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谶言应验,昔日朱墙高院,震赫江南一地的江州太守府,于一夜之间覆灭,仅剩了些残垣断壁立于江州城南,近百甲士围在这残破府宅外面,城门要道各处全都设下了关卡盘查,本来暂解的宵禁,该也是泡了汤。
中秋佳节,这江州城里却是人心惶惶。
西市卖包子的陈老汉,与往日一般,推着炭火柴禾,在小浮桥侧,摆上了两张桌子,这摊位选得不错,背靠一颗百年老槐,桌子还遮蔽在运漕属衙的后侧屋檐,不论刮风下雨,这檐下却是无有大碍。他昨晚睡到半夜,便听城里敲锣打鼓,说太守府走了水,稍早前还听到太守甄隐被判处谋逆,只叹人心不古,好端端的,偏要去做那禁忌谋逆之事,何苦由来。
当今时局,本就兵荒马乱,这江南还算好的,北边和西边,常年战乱,民不聊生,陈老汉实在想不通,那些人怎得就为了把椅子,争得如此头破血流,前前后后,多少人为此掉了脑袋,虽说升斗小民不知高位权能,但陈老汉觉得实在不值,这世道还谈什么出人头地,安分守己,能活就行。
他家那婆娘腿脚不方便,只能在家里做些缝补,膝下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出嫁的出嫁,征丁的征丁,只有他一个半百老儿操持家里的活计,最怕前线送回役报被叫到衙门,那邻户的刘裁缝今年去了两趟衙门,蓉了家里三个儿子的盔帽战牌,真叫是惨绝人寰,一场白事奠送三个儿子,从那以后,刘裁缝家里的门就再也没开过,听说是疯了,许多浆洗缝补的活空出来,倒是让邻家的几户人捡了好处,他婆娘也是捡了些活,勉强贴补一点家用。
蒙蒙细雨,带着秋时寒意,一天比一天凉了,果然是到了秋雨绵绵的节侯,过了早食时候,便又没了多少人来买包子,毕竟除了官府和商铺,寻常人家大多还是在自家揭锅。
陈老汉寻思着,等过了年关,便换个营生,听说那驿馆在找马夫,月俸十贯钱,自己年轻时在牧场养过一段时间的马,该能去试试。再等个两三年,看看能不能等回自家儿子,可怜儿子应征的时候不过十六,没能及时叫东城的王媒婆说上一门亲事,只能等儿子平叛归来,再为其打算成家的事。
看了看天色,把和好的面用布巾盖好,怕淋了雨,便收拾了起来,摇了摇手边的陶罐,约莫有个两百来文,除却买面买肉的钱,剩下的实在不多,虽说老两口平日节俭,没什么花销,想到以后要为儿子说亲,钱银自然是多多益善。
三礼六聘,那是大户手笔,但陈老汉寻思着,怎么也不能差太远,可不能像那三个亲家,聘礼实在寒酸。
刚收拾好了摊铺,忽见那小浮桥旁,爬上来两个人,差点把陈老汉吓得叫官,瞪大了眼,瞧着从护河里爬起来的两个人。其中一个稍微高些的人捂着手,一瘸一拐地走到了摊前:“老伯……”
陈老汉霎时想起这声音,看了看那人身上血迹斑斑又湿漉漉的道袍,惊疑地道:“你是……昨日的小仙童?”
那人似乎终于支撑不住,向后倒去。
……
张简缓缓睁开了眼睛,入眼的帐纱素洁,但不像是名贵之物,想要撑坐起来,但右臂疼痛,使不上力,疼得他‘嘶’一声,便听一个声音道:“你醒了。”
这声音关切,颇为和蔼,张简侧头看去,却是个衣着质朴的妇人,该有四十许,她旁侧还有一张床,床上躺着的,正是甄瑶。
“这是……哪儿?”张简奋力地坐起了身。
妇人道:“这是俺老陈家的居舍,小仙童不必惊慌,老陈去药铺拣了些药回来,正在灶头煎着,待会儿等老陈端过来,吃了药再慢慢说。”
妇人坐在椅子上,倒了一碗水,然后几乎是用‘挪’着身子,把水端到了张简面前:“先喝点水吧,可怜的孩子,也不知道是谁下手没轻重,幸好我家二女儿家的夫婿是药堂伙计,今天又刚好带了月饼回来,他说呀,你这手能保住也是万幸,再往里面一分,断骨断筋,那就没得治了。”
张简左手接过水碗,道了声谢,便‘咕哝’‘咕哝’地两口喝完了水。
一碗水下肚,便像回复了精神,张简也想起来昏迷前的事,他向妇人问道:“大娘……我们睡了多久了?”
“睡一下午了,我还以为是姑娘会先起来,没想你身子还硬朗些……”
妇人说话间,一个略有些身子佝偻的人掀开布帘,进了房内,手里端着一碗药汤,进来就看见张简坐在床上,出声道:“正巧,快把这药趁热喝了吧。”这人正是那卖包子的陈老汉。
张简想要说话,但却咳嗽了起来,牵动伤势,全身都痛得如似针扎,那陈老汉急忙端着药上来,帮张简顺了顺气,说道:“莫着急,先把药喝了。”
这一身伤势,实在不轻,外伤内伤,随便一个都能叫人躺在床上好几天。
张简喝了药,躺在床上,陈老汉扶着妇人,有些犹豫对张简道:“小仙童,老拙有一事相询……你们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老伯,这位姑娘,是甄大人千金……”张简倒也毫无隐瞒。
陈老汉脸上的神色简直精彩,这江州城里的甄大人还有谁?想起昨夜甄家大火和今早甄家变故,斜眼看了看仍旧昏迷的甄瑶,虽说御史台布告里没说发下海捕文书,捉拿甄家的人,但甄太守的罪名可是谋逆啊!这罪名,万一追查起来,这怎么说也是窝藏罪犯,这样的罪名,他可担待不起。
张简也隐约明白难处,对陈老汉道:“老伯,待她好转些我们就走,不会害老伯受到牵连。”
陈老汉迟疑片刻,却是那妇人道:“小仙童如此坦诚,倒是显得我们小气了,外面怎么说,我不知道,但甄大人平日造福四方,我们都记得呢,如今甄家落难,雪中送炭说不上,但落井下石却更不会干……”
老两口都是质朴人,陈老汉低声道:“若不是甄大人,我家小儿便要被遣去北疆,有死无生,如今能去山东讨判,都是甄大人说,家中独子的仅遣备军,让我家小儿捡回了一条命。如今甄家千金在此,小老儿便是拼死也会护着,小仙童放心,这间房是我家女儿之前闺房,她们嫁了人,空了出来,你们便只管在这里养伤。”
张简点头道:“老伯的好意心领了,只要伤势好些了,我们便偷潜出城。”
一番言语,陈老汉便扶着妇人离开了房间。
张简回想起昨夜情形,不免叹气,甄大人指出府内暗道,让他和甄瑶先逃,最后却与夫人葬身火海,如今回想起来,才明白,甄大人那一席话,竟是临终托孤。他前天才下山,短短两天时间,便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更不曾想,自己居然摊上了这档子事,但既然答应下来,那就不能反悔。
不过那结成道侣是什么意思,他实在琢磨不透,好像只在天机师叔嘴里听到过些不好的东西。张简想了想,便又释怀,书里有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如今只待养好伤势,至于以后的事,便等着以后再说吧!
侧目看去,却只见甄瑶双肩微耸,身躯颤动。
张简愣了愣,随即了然,甄瑶原来早已醒了,应该是不想让人听到她在哭泣,无声泪流,从今日起,她便从那趾高气昂的甄家千金,变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女。
人世际遇,更比梦幻泡影。
“甄姑娘,你若是难受,便哭出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