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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堡西十五里处,在一个稍高点儿的小土包上此时正站着几个人。
为首一人头颅硕大,一只手扶着腰刀,另一只手却攥着个酒瓶。
他的脸孔因为饮酒而显得发胀,脸色发青,甚至有些发黑,眼睑红肿,一条细小的眼皮缝当中露出了闪爆精光的绿豆眼,只是稍微带了点儿鲜亮的微红颜色。
此人正是那农民军头领——一阵风。
他边上几个人遥望着远处依稀可见的王家堡,各个眼露凶光,每个人的手里都握着闪闪发亮的长刀,寒气逼人。其中一人恭敬上前道,
“把头,前面正是那肥的流油的王家堡了,前阵子听闻聚拢了十里八乡的乡亲,结寨自保,怕是不那么容易拿下……”
话没说完,一阵风把手一挥,打断了这个手下,
“孙球子,你怕他个吊,若不是那王家征光了左近的粮,怎能让咱家兄弟饿死这许多?”
他顿了顿,睁了睁那双肿眼泡的绿豆眼,狠厉地说道
“咱兄弟从陕西一路过境,官军都不敢直面锋芒,他一个半吊子王家堡就把你怕成这样?”一阵风又踱了几步,道:
“咱还是老路子,派饥兵围他东、西、北,三面,给我往死里打。待他们扛不住了,从南门开溜时,孙球子带着咱们老弟兄,从南门杀进去,管他是王家李家,咱一阵风来了,这里就是咱一阵风众兄弟的,也让兄弟们尝尝有钱人家的小姐,开开荤!
都听好了,攻破王家堡,有功者赏银三十两,女眷丫鬟随便挑,粮食管饱!”
听到老大如此说,众人立即兴奋起来,很多人举着兵器亦或是锄头、粪叉,在当场嗷嗷直叫,亢奋的眼中冒着绿光,好像他们已经打下来王家堡,就地分赃一般。
正所谓义军出征,寸草不生。这一阵风从陕西发迹,一路上裹挟难民入伙,仿佛蝗虫一般大举过境,途径之处片瓦不留,三尺深的地面,都能让门攥出油来。奸yin掳掠更是家常便饭。待吃干抹净,然后一把火烧他个干净。
此时大股的义军如八大王当中的闯王闯将之流还在曹文诏的包围圈内,而这些小股农民军却让官府避之不及,缴不胜缴,最终成就了诸多小股义军,如一阵风、万里红。
正所谓欲使人灭亡,先使人疯狂。这些四处流窜的农民军不思生产,专门破坏,对于一些小型堡寨采用蚁食战术,蚂蚁多了咬死象,虽然没有重型攻城器械,也不会伐树建造,不过这都不是打王家堡的障碍,咱有人啊!
三五十人结寨自保的地主、乡绅,一阵风早已不放在眼中。虽然刚开始起事时,几百人攻打一座几十人防御的寨子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但是攻下来之后,粮食、女人、银两多的一阵风不敢想象。食髓知味,一阵风渐渐的放弃了一些荒僻的村庄,专挑那些堡寨下手。这年头农民手里基本没啥粮食,更别提别的油水。
至于失去的“战士”,一阵风更是不放在心上,随着他东征西讨,失去了粮食和田地的农民风闻“义军”处有粮吃,有银子拿,顿时蜂拥而至。就算是攻下一个小寨子、小村庄,失去家园的乡亲也立即加入他们敌人的队伍,再去劫掠别处。
这一阵风果然如一阵狂风一般,从山陕交界处,一路打劫,一路壮大,到了这开封境内时,竟然已经到了五千之众。陕西那边号称有“八大王”的几股大型流寇,势力小一些的也就万余人,自己手上有三百多身经百战的老弟兄压阵,再想到官军在河南的战力不值一提,如若再打下王家堡,获得里面的资财……
只是附近除了防范严密的王家堡外,再无任何劫掠目标。而这恼人的王家堡,据说能骑马打仗的家丁,就有两百之多,后来又大肆吸纳左近乡老,加强了力量,有人探知,怕不下千余人,真的是一块硬骨头。不过一阵风甚至危险和财富/美酒并存的道理,咬了咬牙,人没了再招,这王家堡别处可没有,给我狠狠地打!
随后一边看着手下安排攻寨,一边畅想着美好未来。渐渐的感觉地球引力似乎都低了下来,绿豆眼里的眼神儿飘飘的,脸上淫笑,不知又想起了什么龌龊勾当。
每天登高望远的王家家主,见到如捅破蚂蚁窝一般滚过来的农民军,早已吓破了胆。不用王福找,就要领着众家眷往内进里躲。但最外进的小校场上站满了密密麻麻的家锻乡亲,一时还很难挤回内室。
他慌慌张张的对王福道:“王福,快,快给我顶住,众贼退却之时奖励你五两,哦不,十五两银子!”
看着慌慌张张的王兴,王福似乎司空见惯,赶紧快步上前,点头哈腰的道,
“老爷,这流贼区区几千人马,安能打下我王家堡?有小的坐镇,定保的老爷的王家堡固若金汤!”王福谄笑了一下,见王兴仍是夺路而逃的往后进走,立即补充:
“只是老爷,这银子……”王兴此刻根本就没了平时的交横跋扈,但是吝啬秉性没变,差点儿是吼出来的对着王福道:
“你个杀才,保住了我王家,还愁你没银子?别管死多少人,给我顶住!!”这话一出,立即扔出了一块三两重的银锭,砸在王福胸口,随即滚落在地。而王福丝毫不顾忌形象,看准银子落处,立即飞身去拾。
那王兴却再也不管不顾,推开王福旁边的家扼,竟如老鼠躲猫一般的灵巧的躲避着人群,闪身藏进了后进一间屋子,然后命家丁赶紧把门封好,上阵杀敌王福去,竞相逃命我先来。那肥胖的身躯扭动之间,让范进感觉这个时代居然也有如此灵活的死胖子。
而那王兴却只恨当初为何建堡时,为何没有留有地道,这堡子大了,虽说可以防御千人左右的流匪,怎知这陕西来的义军,竟然个把月就滚雪球般到了这许多人?
校场边上听了王兴的话之后,除王福外,为首的几名家丁脸上各个有了怒色!这惜财如命的家主,作为护院家丁平日里饭都不一定能吃饱。现在正是拉拢人心依仗众弟兄卖命之时,他怎么会先躲起来,又怎会说出如此不顾别人死活的话?
一个七尺高的红脸汉子,顿时重重的哼了一声,道:
“这王扒皮,若不是老子身背命案,谁特么媳在你处落脚”,
他这一发声,起码有十几人低声附和。
范进看得出来,这王家堡一直都因为王兴吝啬小气,克扣粮草不说,任命这么一个贪财势利外加阴险的王福当家丁头领,定会积攒矛盾,而那王兴也不去梳理,平日里也罢强敌当前,怎么看都不是什么好现象。
前有那邹刚,现在又是这红脸汉子,众人还不考虑如何退敌,现在这里窝里斗。一想起外面种种流贼过后的惨像,范进不禁皱起了眉头。
好在王福收好银子后,立即板起了脸,对着红脸汉子道:
“陈博,你小子莫要造次,可还记得月前的邹刚吗?平日里老爷对咱不薄,乱世里有口吃食,已是天大的恩情了,现在到了咱众兄弟回报老爷的时候,
陈博,赶紧带着你的步卒兄弟,召集众乡民,拿出长枪、短刃、农具,所有能毙敌之物,到之前定好的处所,
何老七,你特么的也别杵着,赶紧收拢马匹清单人手,一阵风他们可能不日即将攻寨,赶紧给我出寨迎敌!某熟读兵书,以某的方略布置,定可稳重求胜。”
话说的冠冕堂皇,只是经王兴这么一弄,众家丁,包括那个步兵家丁头子陈博都是全不在乎他在说啥。但众人也知轻重,眼前也就王福有些能耐,可以安排好兵事,众人也就忍了再忍,把先前的不快藏在心中,各自匆匆离开,到达事前安排好的地方守了起来。
王福见众人总算是发动了起来,松了口气,他见范进没有随人流走开,有心卖弄,便指点江山般的对着他大吹起了他的防御计划。
范进从来没有经历过古代冷兵器战争,就算电影里也只是知道先用远程武器对射,随后到得近前骑兵冲击砍杀,最后步兵上阵决战。这种亲自参与一场战斗的紧张和慌乱,早已使他头脑有些混乱。
嗯嗯啊啊的回应着王福的牛B,战战兢兢地随他出了堡门。
在王家堡门外,几里外的流寇已经渐渐的可以看人影,果然是铺天盖地般的满屏幕压过来。而那王福也停止了无休止的吹嘘,瞪大了眼睛一只手颤抖着指着远处,
“这……这流民怎会如此之多?”他立即拍马离开范进,迅速的大声唿哨,让众骑疏散阵型,包括何老七在内,全都被他一阵连推带踹的弄到了他以为的指定地点。
慌手慌脚的折腾完后,王福回到了还傻头傻脑的站在堡门口的范进处,拂了拂稀不愣腾的胡须,道:“范进,咱骑兵大阵业已布好,且看我等如何破贼”,说完脸上还得意的笑了起来。
范进其实并没有吓傻,而是在心中翻江倒海——这农民军头目一阵风定是在野外杀红了眼,又听说这王家堡财粮超多,一时猪油蒙心,起了攻打堡寨的念头。按理说此时才是崇祯六年底,大股的流贼兴风作浪得在明年,难道自己到来的宣蝶翅膀,真的扇偏了历史走向?
见王福回来,他立即收回思绪。只是看到前方已经依稀可见饥兵脸孔的距离上,自家的骑兵怎么还没发动?
这王福刚才说啥,布阵!?
看着这一顿操作猛如虎,到了最后原地杵的王福,范进下巴都快张到了地上。
这个大哥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啊?阿拉这是骑兵,骑兵哎,你让阿拉骑马布阵应对人家的蚂蚁上树?这不是送人头and送马肉吗?这么些义军兄弟,冲过来之后肯定会打乱骑兵的步调,骑兵变成了人+马的步兵,失去冲击力,马刀的威力发挥不出来,况且王家家丁骑兵手里大部分拿的是腰刀,还有范进这种手里拿着个木杆子,临时削尖作为武器的。
这样以步兵对步兵,人数上一丝优势没有,从对方看不清边际晃动的人头来推算,起码有几千余人,比之前打探到的人数竟然还多了不少。就在这没有任何防御设施的堡寨外面,平地站着对付几千活蹦乱跳的义军?你王福是评书听多了还是脑袋被门挤了?
之前马踏卖枣小哥的勇力呢?范进无论如何想不明白,白白浪费骑兵的机动能力,就算是他王福在地上列出了诸葛军师的九宫八卦阵,对于满山遍野扑过来的饥民来说,只是卖相好看的一堆食物而已,分分钟冲垮阵型,然后分而食之。通过这些天来的哨探,范进知道这个食之,就是真正的给吃了。
这种军事素养,用来抵御组织严密、进退有度的官军,应该高明手段。明朝官军以步兵居多,除了关宁,也就边军尚有少量骑兵。两百余骑的机动力量,足以在内陆的开封这样的大城附近纵横驰骋了,如果对上官军,见到王家家丁骑兵数量如此之多,任是一时名将,也会掂量掂量再行冲阵。
没想到这个傻B王福却让大家集体站队列。
但是对于毫无章法,甚至都不知道章法是啥的农民军而言,整整齐齐一动不动的目标,那可是前进最好的方向!饥兵队伍前方的几个一阵风老手下,起先远距离看到王家堡出来了马兵,还兀自担心是否继续前进。
而此刻却看到这个距离上,对方骑兵仍然没有发动,傻傻站在那里摆酷,“还有此等好事儿”?众饥兵想起把头子破寨之后的激励,还有门前充当迎宾一动不动送人头的马兵,立即各个像是吃了兴奋剂一样,嗷嗷怪叫着挥舞起长刀、木棍,锄头,甚至是利爪和獠牙冲向了这些护马使者。
两里的距离,已经可以看到流民的衣不蔽体和铺天盖地。范进焦急的对着王福说,这样站着布阵,岂不是等死一般?
可是那王福不知哪来的底气,依旧拂须眯眼。范进是心急如焚,邪火上涌。旁边何老七等几人也是不停的按压着马匹缰绳,因为这种多人由远及近的悉索脚步声,汇聚在一起声势浩大,连马匹都不自觉地开始烦躁起来。
一里半,已经可以看清流民那一双双冒绿光的眼睛,还有狰狞吐沫的猩红大口,这种几千人荒野上奔腾带来的压抑感觉,仿佛是汹涌洪水即将冲向草草搭建的土坝,只需片刻就能决堤崩溃一般。
见到近乎疯狂的流民表情,范进更加的焦虑起来,谁能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他一个穿越人士,怎能在这种胡乱指挥下束手待毙?早就看到了流民是从三个方向,不断的压向王家堡的,范进一抹马头,背对王福,大喊了声:
“王头儿,敢问你熟读的兵书,是《阵纪》还是《纪效》?”随后找准了流民没有围的那一侧方向,这年头农民军都知道围三缺一,这王福的兵书都读狗肚子里了,如果不妙,咱立即先逃。
王福听人问自己最得意的事儿,这年头读书人非常少,标榜自己读过兵书那可是武官莫大的资历,虽然只是个家丁,王福就连在两军阵前也不忘吹嘘,他中气十足的回了句:
“范进,某读的,正是那《三国演义》是也!”
听到这里,范进差点儿从马上摔下来,抖擞了一下身子,大喝一声:“我,我,……我草泥马!!”
原来是这么个兵书战策,果然见多识广,那老子就不陪你送死了。他狠命的夹着马肚子,抽打马匹,身影迅速的离开王福处,在敌军不到四百步的距离上,王福不敢轻易去追。而几个机灵的,比如何老七等骑兵,最初见识了范进拿下邹刚的狠辣,觉得此人兴许可以成事,王家和王福不值得自己卖命,也都闪身加入了撤退的队伍。
这十几骑头也不回的纵马驰骋,转眼离开了堡寨门口这个危险的地方。
而王福此刻见到流民由远及近,走了盏茶功夫仍然见不到边,竟有如许之多,一时也慌了手脚,再也不敢托大的去摆什么阵法,立即催促还在阵前的众骑发动,以期正面迎敌。
只是,一切都太晚了。
三百步,王福的马匹开始发动,众家丁抽出了腰刀,开始让马匹小跑。
两百步,马匹的速度逐渐加快,而对面的流民也快速出现在视野前方!
不足五十步!
有的家丁从马上摘下马槊、标枪,蒺藜骨朵,瞄准了自己的目标。
接阵!
从范进处远远看来,这不足两百骑奔腾驰骋的骑兵,仿佛逆势燃亮的火柴火苗,矗立在流民人海的海浪冲击下,只一个浪花就卜一扑灭,甚至连一点儿声响都没有就消失了。
骑兵冲起来后,两百步的距离十分理想,带着骑手和马匹的自重,只需轻轻递出兵刃,接触到对方身体后,巨大的动能就可以给敌方造成极为强烈的伤害。
王家骑兵第一波冲击到流民阵前后,不少家丁的兵刃挥出,打在了对方身体上,强烈的冲击使得流民后退飞出好远,落在地上后狂喷鲜血。只是这兵刃也直接夹在对方身体中,抽拔不得。只能抽出短刃,继续迎战。
而有使马槊的家丁,马槊一递,挨到流民身上,如敲核桃的锤子,一触即碎,清晰可辨的肋骨折断声不绝于耳,那流民脖子一歪,明显不动了。
只是这零星的攻击,放到几千人的敌军阵内,可忽略不计。待王家骑兵准备回马,继续寻找空间进行冲击后,发现无论何处,都已被新涌过来的流民填满,挥刀砍翻几人,又有新人冲上,饶是众家丁个人能力较流民强了太多,怎奈蚁多咬死象,再悍勇的家丁,也只是多撑了几分钟的区别。
不多时,还没落马的家丁已经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