城不太认得,他说跟您提一句,殿下曾经在护国寺客舍的桌子底下刻过字,您肯定就知道了。”
肃王殿下今日出门没看黄历,不速之客一个接着一个,捎带来的尽是诸事不顺的消息。护国寺的小光头们有一个算一个,历来无事不登门,登门没好事儿,更何况来得还是小光头的住持——诸允爅可不敢怠慢这个扫把星,憋憋屈屈地从狗皮膏药化身成人,一口气叹得结结实实,勉为其难地找补找补天潢贵胄的颜面威严,“请那秃瓢进来吧。”
杨不留在一旁看他,被这位肃亲王浮于表面的沮丧逗得直乐。
肃王殿下立于阵前身处行伍,喜怒不形于色,最不济虎着脸皱一皱眉,偏生在她身边总是生动的,一张脸上热闹不已——杨不留忍不住捧着诸允爅的脸颊亲了一口,“啵”地一声嘬得正响……
被匆匆忙心急赶来的无妄大师瞧了个正着。
无妄和尚不着调归不着调,但好歹也是位除尽烦恼丝,远离红尘外的得道高僧,这浓情蜜意腻歪得大师脚下不稳身子一歪,一屁股墩儿跌坐在地上,龇牙咧嘴地“诶哟”半天。
杨不留听见动静猛地回头,趁着肃王殿下心情愉悦地捞大师起身的功夫,捂着脸好一阵无地自容。
念儿赶着无妄大师摘了蓑衣斗笠的功夫撤了满桌的荤菜油腥,给饥肠辘辘的大师端了碗热乎乎的素面,又煮了清茶摆好退下,这撞破人家小两口亲昵的得道高僧适才恢复了点儿精神,甚是惭愧地合掌寒暄,举起筷子闷头吃面。
护国寺算是处吃皇粮的风水宝地,但寺里连任的一老一少两位住持都是不怎么在乎身外之物的清净秉性,一瞧无妄这僧履裤脚沾的泥水就知道这和尚是溜着一双腿跑来的,为躲注目,十之八九还是翻的山后。
肃王府里铜墙铁壁,但门外却不是甚么避世的世外桃源,无妄大师躲的显然不是京城纷争——他抱着面碗连汤带水喝了个一干二净,这才蒸着热气看向杨不留,缓缓开口,“郎七盯上护国寺了。”
杨不留眉间蹙了一瞬,“是先前探明的鹰犬还是……”
无妄抬手截断,晃了晃脑袋,“不是从南境来的人手,南边儿跟你回来的那些人现在都有人盯着,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二十年前在京城负责监视温家的那伙人。上次你带着温二公子来护国寺过问你身世之后,这几个人才先后露面。姑且不清楚他们是否同郎七联络过,为免节外生枝,最好托着陆施主查一查——”
无妄这秃瓢说话慢条斯理一个动静,杨不留仔细问明了那几人的容貌特征,正要提笔记下,抬眼却望见了倚在书案旁的诸允爅,面无波澜地给她递了纸笔。
事关西域鹰犬,杨不留同无妄和尚没头没尾商谈的这些话,诸允爅其实一概不知。
肃王殿下先前不太拿得准杨不留毫无芥蒂地拉着郎七称兄道弟究竟有何意图,特意叮嘱林柯随行机敏一些,谁成想这臭小子就地倒戈,三脚踹不出一个屁,肃王殿下只知道杨不留正按部就班的在筹谋着甚么,却对其中来龙去脉毫不清楚。
时至今日,杨不留无意太过隐瞒的安排,诸允爅方才揣测出点儿前因后果——郎七其人如何其实根本犯不着诸允爅跟着瞎操心,杨不留顺水推舟牵着盘踞中垣大地的暗伏鹰犬逐一露面,瞧这阵仗,十之八九是打算捱到最后翻脸不认人。
杨不留递还纸笔时讨好地对着肃王殿下弯了弯眼睛,诸允爅登时就绷不住,嗤笑了一声,屈指敲了下杨不留的发顶。
无妄大师这会儿已经说服自己坦然面对这两人偷偷摸摸的没羞没臊了,耷拉着眼皮佯装视而不见,端起茶盏“滋溜”抿了一口茶水,接上前言道,“……不过贫僧此次前来,另有一事相告。”无妄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捧出一本泛黄的旧书,看样子像是手抄的孤本,被和尚轻缓地摊开摆在桌面,“杨姑娘上次来不是还嘱托贫僧翻一翻藏书阁,瞧瞧有没有关于西域塔兰记载的书籍吗?贫僧在藏书阁熬了三天,暂且翻到这本梵文抄本,上面提及了西域塔兰信仰之事,大抵就是姑娘所说的甚么所谓塔兰神明的记录了。”
杨不留眨了眨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姑娘对于切身相关之事不太上心,隔了半晌方才恍然记起,那日温如珂得知杨不留身世急得快痛哭流涕,杨不留好像是为了劝慰一二这才随口诌了一句无关紧要,倘若温二公子执意不信,不妨请见多识广的无妄大师做个论断,寻经问典免得温如珂挂记。
倒是没料到,无妄和尚还真把这事儿当了真。
诸允爅闻言立刻正色,凝眉上前,先扯过孤本扫了一眼,满目梵文一个字儿没看懂,忙急切问道,“大师可否解释一二?”
无妄刚心疼他这本绝世孤本的破纸,抬眼就被向来没大没小的肃王殿下一口一个“大师”唬在当场,闷了一口茶顺了半天,这才翘起手指,点着书册上手写的墨点,重新慢条斯理的开口。
书中关于塔兰由来记述不详,野史旁观所说的记载多半同当初陶侃读闲书了解的内容相去无几,大致听了一遭无甚收获,诸允爅一皱眉,所求无望似的抽了一口凉气,却听无妄和尚“诶”了一声语气陡转,划来划去的指尖停在书页一处,缓慢地点了几点,抬头看了杨不留一眼,犹豫问道,“唔……杨姑娘好像从没见过有甚么毒性发作的症状是吧?”
杨不留听此疑问有点儿莫名其妙,“这毒还有发作一说吗?”
无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当作应下,目光仍落在书页之上,“哦”了一声。
诸允爅被这秃瓢一惊一乍唬得汗毛竖起,紧张得要命,“啧,你这秃子能不能一口气把话说完?”
无妄没看他,兀自摸了摸烫了戒疤的光头,“急甚么……贫僧在藏书阁也就大致看了一眼,总不能诳语胡说。”他顿了一下,指着书册上的一行填补想解释,转念记起这二位没一个认得梵文长甚么模样,这才逐一缓慢道,“这书中所记的尽是第一代祭司巫女献祭时的发作症状,这种毒草适当服用并不能直接致命,但是大抵对头脑有损,服用过后会出现抽搐失控的症状——不过他们所谓的献祭多半是用这种毒草喂食幼童,小儿耐不住毒发,即便耐得住,也有很多因着抽搐咬舌或窒息身亡的……若有幸存活心智无失,或多或少也会有些感官失敏的症状。”
诸允爅一字一句听完,稍加思索,忽然怔住了。
杨不留却思及何处似的,略一沉吟问道,“书中可记载这毒草用量?或是年纪稍大的人能否服用?”
无妄留意了一下,摇摇头,“塔兰信奉日月信奉兽神,关于这所谓神力能记录到这种地步已经算是难得了,毕竟事关他们的统治,总要有些不传辛秘……怎么了?是乎噶尔之前提及过服用毒草的事还是怎么?”
“……没有。”杨不留稍显失望地耸了下肩,“我只是好奇,他们既然以能使野兽臣服为至高无上,那为何不服用毒草浸透毒性,反倒要取血……会不会是这毒草对于年纪越大的人害处越深,可能还不等达到目的,人先熬不住了——”
杨不留喃喃了几句,忽然猛地在兀自忧愁的肃王腿上拍了一巴掌,急切道,“时慕青刚才不是说,鹘仁达每天睡前都会张牙舞爪地抽疯吗?”
诸允爅霎时回神,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说,鹘仁达现如今势力突然膨大,当上了这个所谓的祭司,跟毒草饲喂一事有关?”
西域十国整日里折腾来去不得消停,王公大臣的脑子都不太利索,偏要奉威慑野兽之能为神明旨意——鹘仁达这三王子于西域而言可有可无,既不受重视,又不想自暴自弃荒唐度日,总要寻个甚么歪门邪道威慑众人,若要依着他每日毒发症状来看,他极有可能是以身试险服用毒草驯兽夺得的祭司之位……
王室权重陡然生异,乎莱尔要么会心生疑虑差遣心腹时刻留意,要么索性这鹘仁达提擢地位根本就是他一手促成。
……乎噶尔久在中垣,不甘低人一等,打起杨不留的主意也便成了理所当然。
然而诸允爅这会儿忧心的远不止于此。
无妄和尚受宠若惊地被肃王殿下亲自送离王府。两人踩着府上小径的卵石路,诸允爅踩碎了几滩积水映月适才开口,沉声问道,“你刚才解释梵文时,略过了几行字——是甚么?”
“……不是甚么好事,殿下想听?”无妄停下脚步,回过身来看了肃王一眼,“其实也无关紧要,只是书中详述这种毒草服用过后发作的痛苦之处。”和尚顿了顿,“所谓塔兰之神无非是权争之下的牺牲品,西域巫女祭司大多短命,九死一生活下来也不见得是好事,为了争夺权柄,自相残杀也是常有的事。”无妄双手合十,喃喃捻着佛珠,“看殿下的表情,杨姑娘似乎是有甚么毒性在身的症状却不自知?”
“姑且只是揣测。”诸允爅丧气地晃了晃脑袋,“我不过是担心……”
无妄等了半晌没听见后话,先宽慰道,“杨姑娘毕竟仅仅是继承了阿尔番丽的血脉,毒发的痛楚她并无体会,再者说,杨姑娘自幼长在医家,这不是好好的吗?”和尚走了几步,又忍不棕头多说了几句,“不过书中记载,西域的巫女祭司大多命短,谁也不清楚这血脉里藏着毒,究竟有没有寿终正寝的可能。”
这秃瓢久未发作的臭嘴又犯了毛病,诸允爅瞄着这位高僧的屁股踹了一脚,撒了气儿又忍不住问,“可有解决之法?”
“贫僧不通医理,只怕无能为力……”无妄捂着屁股摇头晃脑道,“不过殿下放心,若能查明实情救人一命,贫僧亦自当竭尽全力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