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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吴以民阴沉的脸色能拧出水来,开口就指着楼天宇咆哮,“楼天宇!你知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劲、冒了多大的风险,给你做的这台手术?!万一失败了,我跟苏原这辈子都解释不清楚!我吃力不讨好地是在干什么!为你这个手术,我们所有医护人员站了整整16个小时,手到现在还是僵硬的!你倒好,拼命给我胡来,刚醒过来就打架!把医院搅得天翻地覆,所有人都在问你的病例,你叫我怎么解释?你以为你是谁啊?你尊重一下别人的努力好不好!”
楼天宇面对他,觉得自己真的没有任何借口,他很诚恳地道歉:“吴医生,很抱歉……我没有控制好自己。给你们……添麻烦了。”他撑着站直身体,可是已经看不清面前的人,也抑制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边说边扶着病床想要呕吐,吴以民见状一步上前拉住他,嘱咐苏原把他弄上病床,边摁床边的对讲:“23床,颅内压增高,需要立刻减压,快!”
病房门推开,医生护士冲了进来。苏原拉着周斌来到病房外,轻声嘱咐他:“好好照顾两个病人。我……得去办件事,我知道现在不是离开的好时间,但这件事很重要……对了,另外,旭日乳业的上市文件,赶紧找叶小眉。如果有什么问题,我们随时联络。”
周斌点点头,“放心吧。”正说着,陈晓到了,见到周斌就焦急地问:“廖总呢?”
“你怎么这么快?”周斌看着她满脸是汗的样子有些惊讶。
“我正好在旁边不远,听说廖总住院了,就直接跑过来了啊。”陈晓气喘还未平,到处病房看着,掩饰不住的紧张和心痛:“在哪间啊?怎么就病了呢?”
“被打了……哎……”周斌叹了口气。
“被打?他这个文邹邹弱不禁风的样子,怎么跟人打架啊!真是的!”陈晓边跺脚边急躁地说,声音听着都快哭出来了。
苏原冲陈晓点了点头,转身要走,周斌又叫住了她:“苏律师……”他顿了顿,看着面前这个女人,白衣裙,看上去瘦瘦弱弱,却能始终保持理智,冷热皆能自处。
苏原回头看着他。
“噢,没什么……“周斌欲言又止,望着苏原笑了笑转身疾步而去的背影,呆呆地站立在那里。
陈晓第一次看到周斌呆立的样子,有些迟疑地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好像终于明白了,什么才是美好的感情……”
“什么?”
“势均力敌。”
红村,又一次来到这里。
因为没有晚班飞机,她到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苏原轻轻闭上眼,感受着刺目的阳光和旷野的风,风中的寒意,让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按照记忆中的地址,找到当时的那间酒楼,她沿着街慢慢走过,记得那天她和楼天宇走过这条街,记得他们当时在窗口看见那对老夫妻的背影,记得曾经令他们感动的那份对爱的坚持,也记得当时那个老妇人,看着楼天宇的表情。一切历历在目。她轻轻叹了口气。
跟随着当地人的指示,她找到了那个小院落。严格说来,那只是一间破旧的瓦房,但是门口干静、屋内整洁。一个老先生正背对着门口在看书,屋内摆设简单,有一种与世无争的平静祥和。苏原站在门口,看着这“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的情景,犹豫着不知该何时打扰老先生,又该如何介绍自己。
正在犹豫中,身后响起了一个低沉的声音,“侯老先生。”
苏原猛一回头,廖一凡居然站在她身后。“你!你怎么过来了?”
廖一凡淡淡地一笑,“昨晚我就醒了。你一个女人,怎么可以让你一个人来这样的地方。”他扶着门框,看上去虚弱得就快倒下了,却仍艰难地挺拔站在那里。他和楼天宇,都是绝对固执的人啊。苏原摇摇头,不知该怎么回答。
老先生仿佛眼睛有些花了,他扶着老花镜看了门口的人许久,都没有认出来。他慢慢地走过来,廖一凡一把抓住他的手,弯下腰和他对视着:“侯老先生,是我呀,我是廖一凡,你还记得吗?”
老先生嘴角颤抖着,混浊的眼睛睁了又闭、闭了又睁,仿佛不相信自己看到的,他张开嘴想说点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来。他呜咽着,上下打量着他。廖一凡点点头,像在跟他确认“是我”。老先生终于相信了,一行浊泪流下来,两人相拥在一起,许久仍是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老先生笑意盈盈地摸摸他的头,又再次上下打量他,复而将目光投向苏原,指指他们两个,露出欣喜的表情,忙不迭地请他们进屋。坐定了,他的目光仍在廖一凡的身上。廖一凡懊悔又悲痛地轻声道,“侯老先生,我刚知道……对不起,我以为,我认识的这里所有人都不在了……我应该早些过来的,对不起,对不起!”他的手抓着额头,强忍着悲伤。
老先生摇摇头,像是宽他的心一般,稳稳地笑道:“来与不来,于现实而言,都并无分别,你好好地生活着,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了。”
“凌峰也还活着,我见到他了。他前几天还回来过,但没认出你们……但他很快就会过来!”
老先生眼睛一亮,露出激动欣喜的表情,而转瞬即逝的,又立刻黯淡下来。
“对了,阿妈呢?”廖一凡环顾四周,并未发现其他的人影。
老先生陷入沉默,他低着头,轻声道,“她,解脱了。”老先生缓缓地,又加了一句:“她一直相信:那天见到的,就是她的峰儿。那么多年来,也许她撑着,就是为了再见他一面。她没有遗憾了。”
屋内寂静无声。廖一凡双手撑住额头,悲从中来。
寂静的夜空,繁星点点。他们刚与候老先生叙旧了许久,一段又一段的故事,将20年的岁月串成一条长河——“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苏原望着天空想到了这句话。是谁将这个离她无比遥远的世界带到她的面前。人世间的生离死别、世事更替,从星空长河的角度看来,也不过白驹过隙的一瞬。一直在大城市生活的她,从来在身边的,都是岁月静好的平稳和饭菜飘香的夜晚。
而平静无澜与跌宕起伏,究竟何种人生,算作幸运?
廖一凡照顾老先生睡下后,慢慢地来到门外,与苏原并排坐在门外的台阶上。两人静默地坐在那里,似乎都在尽力地保持一段距离。
“这是养育了楼天宇的村庄吧?这样的阳光和原野,很符合。”苏原轻声说。
“是啊,其实这里的一草一木是如此温润如玉、闲云野鹤的。纷争战乱,哪怕是罂粟花,它的毒,也皆因人而起。物随人动。”也许是因为在这样的天地,空旷静谧,廖一凡难得地敞开了他的心底。
苏原笑了笑,她看着身边的这个人,他有一双无比深邃的眼睛,和楼天宇犀利的眼神不同,他一直都是沉稳压抑的。“也许,”苏原叹息了一声,“大多数人,其实并不具备辨识载体与本真的能力。”
廖一凡蹙了蹙眉,显得疲惫而无力。他沉默地点起了烟,苏原有一丝讶异,“我不知道你会抽烟。”
“不会与不做,是两码事。”廖一凡悠悠地说道,他看着天空,漆黑高远,思绪仿佛也飞到了久远的过去,他深深地叹出一口气,第一次向一个人敞开心扉地倾诉:“刚到申城的时候,我算是体会到什么叫家破人亡。和大城市的孩子在一起,实在显得格格不入。我的父亲、我的朋友、我的生活,一夜之间都不复存在,就像被丢弃在了陌生的黑暗森林里,四周都找不到出口。那段时间,每天晚上,我都抽一支烟,允许自己在这一支烟的时间里可以软弱、可以难过、可以放肆地想念和沉沦。因为一支烟过后,我必须要用尽所有的力气去面对现实。”
第一次,苏原听到廖一凡讲自己的故事。她想起在天地会见到他的第一面,当时她以为,这不过又是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略显轻浮的城市帅哥。原来,理性如她,也会因为表象而轻下判断。
苏原的手机提醒有新邮件。她看了下,皱了皱眉,有些担心地问道:“刚收到消息,领狮生物在红村拟建研究院的方案,也没能通过缅甸**的评估。但几个跟投股东表示愿意等待再次评估的结果。是现在退出,还是继续等待……楼天宇现在这个样子……要不你拿个主意?”
“退出吧,我看过这个生物环境的评估,基因数据的研究可以,但编辑技术的研究,就像释放了潘多拉魔盒的魔鬼,谁也不知道,它最终会让人类成为什么样子。”廖一凡直截了当,毫不犹豫。
“这……先期的天使投资呢?如果现在退出,万一公司现金流困难无力维持,上一轮的投进去的股东可能就打水漂了,包括吴远征的钱,他是没有判断的,完全是信任你们啊。”
“他的亏损,我想办法补。投资,不仅仅是追求回报,我一直认为:这应该是一个财富再分配的过程。将社会的资金,回馈给对社会发展和进步更有正面作用的企业去,慢慢地向良性秩序发展。”
“嗯,说的好,只是……你真的不需要回去再商量下?”苏原虽表示赞同,却也犹豫。她看着他:“我钦佩你的这个决定,但这无异于将你自己推到资本的风口浪尖,未来将有多少人会对你们不利?你是不是承担得起那么多人血本无归的后果?”
“这也会是楼天宇的意思,原因你现在应该很明白,”廖一凡停了一下道:“带给我这样想法的,是从前的他。而这片土地,我们希望它能够不被任何人与事操纵,自由自在地生长。”
也许是有了些尽力掩饰的激动,也许是说了不少话,他的呼吸听上去有些喘。苏原想了想,很快点头答应,回复邮件。她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他的脸色煞白,仿佛在强忍痛楚。她突然反应过来,一把拿过他手中的半截烟头。“对哦,我也是糊涂了,你现在怎么可以抽烟。医院你不肯呆,但你既然送上门来了,我得好好看着你!”
廖一凡侧过脸看着她许久,无奈地苦笑一声,“多个女人真是麻烦,我连一支烟的自由都没有了!”
“先自律,再谈自由!”苏原毫不示弱地看着他,变得霸道起来:“告诉我,医生是怎么同意你出院的?有没有带药?”
廖一凡更无奈地摇头笑了笑没有说话。他抬头看了看天,又环顾了下四周,“今晚住在这里,你能习惯吗?”
苏原咧嘴一笑,“这是我住过的,最有故事的地方。”
廖一凡也笑,“好吧,委屈你了,明天我就送你回去!”
“我回去?你还要待多久?”
“侯老先生不肯去申城,我没有办法,但他听说薛副官和原来的一些老兵去了清棉营,我想去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