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李小生乘坐供销社的运货马车走了，二粉站在村头久久不想回去，她望着逐渐远去的马车，只感到心里空荡荡的。她想了很多，想到在接下来的七十多天里，她要默默承受一切，吃苦受累都无所谓，最难忍受的就是寂寞。丈夫在家的时候，虽说三天两头地吵呀闹呀的，但心里却很舒坦，她就喜欢那样，就喜欢心里不痛快的时候在他身上发泄，然后从他嘴里得到一句安慰的话。平时，不觉得他有什么好，这一走想到的全是他的好，他的善良，他的孩子气，他说过的话，他做过的事，甚至他犯过的错，都是那么亲切，那么令人着迷！虽然他走的不是很远，时间也不会很长，但对她来说这将是漫长的，难耐的。

李小生的心情也很复杂，他望着村口二粉渐渐模糊的身影，心里不禁一阵酸楚，他真是舍不得离开这个家啊！别看房子那么破旧丑陋，家徒四壁，但那是他避风的港湾，也只有回到家里，疲累的身心才能得到真正的放松。他回味着，一天的劳累之后，坐在热乎乎的炕头上，二粉把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来，一边吃饭一边说着话，所有的烦恼和忧愁就都抛到了九霄云外，那是何等温馨的感觉啊！

马车在坑坑洼洼的砂石公路山慢腾腾跋涉者，望着路两边熟悉的景色，李小生不由得想起在县一中念高中的那段岁月。就是这条路，他不知往返了多少回，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就靠两条腿，五十多华里的路程在不知不觉中就过去了，没有丝毫劳累的感觉，而如今却觉得是如此的漫长。

想到这里，当年那些同学们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这么多年了，好多人都失去了联系，也不知他们都在干什么，想到他们就感到特别亲切，真想跟他们见见面啊！当然，此时他想到最多的就是于美花了。

那时候，李小生像个女孩子一样文静，而于美花却像个男孩子一样淘气，性格迥然不同的两个人却偏偏最能合得来。他们思想都很单纯，相处得就像亲兄妹一般，没有任何的私心杂念，就喜欢在一起，一起参加批斗会，一起出墙报出板报，一起上街游行，一起到野外看风景，一起坐在教室里谈天说地，一起畅想着未来的美好……刚毕业的时候，他们依然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后来就越来越少了，以至于最近三四年的时间里一点联系也没有了，只知道她就在临近的一个公社里当赤脚医生，还没结婚，别的就不太清楚了。不知道她有没有参加这次培训，如果也要参加了，见了面一定会感到很亲切。想到这里，他又感到有点顾忌，男女有别，现在都已不是当年天真烂漫的学生了，再加上她依然单身，不可能再像当初那么亲近了，甚至会感到很尴尬，很难再找回当年的那种感觉了。不见也罢，让美好永远留在记忆里吧！

不知不觉中，县城在迷雾朦朦中呈现在眼前。是啊，自从高中毕业，他就极少到过县城，甚至极少走出过他的那个小天地，外面的事情不闻不问，孤陋寡闻，如今，他终于又走出了出来，外面的世界一定会很精彩吧！

长时间封闭在小天地里的人，一下子走进了大世界，总会产生一种下意识的羞涩，一种格格不入的疏离之感。虽然，这个小县城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了，可毕竟七八年了，时过境迁，这里早已物是人非。时光的流逝，记忆也如同这街道两旁的建筑物一样，已变成了青灰色。

他背着行囊，迈着乡下人特有的步伐，左顾右盼，寻找着目的地。走到主大街的十字路口，他停了下来，辨别了一下方向，然后迈开有力的大步，顺着大街朝东走去。

大街一直延伸到一个小山包的脚下，然后北拐变成一条窄窄小道，一直通向一个高高围墙的大院，那就是目的地---县卫生学校。对他来说，这段路其实一点也不陌生，在一中上学的时候，他经常上这个小山包玩耍，站在山顶上，可以俯瞰县城的全貌，也可以看到周围很远的地方，一片片的树林，一块块的农田，以及远处隐隐约约的村落。他放慢了脚步，脸上洋溢起了笑容。是啊，这里是何等的亲切，记录了他许多最美好的时光啊！

此时，他的心情不再感到压抑了，变得愉悦了起来，如同又回到了学生时代。他打起精神，加快了步伐，径直走进了大门。

按照门口张贴的提示，他很快就办理了报名手续，安顿了下来。卫校一共安排了三个宿舍供他们住宿，两个女的，一个男的。男宿舍安排了八个人，也就是说，参加培训学习的只有八个男的，其余都是女的。

一切安排就绪以后，他百无聊赖地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最后来到一面张贴着学员花名的墙下。他仔细看了起来，那些名字都很陌生，只有一个名字几乎要跃出了纸面，那就是---于美花。他的心不由激烈跳动了起来，说不清是激动还是紧张，总之，他的脸涨得通红，喘着粗气，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

他赶紧回到宿舍，沉重的身子倒在了床上。他反复问自己，为什么这样呢？很快就要见到久违了的老同学，当年他们是何等亲密无间，为什么要紧张呢？这么多年没见面了，应该高兴才对啊！他的确不明白自己为要如此紧张和不安，也许是因为多年与外界隔绝羞于见人？还是害怕难于找回当年的那种两小无猜而感到尴尬？还是真像二粉所说的那样？总之，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同时，他也想象着见面时的场面，会是什么样呢？于美花冷漠还是热情，还是不冷不热，她的心情会不会也很复杂呢？

想到这里，他坐了起来，然后来到墙上挂着的穿衣镜子前照了照，整理了一下头发，最后就站在屋门口，不时把头探出去，左右张望了起来。这时，已接近中午，参加学习的人也陆续到了，每每看见有女的进来，他的心都要猛烈跳动，而且要瞪大眼睛仔细瞅，结果就是没看到她的影子。

中午开饭的时间到了，他的心情也逐渐平静了下来。他拿起饭盒慢腾腾朝食堂走去，一边走，一边觉得自己好笑。

参加培训的人看样子都到齐了，可唯独不见于美花的影子，李小生很纳闷。在回宿舍的路上，他低着头，刚才还激动紧张的心情此时变得失落了起来，他想，她不会不来了吧？看来，人有时候也会欺骗自己，其实，李小生之所以紧张，就是因为于美花在他心目中占有很重要的位置，是一种无可言状的情怀，他这次想方设法要来，不能不说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希望与她见面，毕竟他们曾经有过一段魂牵梦萦的难忘岁月，那是一段一生最值得留恋的美好时光啊！

他低着头，一边想一边慢慢挪动着脚步。就在这时，突然有一个人档在了面前，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于美花。只见她梳着两条短辫，白皙而清秀的脸上绽放着久违了的笑容。她身穿浅灰色小翻领上衣，红底白点的衬衣，黑色凡尔丁裤子，脚蹬一双白底黑面的平跟鞋，亭亭玉立，十分精神。李小生张着嘴看着她，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

“怎么，你不认识我了？！”

李小生红着脸生硬一笑，挠着头用极低的声音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还像个大姑娘的样子！”于美花捂着嘴笑着说，“当了爹的人了，性格还是改不了！”

看着李小生有点难堪的样子，于美花就拉了一下他的袖子说，“外面热，咱们进屋说吧！”

就这样，两个人进了男宿舍，跨坐在床沿上，谁也没有问及对方的情况，只是于美花滔滔不绝地说着，李小生频频点着头。于美花说，“我昨天就来了，住在我姑姑家。今天下午没多少事，举行个开班仪式，领导训训话，晚上还要给咱们放电影——《红雨》，讲赤脚医生故事的电影。你看过吗？你才看了一遍，我都看了三遍了。咱们这次培训就是要学习春苗的革命精神，一根银针治百病，一颗红心暖千家。因此，培训的主要内容主要是中医，包括针灸，把脉，好像还有中草药方面的知识。你猜谁给咱们上课呢？那可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他叫郑士佟，名牌医科大学毕业的老大学生，正经八百的中医专家。他是南方人，是个老右派，有五十多岁吧。哎呀，那人特别认真！准备好吧，肯定能教你一些正经东西，咱们真是太幸运了。”

听着于美花的话，李小生心里乐开了花，他终于能遇到名医了！此时，他不再感到拘束了，便迫不及待地问，“你说将来我要是拜他为师，他肯不肯收下我呢？

“哎呀，那是资产阶级的一套。你想想，他一个右派，哪敢收徒弟呢？打消这种念头吧！这段时间教你的东西就足够你学一辈子了。”

李小生搓着手，表现出很遗憾的样子，不过他感到很庆幸的是，终于有机会学习中医了，尤其是针灸，那是他梦寐以求想要学的东西。

不知聊了多长时间，只听到院子里有人冲着宿舍大声喊道，“参加培训的同志们，到礼堂集合，马上就要开会了！”

“晚上的电影你还看不看？要是不看咱们再接着好好聊，我还没问你这几年的情况呢。”

李小生伸了个懒腰说，“到时候再说。”

说罢，两个人就一起走了出去。

对于《红雨》这部电影，李小生真是不想再看了，他总觉得，红雨这个人虽好，但也不能把孙天福描写的那么坏。一个赤脚医生本来就没有多少医疗技术，也只能看个头疼脑热的小病，而真正有了大补得去医院，不然就会被耽误的。他接触过许多从事医疗卫生事业的人员，他们对病人都很负责任，没有哪一种行业在职业道德上要好过卫生系统，即便像孙天福那种从旧社会过来的人，卖假药也不是个普遍现象，否则我们这个社会不就比万恶的旧社会还要黑暗了吗？总之，不管怎样宣传，咱也不能用怀疑的眼光去看人，只有信任别人才能得到别人的信任。

事实上，他一直认为，像那些戴右派帽子的人，多数都是有知识，有水平的人，当然也很有个性，但本质不坏。他十分欣赏，也十分佩服这些人，也总想和他们接近，希望跟他们学点东西。于是，就又想到了郑士佟，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好接近吗？

正想着，于美花走了过来。她站在李小生的对面，悄声说，“看过了就别看了，台词我都快背下来了，不如出去溜达溜达！”

李小生斟酌了一下说，“其实我挺想看的……”当然这话是个借口，他只是觉得，一男一女外边溜达，让人看见了会怎么认为呢？这也是二粉谆谆教诲的。

“的了吧！”于美花不高兴的样子说，“怎么，不想跟我出去？”

李小生很难为情，但又觉得自己执意不去也不够意思，以后可能因此关系就会冷淡，疏远。于是，他就笑了笑欣然同意了，“好吧，不看就不看，咱们走！”

就这样，他们并肩走出了大门，沿着他们过去经常走的那条小道朝着山包走去。

“成了家的人就是不一样，成熟了，也稳重了，就是没有了激情，呵呵呵！”于美花笑眯眯地看着李小生调侃说。

“说我呢？”李小生脸色微红说，“可以这样说，拉家带口的，考虑的事情多，哪有那么多闲情逸致啊！”

“能理解，我是逗你玩呢。不过也不能变得老气横秋，一点朝气也没有，那样活一辈子还有啥意思啊！”

李小生沉默了。于美花接着说，“我不希望你那样，在我想象当中你是个很会生活的人，有理想，爱琢磨，也能吃苦，总之，你是个爱做梦的人！怎么，生活很艰难吗？”

李小生想了想，打起了精神说，“你说的对，我挺开心的，还爱做梦，要不然我来这儿干嘛呢，你没看出来吗？”

“这就对了。”于美花煞有介事地说，“一定要朝着美好的方向去想，去努力，克服一切困难！只要努力，我想，美梦总有一天会成真的。”

“但愿如此吧。”李小生话题一转问道，“喂，我问你，你为什么还不考虑个人问题呢？”

于美花抬起头望着天一板一眼说，“没有合适的！”

“条件别那么太高了，差不多就行了！”

“不！在婚姻问题上我是绝不马虎的！”

“这么多年了，那也应该遇上个合适的吧！”

“没有。因为我的心被一个人占据着，容不下别的人！”

看着于美花那么认真而诡秘的神情，李小生就没敢再往下问。沉默了片刻，于美花突然笑了，说，“你还没说说你的情况呢！”

“我嘛，很简单，老婆孩子热炕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跟广大贫下中农一样，平凡又普通。”

就这么简单？糊弄我了吧？不过，我能想象到。”于美花歪着头作了个鬼脸说，“有这么多就够了，我也不想知道的太多。”

李小生含羞笑了。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山顶。此时太阳早已落山，晚霞映红了半个天边，也把他们两的脸颊映得绯红……