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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海山说他有本事能让志远过来陪他过年,虚云和尚哪里还有心情做事,可他能稳坐这监寺之位,不是因为功课和修行有多好,而是善于待人接物,能总揽寺院庶务又负责用心,当下按捺着性子,还是督促着把该码垛的东西码好,又交待了两句,才往自己的房里跑。
进门就看见海山一边在往烟锅里压烟丝,一边在屋子里转悠,左瞅瞅右瞅瞅,炕梢上放着一个包袱,是海山的,这包袱之前海山挎在肩上。
“瞅啥呢?”老和尚还是有点没好气。
海山指指窗格:“这窗户纸,是上次为了那个臭小子新换的吧,还有这墙,也是为他新粉的吧,先生还真当他是宝,他不过过来住两天,你竟然下这么大功夫,搞得和接皇帝驾似的!”
“那全是为了他吗?也是为了你!打量着你会原谅远子,来我这,和孩子重归于好!”老和尚愤然的瞪海山一眼,管自上炕腿一盘:“结果呢,辛辛苦苦准备这准备那,好好的欢聚,愣是被你搞成了‘父子缘尽!’”
海山没搭腔,烟也不点,先走到门口向外张望,虚云见了,便知海山有要紧话要说,再恼,也是正事要紧,忙下炕来,出去招呼个心腹徒弟,吩咐他在外头看着点儿。
回到屋里,就见海山面带微笑,态度友好,所谓伸手不打笑面人,何况海山还是个成名人物,也是他心服的人,也就伸手肃客,请海山一同“升炕”。
海山上炕坐定,全无了之前戏谑的模样,一本正经之外,还对老和尚拱起了手,看老和尚的眼色出奇的亲切,连声音都温和磁性:“先生,我知道你生我气呢,也知道你有多在意我,有多在意那个臭小子,这几个月,是我让先生不痛快了,今儿我来,一来呢,是怕先生把闷气憋在心里,对身子不好,所以我来看看先生,今晚,我就住这了,陪先生好好唠唠心里嗑;二来呢,就是送先生份大礼,这个年,让先生得远儿相陪,有他孝顺你,开开心心的,好好过个年,也算是给先生赔罪。”
“远儿?”老和尚眼里精光一闪,又是惊讶又是狐疑的看着海山,把身子往海山跟前凑,定定的看着海山,压着声音:“我没听错吧?远儿?自打你从大连回来,我可有日子没听你叫远子是远儿了……
海山夹巴老和尚一眼,心里对虚云也是服气的,不愧是当年大绺子“三江好”的“搬舵先生”!
“先生聪敏,不输当年!”海山先是由衷的赞扬,虚云年过六十,仍耳聪目明,思维敏捷,在那个“人生七十古来稀”的年代,确实很难得了。跟着就是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是有日子了,一年多了都……”
然后看着一脸错愕的虚云,淡定的微笑:“先生没听错,远儿……”
“啊?!我还当是你一时口误呢!”老和尚真的惊了,激动得一下子抓起海山的手,一个劲的抖:“你这是……你这是肯原谅远子了?”
在老和尚殷切的注视下,海山的嘴角慢慢上翘,微笑,然后轻轻点头。
虚云喜不自胜:“你这榆木脑瓜子,怎么突然就开窍了?”
海山从怀里摸出一张《盛京时报》,打开,用手指点着报上的一处:“先生,你看这里!”
虚云拿起报纸,扫一眼,就是一声音低低的惊呼:“大丰!我的天呐,大丰还真烧了……”
虚云把相关报道细看一遍,虽然只是阅读,却看得直喘粗气!
“这……这烧掉的,可是几十万9不算善后,那么些工人……”老和尚的手都有点抖。
虚云放下报纸,问海山:“因为远子烧了大丰,所以你肯原谅他?”
海山轻轻点头。
虚云不禁为志远委曲,忍不住下泪,揪着自己的胸口,难过的哭道:“他早就说了,为了不让日本人掠夺东北的渔业资源,不让日本兵吃着大丰的罐头侵我中华,不让大丰成为助长日本人殖民的工具,他会一把火烧了大丰,你为什么就不信他?生生的逼得孩子差点送了命,你也不想想,你的那些话,他受不受得住,他当晚在瓦台子丹毒就上亢了你知不知道?!”
海山眼神一暗,不自觉的就用手去捂了捂胸口,想到孩子那天受的苦难,当爹的,怎么会不心疼。
疼,疼得揪心揪肺。
可表面上,仍然义形于色:“我没有不信他,我信他会烧掉大丰,至于受不受得住,如果他真的那么脆弱,在这乱八年月,只怕也活不下去,是个男子汉,总要坚强,不论是身体,还是性格,总要他自己坚强,才能扛过一个又一个的坎儿,担负起他应该担负的责任。”
虚云不满的瞪了海山一眼:“就知道讲他妈的大道理,孩子身子弱,丹毒未清,能和别人一样吗?!”
骂完,虚云却忽然含着泪笑了,用手捂一捂胸口,表示刚才海山捂胸那一下,自己注意到了,还忍不住的戳穿海山,得意的一撇嘴:“煮烂的鸭子——嘴硬!明明心疼,还装!”
海山有点儿窘,抬眼和虚云相视一笑,这一笑,会心而温暖,两人间一下子便融洽如前。
虚云问海山:“你既然信他会真烧了大丰,为啥那时候不肯原谅他?搞得一堆屁话把孩子也气病了,闹得我和你也崩翻脸了,这会子,远子都说了和你父子缘尽了,你反倒叫起他远儿来了?”
海山淡淡一笑:“这有啥不明白的,那会子,我信他会烧掉大丰,但我不信他是真的只是为了民族大义!他是做给我看的,想我说他好呢!我把先生气跑了,明说不会再听你叨叨他做了什么好事儿,就算是他烧了大丰,我也不会再原谅他,那臭小子,心里一定把我恨惨了,不然,也不会从嘴里尽蹦出些屁沟子里的话,说什么和我父子缘尽,可是,心里怨恨着我,但他,还是烧了大丰!”
海山看着虚云半张着嘴,一脸惊愕、好半天嘴里都递不出一张当票来的模样,笑里更是带上了自豪:“装模作样没人看了,也没处可邀功了,可孩子还是烧了大丰!为了大义,对自己够狠,奋不顾身,有担当!”
跟着海山的眼神忽的就复杂起来,声音明显带上了感情:“他不但烧了大丰,我知道他的明心堂,也没停过赈济穷苦人,这孩子,妈了个巴子的,还真是林家的种,不像我,性子里有从胎里就带来的软弱,打小教训他男子汉流血不流泪,打了他多少次,还是不长记性,爱哭!可他性子里,也还真有那么一股子韧劲,打不倒、踩不死,再高的山,只要他定了主意上去,就算是一点一点的爬,只要不死,他就能爬过去!这一回,当山顶只剩下大义,再伤心怨恨,身子病痛再多,他也没有抛下他的责任,不论是大丰,还是明心堂,他都咬着牙挺过来了,不枉我养他一场,是我杜海山的孩子,是我们老杜家的的孩子!有种!”
“你……”老和尚是又气又伤心、又感动又佩服,一时间被泪水模样了双眼,喉咙里就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棉花,指着海山,老半天还就是那一个字:“你……”
海山搭眼一瞧,赶紧挪屁股过去帮老和尚顺背,顺了几下,老和尚在袖口上抹着老泪,点着头示意自己没事。
“不管怎么说,你开窍了,肯原谅远子就好。”
虚云拉着海山的手,追问海山:“你终于肯见远子了是不?你来,就是想我帮你把远子勾来是不?你说这个年能让远子陪我过,那必是你心里已经有法子,怎么把孩子勾来,你快说!”
海山沉吟一会,道:“我是有法子,让远儿过来陪你过这个年,但他只在这里陪你,我……我不见他。你也别和他说我已经原谅他了,别和他说,我已经叫他‘远儿’了。”
“啊?”老和尚吃惊、不解。
海山眼里的眼色,一下子就深了:“他要走的路,还很长……我心里是心疼他,这一回他做得不错,我认,可离他回归我老杜家,真的还很远……”
海山心里有条刺!那臭小子,当虚云劝他离开李熙以求重回自己身边时,那臭小子竟然不答应!妈了个巴子的,现在不能再说他贪恋富贵了,因为那小子把大丰都烧了,但李熙给他灌啥迷魂汤了,那臭小子竟然说他绝不会离开李熙!
想起这个海山就有气,自己含辛茹苦,又当爹又当娘,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拉扯大,那小王八羔子竟然说“浑河堡的那位,曾经是我唯一的亲人,是我就算是拼了命,也要护他周全的人,但李熙,现在也是了!”
这是不忠不孝!他大爷的!
哼!既然如此,那就再磨磨你!
“你和他说,”海山道:“他要走的路,还很长,给我把腰杆子挺直了,走正道,别错了脚窝子,做了啥,不必和我说,人在做,天在看,我也在看,到了我觉得他当得起杜志远这个名字的时候,我自会去找他。”
“啥?”老和尚急了:“你他妈的又来!你就不怕总这么把他往李熙怀里推,迟早真的便宜了李熙?人家都已经说和你父子缘尽了,你他妈的还吊起来卖!”
海山冷笑,无比自信:“哼,他虽不是我肠子里爬出来,却是我臂弯里长大的,他的禀性心思,我会不知道?生气也好,怨恨也好,只要我勾勾小指头,他不管在哪,都会立马屁颠屁颠的给我滚过来!”
“你就吹吧你!”虚云不忿又不屑把头一拧偏:“小母牛坐飞机——牛逼都吹上天了!”
海山淡然一笑:“你放心吧你,他现在什么心思,我明白得很!”
海山把身子往前一凑,更小声的道:“瓦台子他病了一场,大概是猜到了庆开心是帮我的人,回到奉天后,他就找了个由头,把开心给发配到依兰去了,原本他吩咐过张老爷子,说开心要照顾他老娘,下了班就让开心回家,班都不让他加的,结果一生气,好家伙,把人打发到山里吃苦帮裕东收粮去,还是一去就得长扎在那里的那种,那小子,坏起来也是够损的!可就上个月,开心又调回来了,还是在裕东当管事,还涨了工钱呢,这张《盛京时报》,就是开心给我送来的,你想啊,裕东和大丰同一老板,大丰出了事,在裕东还不是大新闻?所以开心一早就知道了,立即就通知了我。”
“哦?”老和尚眉毛一挑,细想一想,脸色立马好转,还漾出了笑来,海山和远子之间,确实情深,而远子,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父子缘尽?气头上说说罢了。
下来,就是老和尚此时最关心的问题:“那,你打算,怎么把他人给勾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